老翁忙上前抢明晦兰手里的活:“快让老奴来。”
明晦兰没跟他抢,转身去倒了水给钟叔。
他是姜素在外面捡回来的,一家老小除了他全被疫病带走了,姜素见他孤寡可怜,就带回明宗当个杂役,给口饭吃。而他擅于种植花草,就干脆在姜素的院子里担任花匠,是从小看着明晦兰长大的。
明晦兰出生后,第一个会说的是娘,第二个就是钟叔。
老花匠热泪盈眶又诚惶诚恐,在明晦兰长大时跟他说别再叫老奴钟叔了,可万万受不起小主人一个“叔”字。
明晦兰失笑反问,钟叔和钟书,听起来不是一样?
钟叔名叫钟书,老花匠哭笑不得,连连说自己这名真是明目张胆的占便宜。
“想小主人了,就过来看看。”钟书笑着说,忍不住多看明晦兰的脸颊,其实并无变化,但总觉得小主人又瘦了。
明晦兰将窗子敞开透气,转身出去,走进隔壁一间房,问他木宗的情况。
钟书边跟边说:“木剑陈独揽专权,他一“下落不明”,木宗陷入群龙无首之境,整个乱套了。”
明晦兰早有意料,并不吃惊:“郎宗可有趁人之危?”
钟书笑道:“那是必须的,前几天木宗大弟子新得了件法宝,还没拿手里捂热乎就被人抢了,人也重伤不治而亡,虽说做的麻利干净,但明眼人都知道是郎宗所为。”
北域三宗,没了明宗,现在木宗也出了事,郎宗能不热血沸腾吗?
郎宗主怕是连自己北域称帝时,流水席的第一道开胃菜是什么都想好了。
明晦兰再铺床时,钟书赶忙去抢,但明晦兰这次没让:“这个我来。”
这床被子是衣非雪的。
明晦兰将其铺好,仔细抚平边角。
边弄边问:“女娲泪在环琅,是否属实?”
钟书:“已命人去查证了,还请小主人稍候几日。”
“魔龙的下落呢?”
“有弟子在碧波湾窥到龙息,您放心,最多三日,让它在整个碧波湾一带无处藏身。”
明晦兰点了点头,时辰不早了,衣非雪随时会回来。
“你回去吧,若有进一步消息,立即告知于我。”
“是。”钟书应了一声,没走。
明晦兰问他还有事吗?
钟书讪讪一笑:“虽不是故意,但咱们半遮面的名声越来越响了,您看是不是换个正式点的名字比较好?”
不仅钟书这么想,家里大部分人也君子所见略同。
半遮面倒不是说难听,但也不咋好听,而且娘们唧唧的,哪像搅动风云掌控天下的谍报机关?
最初的半遮面要追溯到约两年前,是由明晦兰秘密培养的死士建成,没有名字。
他们是明晦兰的眼线,让明晦兰人在院墙坐,心知天下事。
包括但不限于:提前预知木剑陈受柳娥指使,半道截杀,所以将计就计送便宜弟弟入虎口。以及木剑陈和柳娥反目成仇,丧心病狂的计划报复。
后来明宗灭门,三百余口全死了,其实严格来说明宗没有死绝,那些只是嫡系本家,还有无数旁支活着。
而那些旁支,就是如今被世人津津乐道“神秘莫测训练有素”的半遮面。
名声大噪并非明晦兰的本意,实在是他也想低调,但实力不允许。
明晦兰好整以暇道:“有那么难听?”
为了史书留名不失霸气,钟书不得不大胆进言,远的不说,就说人家万贯城千金楼的名号,牛不牛逼?
反观咱们半遮面,不知道的还以为青楼妓馆呢!
钟书:“家里提出好些个名字,最终根据投票表决,筛选出呼声最高的两个,分别是‘天网’和‘暗流’,他们让老奴代为请问小主人,您觉得哪个好?”
明晦兰眸光明灭,莞尔笑道:“我觉得半遮面就很好。”
犹抱琵芭半遮面,藏一半露一半。
露的是举手之劳、微不足道的侠义。
藏的是不为人知、虎豹豺狼的野心。
第28章
衣非雪回到客栈, 对明晦兰给铺好床的举动非常满意,早早睡下。
次日晨起,衣非雪要跟风潇分道扬镳, 他要走弯路回景阳,而风潇是走直线回栖云。
风潇说:“你不到风家坐坐吗?”
