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梁枕月,尹子缃的心中又是一阵刺痛,那些人虽然设局用计,但将他安置到如此奢华的地方,想来是别有用心,不会暗害于他,只是梁枕月不知道有没有逃出云溪谷,能不能平安的离开。
想到他多年来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也许是因为可怜自己,也许是因为受人之托,但无论如何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二人已如同家人一般无法分割,如今骤然分离,而他更是不知生死,尹子缃既觉得心如刀绞,又觉得十分愧悔,梁枕月于自己已是无所保留,甚至连杀害他师父的仇人都可以不予追究,而自己却依旧放不下母亲的死,不顾白少微的提醒,夏清风的相劝,管末澜的用心,执意要舍身犯险,才有今日之祸。
而除了梁枕月,尹子缃心中始终记挂着一人,他觉得自己与那人更是无颜再见,那便是傅子熙。傅子熙身为皇帝,一直勤政爱民,对自己也是安护有加,可是云溪谷的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想必自己的母亲也不会脱离干系,无论她当年是因何而死,是否与云溪谷同气连枝,总归自己闹了这么多年,他也忍了这么多年,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
尹子缃慢慢的躺了下来,将自己的身体缩在一起,纵然这房间温暖华丽,他却如同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些孤寂的夜晚,没有母亲,没有傅子熙,行宫宫女生的如同花一般娇艳,却依旧拜高踩低,他有时需要靠抢夺才有一口饭吃,他本来是如天一样尊贵的皇子,有时骂起人却与市井泼妇无异。后来,是梁枕月给他做饭,教他生活,是傅子熙赐他王位,给他府邸,让他从一个无人看中的落魄皇子变成大摇大摆的静王。一直以来,自己总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总觉得这世界亏欠自己许多,原来事实并非如此。傅子熙是天子,他完全可以不理会自己那些真假难辨的放浪形骸,随便找个罪名将自己远置边疆,而梁枕月已经照看自己成人,已经履行诺言,完全可以潇潇洒洒江湖远去,而不是留在王府做一个每天打理鸡毛蒜皮的下人……原来这么多年都是自己错了,他明明亏欠了这么多,却还要别人给他一个公道,这实在是可笑至极……
“殿下醒了?”
正当尹子缃出神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声,尹子缃认得这个声音,他回头看去,进来的不是别人,果然是甘玄明。
而在甘玄明身后还站着一人,那人个子不高,长发尽束于高冠之内,身穿一袭金线滚边暗纹素缎氅衣,宽袍大袖,白衣高冠,这是前朝时贵族公子十分流行的服饰。他的脸上带着半副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那面具也十分华贵精致,镶嵌着珠宝美玉。
尽管他只露出一双眼睛,尹子缃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将他带到此处又致他昏迷的连翘。
“殿下觉得身体如何?”甘玄明温柔道。
“甘大夫?”尹子缃冷笑一声,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在下云汶,表字扬名。”甘玄明,不,应该是云汶朗声答道,语毕,弯腰向身后的连翘鞠了一躬,介绍道,“这位是我大越天子。”
“大越天子?哈哈哈哈哈。”尹子缃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冷笑了几声,讥讽道:“如今我只知有大周,不只有大越,不知道你是在哪个阴曹地府里做的天子。”
“真是放肆。”
这四个字虽然很轻,可在尹子缃心中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炸开,他的表情瞬间凝滞,呆呆的盯着身着贵公子服制的连翘,说这句话的声音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男声,而如今这里只有三个人,难道……
“你是男的?”尹子缃脱口而出。
“哼。”连翘冷哼一声,答道:“从来没有人跟你说过,云溪谷主越九仙会是女子。”
“你是云溪谷主……”尹子缃惊道,“那前几日我见到的是谁?”
“她又何足挂齿,她不过是一个自不量力,想要放你离开的人罢了。”越九仙冷笑道,“我经营多年,又岂会让她破坏?”
