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有人出来了。傻子见那人朝外走,朝自己走来。他看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看他。
这回,陈强没再匆匆瞥了一眼而过。他用蔑视的目光,好好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傻子。仅此而已。从上而下地扫视了傻子几眼后,陈强别开眼,连话都没有和傻子说,就扭身离开了。
陈强经过傻子,衣角都未曾蹭到傻子身上。
可傻子闻到了一股味道。好些天前,这个男人离开那间屋子后,藏在一侧的他,也闻到过这股味道。那时他觉得这味道古怪,现在他突然知道,原来这奇怪混乱的味道里,有前几天晚上,常舟俞帮他贴暖宝宝时,他闻到过的,淡淡的温柔的香味。
夜风在巷口和街道里疯窜,把那股味道撵跑了,只留下味道里傻子熟悉的那一点点,柔柔地,似乎往他的嘴唇上贴。
傻子抿抿嘴。
原本粘在他胸口处的那块暖宝宝,因为没了粘性,而被他收在口袋里。他往自己的衣兜摸去。几天了,里面的暖宝宝都没有热起来。它们就热了那一晚上。现在他的胸口一点儿都不暖和,手也好凉。
第10章
常舟俞洗了把脸。
沁凉的水珠凝在他的脸上,缓解了他左脸刺麻的疼。常舟俞沉默地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看得越久,就越发觉得里面的自己陌生。他的眼珠变成吃人的黑色巨洞,湿黏的眼睫毛是密密麻麻的泥土里的蚯蚓,脸颊很白,像没有见过太阳一样,地窖里死人的脸。
他听到傻子的声音。但他没有去开门。
他躺到床上,用厚厚的被子盖住自己,阖上眼皮。
门外似乎没了声音。
最好,别再来找他了,常舟俞想。他昏昏沉地睡去。
傻子没有等到屋里的人给他开门。他凑到门缝里看。他看见床上的被子变成了个鼓鼓的包。那人的脸模模糊糊的,他看不清。睡觉了吗?傻子想,那自己可不能把他吵醒了。于是傻子小心翼翼地,没有发出声音,离开了巷子。
晚上睡觉时,傻子把那几个暖宝宝塞到枕头下,好让风透不进去。但第二天,他发现暖宝宝还是凉的。
傻子在厅里看见那个正亮着暖光的电暖扇。他把其中一个暖宝宝放在扇面上,试图让涌出来的阵阵暖风把暖宝宝熨热。他熨了十几分钟,暖宝宝终于有一点点温度了,傻子有些兴奋,打算再换另一个暖宝宝,继续熨。
从卫生间出来的孙桂娟见到傻子蹲在电暖扇前,说:“还不出门吗?”
傻子把暖宝宝收进了兜里。
他在街巷间走着。他耷着眼皮,眼神空落落地盯着脚下的地板。他的手一直捂着衣兜的东西。那些暖宝宝真的不热了。刚刚有个暖宝宝明明热了起来,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热下去,而是迅速变凉了。
在路上,他听到女人的声音,她们叫着“囡囡”,催家里的小孩吃饭。
河道边的长椅上坐着一对情侣。
马路上有妇女、男人、女孩。有人亲密地挽着手,有人行色匆匆。
傻子走到西街街尾。他忽然看见树下有个毛毛熊。到了傍晚,他再次走到这里,那个毛毛熊还在。他瞧了半晌,没再看。天黑后,他便又去找常舟俞。这次,常舟俞还是没应他。傻子以为自己把暖宝宝弄坏了,有些底气不足,不太敢像之前那样喊上好几句,就走了。
回废品站前,傻子经过街尾那棵树。树下的毛毛熊还在。它趴着,圆圆的尾巴球很干净。傻子捡起它。他发现嫩黄色的毛毛熊只有鼻子和四肢的顶端沾了些污渍,其他地方都干净完整。