栖云风家和万贯城相邻,绕路拐过去, 是过门而不入。
风潇问完这话才反应过来, 顿时后悔不迭,忙道:“那什么,我脑子没睡醒还懵着, 你就当没听见。”
衣非雪余光看见明晦兰从楼上下来,揭过这事不提。
风潇松了口气, 赶紧喝口水压压惊。
与此同时,陆陆续续有修士到大堂吃早饭, 作为城中最大的客栈,堂内人来人往, 热闹不已。
不少人路过衣非雪这桌都停下来打招呼, 衣非雪惯常的爱答不理,全靠风潇社交。
“哦,你们要回家了?那预祝几位一路顺风。”
“我们?我们打算去环琅。”
风潇心里又咯噔一下,本能看向衣非雪。
明晦兰注意到风潇一惊一乍的模样,心绪暗涌。看一眼衣非雪,将剥好的盐焗花生放在他碗里。
那剑修热情洋溢:“屠龙事关苍生, 我辈义不容辞,照规矩,我们约着一起去环琅拜拜。”
“还有这种规矩?”问话的是明晦兰。
风潇有点嗓子紧,正想“嗯啊”两声含糊过去, 就听一旁衣非雪说道:“中土修士在斩妖除魔时都会去环琅祭拜扶曦尊者,就像出海打渔要祭神一样。”
扶曦尊者在世时斗重山齐,飞升成仙更是众望所归。人们为其建庙供奉,凡是遇到大战恶战,皆会提前去扶曦庙上柱香,拜一拜,让远在灵界的仙尊保佑自己。
衣非雪话只说一半,后半段是:是多此一举自我感动一厢情愿的习俗。
明晦兰捏碎花生壳。
他想起风潇之前的忠告,不要在衣非雪面前提扶曦尊者这个人。
被中土修士奉若神明的人物,衣非雪对他像是有深仇大恨。
明晦兰不动声色的看衣非雪用汤勺搅着燕窝粥,用嘴唇试了试温度,正好,这才大口大口的吃,吃到一粒米都不剩。
风潇被熟人叫走,明晦兰说:“木剑陈死前交代了女娲泪的线索,虽然只有一个地名。”
衣非雪微愣:“你倒是不藏私。”
明晦兰笑道:“我可是衣掌门的人。”
衣非雪不听他那虚头巴脑,问:“在哪儿?”
明晦兰:“环琅。”
衣非雪脸色一沉。
明晦兰并没有刻意看,却还是尽收眼底。
衣非雪振衣而起,也没说去不去,直接走了。
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楼上客房不出来。
风潇站外面喊“我走了”,衣非雪也没有出来相送的意思。
还是明晦兰代为相送。
到万贯城城门口时,风潇说:“劳兰公子相送,请留步。”
明晦兰看出风潇欲言又止,主动道:“风公子放心,我会照顾好衣掌门的。”
讲真,风潇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觉得季家走一遭,衣非雪和明晦兰的关系似乎好了些。
最值得怀疑的就是他们俩半夜三更跑小树林,也不知干啥了,其中一个累的昏睡三天三夜,真奇怪,捉摸不透。
“有你陪他,我放心的很。”风潇这话是真心的。
说也奇怪,这明晦兰和衣非雪是不死不休的宿敌,距离上次不归原你死我活的血战才过去半年多,他却放心把情绪不稳的衣非雪扔给他。
就觉得有明晦兰在很安心,明明是个连剑都够呛拿得动的“废人”,却莫名有“如果衣非雪暴走只有他能定乾坤”的自信。
迷之自信。
明晦兰:“衣掌门为何心情不好,还请风公子点明一二。”
风潇掀了掀唇,神色纠结。
明晦兰失落道:“如此难言,是不把我当自己人?”
“不不不,当然不是。”风潇有点头疼,也不知这事说了算不算揭表弟的短,衣非雪那么骄傲的人,从来都是轻描淡写。
不过,让明晦兰一头雾水的去哄人,也怪强人所难的。
风潇:“八年前的“环琅变”,你可知道?”
环琅变,是震惊整个中土地域的大事,其严重程度不低于季无涯私放魔龙。
近千年来唯一飞升的扶曦尊者,乃中土环琅人士。成仙之前,扶曦尊者就以宅心仁厚,大慈大悲名扬天下,功德圆满羽化飞升后,人们更是以他为楷模和榜样,更为其建庙供奉,庙堂就安置在扶曦尊者的故居。
前来追念或是祈福的信徒不断,香火鼎盛。
然而八年前,庙塌了,扶曦尊者以玉铸成的雕像也碎了,史称“环琅变”。
明晦兰说:“自是知道。”
风潇:“扶曦尊者的庙堂被毁,这是不吉利的,更被有心之人以讹传讹,传来传去变成了“天降预兆”,矛头直指衣非雪。”
明晦兰心中一震:“关他何干?”