“梁枕月怎么样了?”尹子缃问道。
“他和夏道长已经离开了。”此时回答的却是云汶,“请殿下放心吧。”
“你已经身陷此处,竟然还记挂着他?”越九仙的话语句句带刺,冷若冰霜,与尹子缃在遗贤山庄所见到的连翘性格迥异。
想到遗贤山庄里的甘大夫和哑女连翘,又想到玉玺的丢失与自己在山庄中的昏迷,这一切都因为连翘身份的公开而串联到了一起,原来他自以为妙手仁心的甘大夫不过是连翘的帮凶,而连翘身为前朝贵族,竟然以身犯险,亲自男扮女装去偷盗玉玺,这听起来似乎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却又无从怀疑。
“你们留我在此,也是徒劳。”尹子缃笑道,“我大周虽开国不久,可taizu太宗和本朝皇帝皆是爱民如子,改朝换代也不过是奉天行事,你们逆转不得的。”
“哈哈哈。”那越九仙看看云汶,不由得苦笑了两声,无奈道:“我看你这么多年认贼作父,实在是可怜又可叹,这虽然对你很残忍,不过这就是你的命。”
“什么意思?”尹子缃疑惑道,但他听到“认贼作父”四个字,已经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顿时觉得手脚冰凉,害怕听到什么他不想听到的言语。
“你会花宴,你自己应该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绝世武功,而是你需要运功来克制自己血液内的剧毒,你既然天生血液带毒,又怎么会是他傅冼玉的后人?!”
“你说什么!”尹子缃大吼一声,猛的从床上下来,然而他身上依旧酸痛无力,不得已无力的跌坐在地板上,他身上只穿着中衣,而那地板湿寒无比,侵入骨髓……他紧紧咬着牙齿,眉头紧皱,用手肘支撑着一点一点的向前面爬去……越九仙就站在那里,他带着面具,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远远的看到他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带着一点点不舍的怜悯,又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嘲讽,他仿佛又听到了少年时那一声声围绕在他耳畔的风言风语,你这野种……来路不明的野种……那声音尖利的仿佛用刀尖划上石块,直直戳入他的鼓膜……
“你身体还没回复,先躺上去。”云汶看到尹子缃如此痛苦,身体乏力,每向前爬一步都无比艰难,忍不住上去搀扶他。
“你别碰我!”尹子缃的声音已经变的声嘶力竭, “我才不是什么野种!你们为什么都要这么说!我是父皇的儿子,我娘是大周的贵妃,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没有人说你是野种,你是最最血统纯正的孩子。”越九仙似笑非笑,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轻轻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又挤出一滴血珠来,尹子缃清楚的看到,那一滴血珠无声的落在地板上,却如同带着剧毒的鸩酒一般,将雪白无瑕的大理石地板侵蚀出一片难看的疤痕,空气之中,花香四溢,越九仙又伸出带血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云汶的脸,然而此时他的血液却与寻常人无异,只在云汶清瘦的面孔上留下一道红痕。
“如何?”越九仙看了看尹子缃,问道。
“为什么会这样,不是这样的,不是……”尹子缃不敢相信,喃喃自语,他抬起头来看着越九仙,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瘦弱的身材仿佛变得高大起来。越九仙看着他叹了口气,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的那张脸惨白如雪,不带一丝杂色,仿若一具白瓷人偶,亦或者说,好似一具尸体。
