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娟停下嚼咽的动作。她坐在椅子上,抬眼盯着傻子的脸,问:“买什么?”
“去屋里。”
孙桂娟正欲开口,接着问傻子,两人就听到外头有人喊:“孙阿姨,收旧自行车不?”
孙桂娟应:“欸!收,收的。”说着,孙桂娟没管傻子,径自往屋外头走去。
傻子跟着孙桂娟走出去。孙桂娟正在和一个妇女谈价格。
那妇女名叫陈晓艳。陈晓艳说:“其实没坏。就是生了锈,不好看。家里小孩嫌弃,就给她买了新单车。”
孙桂娟说:“这,我也就能给你二十块钱。”
“二十块也太少了吧,这单车没坏呢。”
“这都锈成这样了,也没法当二手卖出去的呀。我顶多就是拆个零件。二十给你,是看街坊邻居的面子上啦!”
“哎呀,行吧行吧。”陈晓艳只好说。
孙桂娟扭头看见站在一旁的傻子。见傻子似乎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孙桂娟立刻从腰包里抽出一张五十,顿了顿,又换成一百。她对傻子说:“给你钱,你看你想买点什么吃的就去买。”
“嗯。”傻子接过钱,揪着蛇皮袋,出了门。
陈晓艳目送着傻子的背影,对孙桂娟说:“您对他还是挺好的。”
孙桂娟说:“他是个实诚孩子,就是脑子不灵光,人又懂事,又肯干。”
陈晓艳抿着嘴笑:“那是。这么冷的天,我也见他从早到晚在外头给您捡塑料瓶呢。”
孙桂娟脸色微变。她右肩微耸了一下,似是无奈地说:“他在家闲不住。”
陈晓艳接了孙桂娟边说话边递过来的二十块钱,撇了下嘴角,说:“谢谢孙阿姨了。家里碗还没洗呢,我就先回家洗碗了。”
孙桂娟说:“欸,好。”
陈晓艳走出废品站,拐了个弯后迎面遇到出来买东西的朋友。她将刚刚在废品站经历的事情给朋友说了一遍,末了,撇着嘴说:“我看她给傻子一百块钱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还真当我看不出来呢。”
和陈晓艳年岁相近的妇人说:“她当年捡了那傻子真是赚发了。”
陈晓艳说:“是啊。尤其是近几年,傻子长得高了,她所有的活——搬东西、收家具、整理废料几乎全让傻子来干。她就当傻子是个免费劳动力,而她孙桂娟就只包吃包住,多划算啊。现在工厂里打工的,包吃包住还得有个三四千吧。孙桂娟能给傻子多少钱啊。你看见过那傻子的手没。啧啧啧,全是冻疮,看着还有点吓人。刚才她还好意思说是傻子闲不住,天天非得出去捡垃圾。她以为我们都没眼睛看?”
“在街坊面前还总是做出一副大方的样子。我可真受不了。”
“就是。镇上谁还不知道她孙桂娟是个什么人呀。装什么装!”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细细碎碎的,不间断的谈话声飘到冬天的冷风里,散成了空气里冰冷无声的浮沫,没能传到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别人的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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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孙桂娟那里拿到钱后,傻子就没了捡塑料瓶的心思。下午他在街尾的河道边,来回地走。他想去见那个人,像他见过的,那些男人那样,去那个人的屋里。他没有这样主动去见过任何一个人,他生了怯。可他又觉得那人说不定会让他进屋里,因为他记得,那些人只要在门外站一会儿,门就会开了。
傻子只在晚上见过男人进去那个人的屋里。所以他也等到了晚上。
冬天的夜晚来得快。六点多,深色的夜帘就被悠悠然拉开在天空下,朦胧地遮住了天光。
于是在裹了层薄纱的月亮,都不耐烦地探出厚云外看这傻子时,傻子终于捂紧棉衣兜里的一百块钱,直直地朝巷子里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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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舟俞听到外头有人似乎闷闷地喊了一声。
他数着日子。前天陈强来过。上个星期齐望锐来过。按道理,这会儿不会有人来找他的。而且,他俩来找他,也不会像这样,声音含糊。
常舟俞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不到一分钟,门外又传来了一句分辨不出里头是什么字眼的声音。
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快步往门口走去。他走到门口,捏着木门中央凸起的门把手,一把拉开门。
这下,傻子看清了那人的脸。
屋里头是黑色的,但屋外头是有光的。他们中间隔了一层台阶。台阶足足三十厘米。
巷子里没有路灯,是冬日夜晚难见的月亮给两人的初次见面不吝啬地泼洒了一盆月光,好让他们能在这时就看清彼此的脸。