傻子把它带回了家。
洗澡时,傻子带着毛毛熊,一起进了浴室。
浴室的窗台上摆放着洗衣粉。傻子蹲在淋浴头下面,冷水淋打着他赤裸的身体。冬天也没能把他的身体养白,他的肌肉黝黑结实,虬结的每一寸深色纹理都刻画得清楚——他的这些年。
傻子在毛毛熊的脏鼻子上倒了一点洗衣粉,他用粗粝的拇指用力地搓洗片刻,直到白色的泡沫完全遮盖住熊鼻子上的污渍,才侧了侧身子,让水淋上去。兴许是毛毛熊被染上那些污渍的时间还不久,傻子如法炮制,把毛毛熊身上其余的脏地方都洗干净了。
刚才在冷水里搓洗半晌,傻子手上的冻疮又痒了起来。他挠了挠,冻疮结的疤就被挠破,出了血。洗衣粉浸到疮口上,熬得破口的伤一阵刺疼。劣质洗衣粉更是使得掌心和虎口处泛红发痒。傻子没太注意。他开心地跑到晾衣服的地方,用大夹子将毛毛熊晾了起来。他用红肿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这个像是新的一样的毛毛熊。
-
这两天,傻子回家的频率很快。每隔两小时,他就要回一趟废品站,而后直奔后屋小院,去摸毛毛熊的四肢,看看它干了没有。孙桂娟瞥见风风火火的傻子,没多问,只偶尔碰到有人需要他们上门收废品,才喊住傻子,叫他骑三轮车去载货。
傍晚,傻子又回来了。这次,他发现毛毛熊彻底干了!四肢和毛鼻子都干敷敷的,白绒绒的!他带着毛毛熊,飞快地往西街街尾走去。
他几乎要跑起来了。
不顾现在天色还有一点点的亮,他来到常舟俞住的屋子的门口。
傻子没想到,这回他只喊一声,常舟俞就给他开门了。下意识地,他立时把毛毛熊背在了身后。
于是常舟俞只看见傻子的手倏地一闪,似乎把什么东西藏在背后了。他没有让傻子进屋,也不想说话。常舟俞想着,当着傻子的面,只要他给出一个足够冷漠的态度,兴许傻子碰了壁,自然会自己离开,总不能,真由着这人每晚都来找他。
常舟俞默然地注视着傻子又黑又亮的眼睛。两人对视不过十几秒,常舟俞就见傻子忽然避开视线,垂下头颅,犹犹豫豫地从兜里拿出个什么来,声音很小地说:“它坏了。”
那东西被傻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常舟俞瞧了两眼,也没能从指缝里窥察出那是什么。
过了小半晌,傻子慢吞吞地掌开手指。
常舟俞辨认出,躺在傻子手心的是三个暖宝宝。他没忍住地问:“坏了?”
傻子低着头:“嗯。它不热了。是冷的。”
常舟俞本打算漠视傻子的。他对自己说,如果傻子还要说些奇怪的无意义的话,他就要不耐烦地呵斥傻子。可这时的傻子头也不抬。他只能看到那个黑漆的颅顶。傻子垂下的脑袋像狗尾草尖,软哒哒,又可怜巴巴。
常舟俞实在禁不住,笑了一声。
傻子听到常舟俞的笑声。他条件反射地想抬起头去看看常舟俞的笑脸。但他还记着自己弄“坏”了面前这人送他的礼物,一时垂头丧气,于是只敢埋头心虚。
常舟俞说:“没坏。这个暖宝宝只能暖几个小时。”
听出常舟俞似乎没有生气,傻子蓦地抬头。他盯着常舟俞还残留着笑意的眼角和嘴唇。
怕一根筋的傻子还没听懂,常舟俞又解释了一遍:“你没弄坏它。它本来就会变凉的。”
“哦。”傻子后知后觉地应了声,这次,他的声音大了些。
他一直盯着常舟俞的眼睛,盯着盯着,就无意识地把毛毛熊拿了出来。
第11章
此时,天光还能勉强照出每个巷子里的人的面容。
常舟俞看见那个嫩黄色的毛毛熊,和抓在边缘的红肿的手指。或许他不能很好地描绘出那个毛毛熊有多可爱,事实上,那个毛毛熊真的很普通。它一点儿都不精致,熊脖子间还围了条看上去非常廉价的黄色纱质领结。
他问:“你买的?”