“你也这么想是吧?关一个十岁小孩什么事呢?”风潇面露悲色,“可谁让衣非雪生而不祥,后来环琅变就理所当然成了活靶子,人们都说这是天降预兆,非得诛其神魂献祭天道不可,否则人间浩劫,势必重演当年“天灾”,生灵涂炭。”
明晦兰捏紧手指:“真是荒唐。”
风潇看明晦兰愤愤不平,心理慰藉:“我姑父,也就是非雪的父亲,他为防万一,在听到风声后连夜命亲信将非雪护送走,藏起来。本想等风波过去了,这件事解决了再接人回来,没想到那亲信叛主,非雪虽然成功逃脱,却也下落不明,在外漂流了两年才回到景阳。”
风潇叹了口气:“其中曲折非雪从未详细说过,但我知道肯定是九死一生、受尽苦楚的。”
难怪衣非雪对扶曦尊者没好感。
他儿时的苦难虽非扶曦尊者故意,却因扶曦尊者而起。
迁怒,人之本性。
明晦兰没有追问那个背叛的亲信是什么下场。
却仿佛能穿越时光,看清年幼的衣非雪被亲信或捆绑,或下毒,宛如待宰羔羊般送到扶曦尊者那群疯狂的信徒手中。
因为见识过人性丑恶,所以以恶度人。
先把人想象的坏到极点,当这个人露出善良的一面,你会感到惊喜;而当这个人依旧坏到底,你只会觉得不出所料。
不抱希望也就不会失望。不付出,所以在得不到回报甚至背刺的时候,才不会万念俱灰。
明晦兰和风潇分开后,先去买了炒花生,然后回到客栈。
敲门三下,里面没有回应。
明晦兰等了几秒,门没锁,一推就开。
与此同时劈来一句:“谁让你进来的?”
明晦兰微笑:“衣掌门也没让在下滚蛋啊。”
衣非雪唾了声:“自以为是。”
正要补他个滚犊子,就见明晦兰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包花生。
话都到嘴边了,吃人家的嘴短,他这人虽然尖酸刻薄,但知道好歹,这包花生明显是明晦兰买来哄他的。
切,谁要哄了?尤其是被宿敌哄!
埋汰谁呢?!
衣非雪又想让明晦兰滚犊子了,但……
明晦兰“咔嚓咔嚓”剥花生壳。
衣非雪恍然大悟,对,他需要奴隶留下帮剥花生。
“下不为例。”衣非雪大发慈悲的接过花生,如果奴隶下次再敢未经允许就进来,绝对把他连骨头带筋的卸了。
明晦兰失笑:“多谢衣掌门宽宥。”
衣非雪安静的吃花生,唇齿留香。
“心情好点了吗?”明晦兰道。
“我何时心情不好了。”衣非雪的目光喜怒难明,神思敏锐,“我表哥跟你说什么了?”
明晦兰:“一些披荆斩棘、不屈不挠、成为一代枭雄供后世传唱的童年经历。”
衣非雪:“?”
兰公子又开始口吐莲花了。
不得不说他在阿谀奉承这方面天赋异禀,三言两语将他不堪回首的过去,生生描绘成了天降大任、一代伟人必经历的坎坷曲折。
这让衣非雪连脾气都发不起来。
那是他最不堪,最狼狈的一段过去。
骄傲如他,从不再提。尽管那破事在中土人尽皆知,再被讨论也没什么,但被明晦兰拿出来说,就觉得有什么了。
好像在被宿敌同情怜悯似的!
衣非雪已经生出把明晦兰捆起来倒吊三天的念头,万没想到,明晦兰会这么说。没有同情和怜悯,只有赞赏和钦佩。
来自宿敌真心实意的钦佩,这让衣非雪感到那么一丝受宠若惊。
半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全被“宿敌的认可”带来的欢喜填满,让他过分明丽的凤眸再度飞扬起来。
明晦兰看在眼里,勾唇一笑。
衣非雪好整以暇道:“风潇自己都一知半解,还跟你嚼舌根?”
明晦兰:“那衣掌门有兴趣完善吗?”
“没有。”
明晦兰并不意外,边斟茶边道:“人们因恐惧而疯狂的寻找理由,而你就是最毋庸置疑的理由,于是不管是非黑白,无凭无据,将他们自以为的“灾星”送上审判席,然后沾沾自喜自我慰藉,以为迎合了所谓的“天兆”,化解了“天灾”。”
衣非雪愣了愣。
明晦兰把景阳春雨递给衣非雪:“趁热。”
他没有海纳百川的伟大胸怀,他始终是一个自私,任性,小肚鸡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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