那人穿着嫩黄色的厚睡衣,眼睛不算很大,双眼皮上的褶皱恰到好处,眼尾下垂,眼下不笑时也有一层很浅很薄的卧蚕。月光沾湿那人的眼睫毛,染了一层泛着绒雾的水黄色。傻子发现那人的嘴巴原来没有他昨晚想象中的那样红。它没有西瓜冰棍的芯一样红,只有被他咬过一口的西瓜冰棍的边缘那样,浅浅的红。
常舟俞还扶着门框。他看见傻子那双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黑漆明亮的眼睛。傻子是背着月光的,于是只有短寸的发尾处有些亮,像跳跃的清晨的阳光。
下意识地,常舟俞往后退了一步。
第4章
常舟俞没有说话,退到了门边。原本被月光照亮的脸,此时重新隐进屋内的黑暗。他沉默地看着傻子的眼睛。
他以为这人或许是邻居,或许是警察,或许是普通的路人,或许……常舟俞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他觉得这人像是最后一种人。因为这人的眼里坦荡荡,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
傻子看见那人往后退了一步,而后便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
他知道,那人是在等自己开口,但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见那人一直不错眼地看自己,傻子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手都像他的嘴一样,不知所措起来。
他抬起右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脖子。他有些焦灼地再次尝试说话。可他这张讨厌笨拙的嘴,就像被人拿火球堵住了一样,几乎要烫得嗓子冒烟儿了,都憋不住一句话。他又匆忙把自己的右手放下了。
正当两人沉默地互望着彼此时,常舟俞看见这人从兜里掏出了一百块钱。
那张一百块钱是红色的。纸币上有三道明显的褶痕,而捏着红色纸币边缘的手指上长了两个在青白色月光下不太显眼的冻疮。
傻子说:“去屋里。”
常舟俞静静地看了良晌那张一百块钱。
他终于开始打量眼前这人的穿着。经年累月的磨损,让那双深蓝色布鞋的鞋面上长出了散乱的毛须。盖住鞋口的黑色棉裤的裤脚肥大,隐隐有风钻进去。衣服是一件薄且劣质的黑灰色冲锋衣,袖口的系绳已然松断,长而弯曲,垂在破了两个洞的衣袖下缘。
顺着视线,常舟俞看到紧捏着那张一百元纸币的手。手指红肿,粗糙,还有刚刚他就看见的两个冻疮。同时,他看见,倚在门口旁的墙面的蛇皮袋。他立刻知晓了这人的身份——一个拾荒者,一个攒钱来嫖男人的拾荒者。
屋内的青石地板这时有了冬天地板该有的模样。凉气浸过薄薄的鞋底,从常舟俞的脚底攀到他的后背,再覆到他的头皮。他的头皮像被生扒了下来,冷得泛麻。他的衣服也被扒了下来,于是他的身体就这样被曝露在明清的月光下,在这个陌生的拾荒者面前。
常舟俞看不见那个蛇皮袋里是否有垃圾。他好像能闻到垃圾的味道,或许,不是从那个蛇皮袋里散发出来的。但这股味道的确存在。恶浊的、腐臭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里,直搅得胃中一顿翻滚,令人作呕。
他说:“五百块。”
说完,他就冷眼看着这个褴褛穷迫的人。
傻子是会算钱的。这些年他帮孙桂娟整理废料,收卖家具,难免会遇上孙桂娟不在的意外情况。因而孙桂娟早教过傻子认大钱,以及一百以内的加减法。
五百块,就是五张一百块。
傻子翻了翻自己的兜。自然,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捏着那一百块钱,往前递了递,说:“有一百块。”
常舟俞瞥了眼钱,说:“我看到了。”
傻子又说:“去屋里。”
常舟俞讥笑一声,说:“我说了,要五百块。”
傻子慢慢地收回那张一百块,攥进衣兜里,认真地说:“哦。”片刻后,他又说:“下次,有五百块。”
常舟俞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哧笑,而后没再看傻子一眼,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傻子看着门被关上。他想,虽然他没能进屋里,但他第一次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比他想象出来的,更好看。他没能想到更多的词去形容那人的面貌。他突然想起,他听到过街上很多人会夸小孩子长得漂亮。那人不是小孩子,可他觉得,好像他也可以说,那人是漂亮的。
傻子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他捡起一旁的蛇皮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巷子。
回家前,他去街上寻荡了一轮,如此,空空的蛇皮袋里装进了些塑料瓶和废纸。十点多,他才提着半袋子废料,回到废品站。孙桂娟看到他,瞅了眼蛇皮袋,问:“怎么才这么点?”
傻子点头,说:“嗯。”
孙桂娟问:“你今天要钱干什么?”她说这话时,室内萦着细微的电暖扇发出“滋滋”的响声。橙色的晕打在孙桂娟半张挤满了皱纹的脸上,瞧上去暖烘烘。
傻子说:“去屋里。”
孙桂娟问:“什么去屋里?”
