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的时候,常舟俞从床上慢慢地坐起来。他踱步到木桌前,面色平静地拉开了抽屉。他看见,抽屉里,原先放了一沓钱的地方,现在变成了空荡一隅,什么都不剩了。那里一分不值,一分不落。
如果垫在抽屉里的灰黄色的报纸也算物件的话,那么抽屉里,只剩下了报纸。
常舟俞捏着抽屉柜上那个圆圆的把,低着头。
在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看什么。是那架被遗弃的安静的煎饼果子机,是那些他爱吃的各式各样的年货,还是那台已经能够调出频道播放春晚的电视。
他看见报纸上忽然多了两滴水渍。而后出现了第三滴、第四滴。
常舟俞没有徒劳地去抹干自己的脸。他沉默地垂眼盯着那块被水渍洇晕出痕迹的报纸。他怀疑,那上头,是不是还有他上次留下的眼泪。
第17章
除夕夜。这回,不再只是空气里有彰彰热闹的意味了。常舟俞清晰地听见邻居家里传来的阵阵笑声。平常那户人家多是安静,想必是在除夕这天,一大家子才有空闲全聚在了一张餐桌上。常舟俞按开电视,将饼干袋撕出一条缝。眼下还没到春晚播出的时间,他随意调换栏目,眼神落在不断变换的屏幕上。
屋门发出“叩叩”两声。常舟俞蓦地停住了自己正捏着饼干往嘴里塞的手。他愣了一下,惶然地瞥了眼抽屉。他有些恍惚地放下饼干,给来人开了门。
屋外的陈强走进来。常舟俞的眼神渐渐变得像原来那样沉翳。
陈强说:“等着看春晚呢?”
“嗯。”
“换电视了?”
“换了。”
“是霍芬敏给换的吧。看起来是二手的。”陈强的语调随意,“不过,似乎她不能跟你一起看春晚了。”
常舟俞没有接陈强的话。他眼前忽然迸出一个让他眩晕的景象:他冲进厨房,抽出砧板旁的刀,径直朝陈强走去。陈强根本来不及反抗。他一刀又一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挥动手中的刀,把陈强砍得血肉模糊,而后他反手割断自己的喉咙。
短暂的眩晕过后,他回到现实。
陈强说:“我听说霍芬敏又走了。”
常舟俞说:“是。”
陈强正打量常舟俞。突然,他走近常舟俞,用大拇指揩了一下常舟俞的眼皮,低声问:“哭了?”
常舟俞沉默不语。
陈强嗤笑:“我都跟你说过,她是骗你的。你不信,还跟我生气。他们这种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你还不明白吗?”
“他们这种人。”常舟俞跟着喃了一句,他反问陈强,“他们哪种人?”却不等陈强回答,又提高了声音,说:“就算我不信我妈,难道我要信你吗?”
常舟俞不明白,作为一个施暴者,为什么陈强总能理直气壮,又恶劣至极地嘲讽他,挖苦他。他厌恶陈强,他甚至时而幻想自己会杀了陈强。但他做不到。他没有对别人作过恶,还没足够的胆魄去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便他恨透了这个人。于是他又会厌恶起自己。他鄙视自己,是不是还没被逼到绝境,所以懦弱地任由陈强这样欺辱他。
他知道,通过言语去惹怒陈强,最后总是自己吃亏,可他藏不住,遏制不下那股憎恶。他剜着陈强,说:“你自己是什么好人吗?我妈怎么对我,轮得到你说?你以什么立场?一个强暴犯,还是……”他的话被陈强扇过来的一巴掌打断,变成了一团稀碎不明的闷声。
陈强抓着常舟俞的头发,往下一扯,咬牙硬声说:“别总是管不住你这张嘴,我他妈脾气不好。”
“那你最好打死我。”常舟俞恶狠狠地回,“我求之不得。”
陈强深呼吸一口气,勉力缓下声音,说:“你不能好好说话?”
常舟俞像听了个笑话:“你这样对我,你希望我好好说话,希望我对你轻声细语?”说着,常舟俞扭了个声调,轻蔑地瞪陈强,讥道:“陈哥,你该不会,希望我喜欢你吧。”
陈强的脸色在常舟俞讥讽的目光下变得晦暗难堪。两人对视,竟得到了一个荒谬可笑的答案。
松开手时,陈强的神情已恢复自然:“别自作多情。”
常舟俞冷静下来,不再试图激怒陈强。
他们没有做什么。不过片刻,陈强就走了。走之前,他往空空如也的抽屉里放了一小叠钱。常舟俞望见陈强放钱的动作,只觉得那个被扇了个巴掌的脸又疼又烫,像起了燎烫的泡。他自顾自笑了一声,继续看电视。
约莫一小时后,常舟俞听见屋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他熟悉这个声音。
常舟俞打开门,看见傻子的脸。
傻子并不知道常舟俞今天经历了什么。他站在门栏外,拎着一袋圆滚滚的橙子,眸子里是亮而澄澈的光。傻子木愣地说:“我有水果。”
常舟俞低低地应了句“嗯。”而后侧身让傻子进门。
傻子没有注意到霍芬敏不在屋里。他只顾着递给常舟俞那袋橙子:“吃橙子。”
常舟俞接过来。
傻子问:“吃饭了吗?”