傻子说:“树下面看到的。”
常舟俞还想多问几句的。只是就这么瞬息间,天空猛地黑了。常舟俞亲眼看着傻子从被微弱的光照着,到陷入黑暗中。常舟俞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他的笑随着光的消失而及时消失了,那些未脱口而出的话经喉结滚了一遭,咽了下去。
傻子注视着常舟俞变得冷淡沉默的脸。他抻着手等了半晌,见常舟俞丝毫没有要拿走毛毛熊的意思,第一次露出有些急的样子。他说:“我洗了。”
其实现在的毛毛熊完全像个新的,没人说,谁也看不出来那是傻子捡的。但傻子自己却清楚。他见过这毛毛熊脏兮兮的模样。似乎他也觉得原本的毛毛熊是会被人嫌弃的,傻子黝黑的脸整个儿涨红起来。他不懂难堪,只是对常舟俞的冷漠感到焦灼。他心里急,嘴巴却笨。他重复着道:“洗过了。我洗干净了的。”
他一直喃着,常舟俞也不应他。傻子开始急躁地拿手挠后脖颈和头发的交界处。他的另一只手攥着毛毛熊的腿,把它举高在常舟俞面前,杵着不动。
常舟俞的眼神淡淡地落在那个熊上,说:“洗过了我也不喜欢。”
傻子还举着毛毛熊,他挠着后脖颈的手下力越来越重。他在心里为这个毛毛熊挤出许多推荐词:我洗了好久,它一点都不脏。它还有洗衣粉的香味。它是浅黄色的,你也是浅黄色的。我觉得你们很像。
但从傻子口中说出的,只有干巴巴的重申:“不脏的。我洗过了。它干了。”
沉默了几秒后,常舟俞很快便说:“我不要。
“洗过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被别人丢掉的。
“我不要你捡来的东西。”
除了第一次见面,傻子没被常舟俞这样嘲讽过。常舟俞给他贴暖宝宝,做面给他吃,轻声和他说话的记忆还刻板执拗地扎根在傻子的脑海里。傻子愣了一刻,焦躁挠着后脖子的手慢慢地停了下来。
反应过来后,傻子匆忙垂下眼眸,仓惶地收回毛毛熊,把它重新背到身后,过了一会儿,他又飞快地用力扔掉毛毛熊。那毛毛熊被甩到不远处的垃圾桶旁,像傻子第一次发现它时那样,俯趴在了地面上。干净的毛绒霎时被污垢浑浊的脏水洇透半边。
傻子的确没被教导过人情世故,也没有足够的智商从他人言行中学习为人处世的基本要则。但他有模糊的概念,他知道自己捡的是别人丢掉的东西,是别人不要的。他认得废品站那些废料的样式,知道它们能卖钱,可他从来没见过有人会把废料当作礼物送给别人。他在街上见过别人送礼物的场景。那些礼物都很干净,很新,有的会装在盒子里,有的会被漂亮的纸包着。
没有人,好像没有人像他一样,把路上捡来的东西,洗干净,就去送给别人。所以,面前这人,不喜欢,还生他气了。
傻子无措地虚攥了攥手,乱动几下没了主张的手指。他突然感觉自己的手指现在又痒,又疼。他低头,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第三句道歉只说了第一个字,他就倏地转身跑了。
傻子跑去的背影消失得迅速,落在巷子里的脚步声又沉又急。常舟俞分辨不出,傻子是伤心了,还是当真只是感到羞愧。
常舟俞静静地站了十几秒,而后及时地回神,进屋,关了门。
很晚很晚的时候,小镇里没有一点人声,连夜空都倦怠平静得和镇上的河一样。常舟俞从床上翻身起来。他轻拉开门,朝摆放着垃圾桶的那个角落望去。
每天早晨八九点时,才会有人来清理大街小巷里的垃圾桶。距离毛毛熊被丢掉,只过去了几个小时。潜意识里,常舟俞以为它还在那里。但它不见了。
常舟俞有些恍神,怔愣地望了片刻。
明明巷子里没有风,他的胸腔里却空荡荡的,好像谁叫上一声,那里就能有回音。
-
孙桂娟看到傻子径直埋头冲进了他自己的小卧室。