傻子说:“去屋里。”
孙桂娟没有听懂傻子这突兀的三个字。头几年,傻子馋嘴,夏天要吃西瓜,要吃冰棍,冬天闻着香味四窜的烤红薯,见着裹得红晶晶的糖葫芦,便会向她要钱,但除那之外,傻子并不会再多要其他的东西。左右这些小物值不了几个钱,一个月给傻子买上五六回,只一百块不到,她就是再吝啬,也不至于这点钱都拿不出来。何况,傻子虽是个笨的,却不全然是个没脾气的,她若真一分不给,不理睬傻子,只怕这傻子要闹,到时她也叫不动这一根筋的傻子去干活。
不过,傻子之前向她要钱,多是会直接说要吃什么,要买什么,好叫她给相对应的钱。这回她直接给了一百块不说,傻子重复的“去屋里”更是让她感到疑惑。
她挤着眼皮,犹疑地问:“是不是有人骗你了?”
傻子摇摇头。他说:“我去吃饭。”
跟傻子能沟通得顺畅的情况在他们的日常对话里只占一半的几率。孙桂娟不耐烦追问下去,径自躺回躺椅上,按开暂停的DVD,看起了电视剧。
傻子照常去吃了冷稠稠的面,洗了冷水澡。他给孙桂娟关上卷帘门,说:“奶奶,我睡觉了。”
见孙桂娟不应他,傻子也没再多说,回了自己的小卧室。
第5章
第二天,在吃过早餐,打算出门前,傻子对孙桂娟说:“我要钱。”
孙桂娟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听见傻子的话,她立时把手里的碗嘭地一下,用力地顿到餐桌上。她拧着眉头,扬起了声音:“你说什么?”
傻子说:“要……”他有一张一百块,还需要四张。他补充道“要四百块。”
话音未能落定。
因为孙桂娟有些尖厉的声音打断了傻子口中吐出的最后的那个“块”字。孙桂娟似乎没想到傻子有一天能“狮子大开口”,一下就向她要四百块。再加上昨天那一百块,可就是五百块。两天五百块,就是请个工人来给她干活,一天也只给得了一百块!孙桂娟瞪着傻子,说:“你说什么?四百块?!”
孙桂娟很少在傻子面前生气,或者说,她很少在傻子面前露出外放的刻薄愤怒的情绪。傻子是个好用的人,这不意味着,她能肆意打骂傻子。她年纪大,真惹着傻子,谁知这不懂分寸,不畏人言的傻子生了气,能对她这老婆子干出些什么来。因而这些年,她虽薄待傻子,明面上对傻子倒是温和,正因如此,傻子也听她的话。
这回她实在太震惊,以至于没能习惯性地掩饰对傻子的不满。
傻子说:“有一百块。要四百块。”
孙桂娟还惊怒地看着傻子。她忍不住质问:“你要死啊?两天就要五百块?你拿这钱去干什么?”
傻子瞧出孙桂娟现在很生气。愤怒和震惊明晃晃地摆在孙桂娟的眉毛和眼睛里。可他并不认为这样的孙桂娟出乎意料的陌生。他回答:“他要五百块。”
孙桂娟稍稍歇了气,她觉得傻子是被骗了,于是缓声问:“谁要?你跟我说。”
傻子却不吭声了。
孙桂娟说:“我没钱。你昨天就拿了一百块,今天可没有四百块给你。”
傻子说:“有。”
孙桂娟又扬起音量:“什么?”
傻子说:“包里,有。”他指了指孙桂娟的小腰包。
孙桂娟的胸脯起伏得大:“你居然还敢……”
“哎哟,说什么呢?”一个清亮的女声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来者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小巧的银色方扣别在红色腰带的正中央,紧紧地箍着女人的腰,女人的皮肤白得温柔。她的头发被烫成时髦的卷短发,栗金发色很是显年轻,明明五十岁了,瞧上去像是四十不到。
猛然间瞥见笑起来眼角都没起皱的郝俪霞,孙桂娟硬是憋下了一胸腔的怒气。她笑:“俪霞,你怎么来了?”
郝俪霞说:“我听着里头声音有点大……欸,这孩子是要四百块钱?”
她掏出钱包,抽了四百块出来,递给傻子,说:“我给你吧。”
孙桂娟看见那细白手腕上的铂金手镯,和被轻飘飘递出来的几张一百块。她挡住钱,微皱着眉,说:“你这人,怎么说给钱就给钱,我们怎么能平白拿你的钱呢?”
郝俪霞是镇上工程队包工头赵岗济的老婆。他们是镇上人尽皆知的模范夫妻。赵岗济比郝俪霞小了足足八岁,且听说还是他死皮赖脸,追了两年才追到郝俪霞。婚后他更是对郝俪霞好得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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