常舟俞摇摇头。
不等常舟俞反应,傻子转身,迅速地离开,不到十分钟,就端了盘东西回来。常舟俞发现那是一盘蒸糕和干团子。常舟俞看了一会儿蒸糕,问:“你会做这个吗?”
傻子点头。他一只手在空中搅动两下,又按压几下,说:“我做这个。”
常舟俞说:“那你还挺厉害的。”
傻子惊疑地看着常舟俞,似乎没料到常舟俞居然夸他了。他心脏直跳,立时将那只乱挥着示范的手收回来,开始胡乱地挠自己的后脖颈。他涨红了脸,又开心,又不知怎么回应常舟俞的夸奖,只会催常舟俞:“吃饭。”
常舟俞缓缓拿过一个蒸糕,却只执捏着,不吃。他微低着头,垂眸打量指尖白黄色的蒸糕。蒸糕的颜色寡浅,味道也不甜腻,瞧上去并不是那种使人垂涎万分的糕点。只是,在他们这带,家家户户摆在饭桌上的蒸糕就象征了年。
常舟俞闻到那股轻淡的香味,确定了,今天真的是除夕。他妈妈也是这样的,每年除夕都要做蒸糕。去年,他没有吃到,今年,他也没有吃到。哦,不,他马上就要吃到了,这是傻子给他的。
常舟俞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傻子面前哭了出来。
常舟俞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但翕动的通红的鼻尖,和滴答着落在蒸糕上的眼泪让傻子慌乱地瞪大了眼。
电视里正好是春晚开播的场景。一派红色和喜闹。
傻子耳边的声音却好像全部消失了。他怔愣不定地盯着常舟俞红色的鼻尖,还有那对笑起来时鼓鼓的,此时被潮漉的下睫毛染湿的卧蚕。他正挠着后脖颈的手僵滞得一动不动。
常舟俞这副无声哭泣的模样简直让傻子惊惶失措。
他为什么哭了?傻子想,他不想吃饭吗?他为什么还不吃饭?他饿了吗?他是不想吃饭吗?他像小孩子一样,不想吃饭,所以哭吗?他怎么还在哭?一连串的疑问冲进了傻子的混乱的脑海。
傻子急匆匆地想起那些他在街上看到过,大人们哄哭闹着不愿意吃饭的小孩子的方式。
于是傻子模仿那些人,喊常舟俞:“囡囡。囡囡。”
常舟俞抬头看傻子。
傻子说:“吃一口。囡囡乖。吃一口,就不吃了。”
第18章
常舟俞小时候,霍芬敏也常这样喊他。据霍芬敏所说,他从小就不调皮惹事,才三、四岁,便已经很会体恤妈妈了。他不爱出去玩。霍芬敏的朋友来做客,常舟俞会自己搬来比他身子还高的扫把簸箕,帮着打扫地板,霍芬敏在做饭,他就帮她择菜,霍芬敏在擦洗柜台,他就负责递抹布。于是霍芬敏便总会在做完手上的事后,蹲下身,抱住常舟俞,一边摸他的头发,一边亲昵地喊他“囡囡”,然后夸他:“我们舟俞怎么这么懂事、这么乖啊。”
常舟俞能听出傻子是在学那些年长的妇女,哄小孩子吃饭一样,来哄他。
常舟俞想,他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还会像小孩子一样,用哭泣来抗拒吃饭。偏偏傻子煞有其事。显然,傻子被他吓到了,所以话也说得不顺畅,几个字几个字地蹦出来,只想叫他别哭。
常舟俞不爱在外人面前哭。他也以为,这是件令人笑话的事情。眼泪是示弱,是自己主动脱下甲胄。除了母亲,谁有义务去心疼他。如果他的痛苦,他的眼泪都是由他的母亲带来的,那他只能咬牙把它们活着血,吞下去,咽回去。
可傻子不一样。傻子什么都不懂。他脱下甲胄,傻子不会高高在上地,面上给予些宽慰,内里却因窥探到他人的脆弱而生出隐晦的得意。傻子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哄他也哄得这样拙劣。
常舟俞揩去眼泪。他咬了口蒸糕,说话时还有鼻音:“你吃了吗?”
傻子没分神去听清常舟俞说了什么,还直勾勾地盯着常舟俞的眼睛。常舟俞见他不回应,便又问他:“你自己在家吃了吗?”