近段时间,傻子不知背着她在干些什么。孙桂娟问过傻子两次,傻子都回答得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她每天都会检核一遍自己的钱,没察觉有任何漏缺,索性不管了。总归,傻子没在做些对她不好的事。眼下她被这种从未见过的大动静吓了一跳,只嘟囔埋怨两句,就自顾自地看电视了。
卧室里的傻子在床边茫然地来回转了两圈。他脑袋空空的,说不上来的混乱情绪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没有想过,那个人不要这个毛毛熊,甚至,那人对着他时的模样,突然变了。他知道,他惹那人生气了。可他本来是想让那人开心的。
除了茫然,傻子还莫名地,感到心里空落落的,闷闷的。他很少出现这样的情绪,所以不知道怎么应对、驱逐这些让他难受的东西。他只能闷着头,在卧室里漫无方向地走。他很想再跑回去,跟那人说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这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暖宝宝凉了。毛毛熊被丢了。他好像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变。唯一变了的是,他的手比以前疼,疼得多,好像还在冷水里泡着,还在慢慢地揉搓那个毛毛熊一样。
次日晚上,傻子没有去找常舟俞。
于是一整晚,常舟俞再没有听到那个声音。如他所愿。
第12章
冬天时,打包站的人一两个月才来废品站收一趟废料。
这天中午,孙桂娟叫傻子留下。打包站来人后,孙桂娟指挥傻子把整理好的一摞摞废纸、分类好的塑料瓶和废金属,搬进大货车里。负责人清点计算,离去前给了孙桂娟一小沓钱。
帮孙桂娟搬完废料后,傻子出了门。他忽然看见一对男女从镇上的商店里走出来。男人递给女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女人抱过礼物,笑着去挽男人的手。两人一齐走远了。
直到再也望不见那对亲密相贴着彼此的背影,傻子才收回目光。他摸到自己兜里一直没有给出去的五百块钱,想了想,走进了那个商店。
-
“舟俞。”
常舟俞听到有人在门外这样喊他。那个声音太熟悉,又听得模糊。他恍惚了片刻。他不是飞奔着去的,他甚至走得有些慎重而缓慢。常舟俞给来人开了门。
“舟俞。”霍芬敏轻声地说。
常舟俞的好相貌是遗传了霍芬敏。霍芬敏的眼睛大,鼻梁高,有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削尖的下巴不让她显得刻薄,而是温柔。虽已四十多岁,霍芬敏却没有这个年纪的妇人常见的富态身姿,她身形纤瘦,微微陷进去的眼窝更衬得那双眼睛柔和美丽,而她并不秀丽寡淡的眉毛又给她的相貌添了些坚韧。
常舟俞说:“妈。”
“嗯。”霍芬敏的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她的鼻翼翕动两下,鼻尖也红了。她抬手,抚摸两下常舟俞的头发,细软柔顺的头发是年幼时期的小孩才有的发质。霍芬敏用拇指摩挲常舟俞的脸颊,哽咽着说:“妈妈回来了。”
常舟俞小声应:“嗯。”
霍芬敏回来的时候,是早上。常舟俞的生活作风不邋遢,但也并没有爱干净到每天打扫一次家。霍芬敏晓得她儿子的脾性,进屋后,就给这破屋的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她拉开冰箱,发现里头只剩下三个土豆和一个鸡蛋。她问:“舟俞,你多久去买一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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