傻子摇头说“没有”,他看见常舟俞的眼睛虽然有点红,但没再流出眼泪了。
两人各自坐在椅子上,开始看春晚。
那些歌舞节目并不吸引傻子,他偏头观察常舟俞。室内只开了一盏台灯,灯光映亮了常舟俞的左脸,使得眼睫毛的阴影落在了鼻梁上。常舟俞的目光一直落在电视屏幕上,傻子瞧他瞧了好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再哭后,也学着常舟俞,看电视。
节目正进行到魔术环节。这时,傻子才算当真看了进去。他目不转睛,丝毫没有发现常舟俞此时已经扭过头,在看他了。
常舟俞好像从没认认真真地打量过傻子。许是长年累月在外头,傻子的皮肤粗糙而黧黑,他的眉毛浓黑,鼻梁挺拔端正,唇形并不锋利。就着光亮,常舟俞能看见那嘴唇上干裂的唇纹。傻子的睫毛很长,却没有卷翘的弧度,就像傻子总是直愣愣的眼神那样,傻子的眼睫毛也直愣愣的。
去年的除夕时,常舟俞没有想过,今年会有这样一个人陪他一起看春晚。这个人毫无预兆地敲开他的门,不管不顾地闯进了这个一隅之地。他骂不跑,赶不跑,最后只能放任他来找他。
电视里,魔术节目已经结束了。主持人简单地介绍后,又是歌唱节目。
常舟俞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傻子回神,答道:“我没有。”
常舟俞问:“你没有名字。那别人怎么叫你的呢?”
傻子望着常舟俞的眼睛,不吭声了。下意识地,他有点不想告诉常舟俞,别人叫他“大傻子”。
常舟俞又问:“你奶奶怎么喊你的?”
傻子说:“喊‘阿傻’”
常舟俞皱着眉头说:“阿傻?我不想这样叫你。”
他问:“你有没有喜欢的称呼?或者,你想要我怎么叫你?”
傻子只眼也不眨地看他。
等了一会儿,常舟俞没等到傻子的回答,便说:“那我先说我的吧。我叫常舟俞。”
傻子生疏地跟着念“常、舟、俞。”念完最后一个字时,他忽然说:“鱼是有刺的。”
“不是那个鱼。”常舟俞停顿片刻,说,“行吧。你就当是那个‘鱼’好了。”
傻子说:“鱼。”
傻子说:“是小鱼吗?”
常舟俞说:“……是吧。”
傻子说:“鱼在河里。”
“嗯……是这样说没错。”常舟俞没能跟上傻子跳跃的思维,“但……”他眼见傻子忽然兴奋起来,而后听到傻子说:“我叫,小河。”
傻子说完,就盯着常舟俞的嘴,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听到常舟俞叫他“小河”
常舟俞沉默良晌,说:“要不我叫你阿河吧。”他补充道“如果你喜欢的话。”
“好啊好啊。”傻子忙不迭应道。
常舟俞叫他:“阿河。”
傻子说:“欸!”
常舟俞忍俊不禁:“你怎么这么开心?”
傻子说:“我开心。”
常舟俞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抿出了个笑,说:“一起看春晚吧。阿河。”
那天晚上,在傻子的梦里,他变成了镇上那条河,常舟俞变成了河里唯一一条鱼。然后,河和鱼都消失不见。只有常舟俞望着自己笑时的模样。
天空变成了水透的鸭蛋青。
孙桂娟起床时发现傻子居然起得比她还早。她如今睡觉睡到早晨五点多便会自然醒,傻子往常可不会那么早起。
厕所的门敞着,孙桂娟看见傻子背对着她,正在厕所搓洗裤子。她瞥见傻子精壮黝黑的背,和动作间隆起的手臂肌肉。她的视线停留了一番。
傻子洗好裤子,拿去后屋的小院晾着。
傻子习惯在晚上洗完澡后就把衣物清洗干净,孙桂娟嫌少见他隔天洗裤子的场景。院里的晾衣绳比孙桂娟高了好两三个头,她得依靠晾衣架,才能把衣物举起来挂好。眼下她望着傻子伸长手,轻松地将衣架搭在了晾衣绳上。孙桂娟忽然隐约意识到——傻子虽然是个傻子,身体却长成了正常男人该有的样子,甚至,在南方地界,傻子的身高和样貌都比同龄男性更出色。只是,只要傻子一开口,或是她跟他说上几句话,她就会扫兴极了。而此刻,不说话的傻子的背影,像个真正的男人。
吃早饭时,孙桂娟破天荒地主动给傻子夹了菜。
出门前,傻子给孙桂娟打了声招呼:“奶奶。我出门了。”
听见傻子喊出那个对自己的称谓,孙桂娟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她说:“知道了。”
第19章
“过年买了不少年货啊。”齐望锐走进来,一边打量有了些变化的屋子,一边悠悠道。
常舟俞说:“嗯。”
当瞥见那台电视机时,齐望锐的眼神停顿了一下,他思忖片刻,说:“我记得上次过来,你这电视好像不是这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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