“怎么会这样……”尹子缃看到他的脸,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孔,已经无话可说
“人可以骗你,血可以骗你,那么现在呢?”越九仙缓缓的蹲下来,伸手捧起尹子缃的脸,接着道:“我知道这样对你很残忍,可是这不是我的错,一开始他们对我也是这样残忍,不成功便成仁,这是我们的命。”
尹子缃没有说话,云汶看到他们两个的神情都如同崩溃一般,赶忙伸手扶起尹子缃,将已经如行尸走肉般的他扶到床边坐好。
“你可知金陵的皇宫为何在一夜之间付之一炬?”越九仙问道,“越朝最后一个皇帝,伊启观,是他放的那把火,他与那些最后还相信他认为他是皇帝的人,给了自己最后一次火葬。”
“傅冼玉向来自诩仁义,声称自己是为讨伐奢靡无度的越朝而起兵,来势汹汹,先主登基不久,朝野中人不愿死战,终究保不住这个王朝。先主为了金陵城中的百姓而选择开城投降,携带宫人大臣白衣拱手而降……”
“傅冼玉出身于草莽,为人残忍而无道,他见先主长于深宫,年少体弱,便将先主拘于后宫,视如禁脔……”
言至此处,越九仙的声音已经有了几分颤抖。
“不仅如此,傅冼玉一直追求千古一帝,长生不死,宫中便有无数方士为他修炼丹药。为了试验丹药是否有效,他给先主和他的家人尽数服下。吃了第一批丹药的宫人满面红光,但不久之后便身患不治之症而去,先主和家人吃下的是第二批丹药。那药深入血脉,虽能让人在容貌上青春永驻,实则将人的血液尽数变作蚀骨的毒液,而整个人也会变得苍白冰冷,如同行尸走肉。先主与亲人痛不欲生,本欲自尽,却发现他的表妹紫茗郡主已经有了他的孩子。那天夜里,先主在前殿为傅冼玉安排宴饮,歌舞相迎,让其他宫人在后宫放火。火势冲天之时,紫茗郡主便由两个卫兵护送着离开了宫城,而其他宫人也不愿苟活,自焚于火中。于是宫城尽毁,傅冼玉在南京等了十八年,广西云南都俱已投降,却怎么也寻觅不到紫茗郡主的踪迹,他也不愿意在此久住,便迁都北京。”
“也许是坏事做尽,傅冼玉迁都之后没过几年就撒手人寰,匆匆将皇位传给了傅邵淇,就是你一口一个的父皇。从此之后再没人见过先主,我也不知道他后来如何。那时,紫茗郡主逃到了当然还未开城投降的广西云南一带,广西郭将军救了她,并带人引她躲进了无人的山谷之中,紫茗郡主一路躲过追兵,穿过绀碧山脚下的一线天,正巧看到了那时我们相见的渡口,结果遇到两个云溪谷中的采药的女子,那女子带他们上了小船,躲藏到了如世外桃源般的云溪谷之中。他们都没有想到,云溪谷乃是世外高人的隐居之处,那世外高人教会郡主如何调息身心,如何修行内力来压制体内的毒血,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郡主所生的孩子依旧带着那样的血液。”
“郡主所怀的孩子就是我的父亲,我们始终不敢出去,以自己的国号为姓,终日隐藏在这不见世人的偏僻山岭之中,苟延残喘,勉强度日。只是一切都可以放下,血脉里的仇恨却是万万不能的,我们无意间在外人面前展露武功,就被人当做是杀人无形的恶魔,以致愈演愈烈,花宴终究变成了一种可怕的武功,而我们也变成了令人畏惧的人……我们本来已经放弃了一切,可是骨血中的疼痛却在一辈辈延续下去,我不想永远做终日躲避的弱者,于是我找到了郭将军的后人,也认识了扬名。”
“那么我呢?”尹子缃沉默了许久,无力的开口问道:“我是谁?我还是不是我娘的孩子。”
“你当然是。”越九仙点点头,微笑道:“你当然是你娘的孩子,只是你的父亲是我,你是我伊氏的骨血。”
尹子缃艰难的抬起头,静静的凝视着越九仙,他的脸与自己那样相像,看到他就仿佛是在照一面镜子一般,只是越九仙比起自己更像是一具尸体。什么九天仙子艳绝红尘原来全部是一个笑话,他的面孔是那么丑陋,尹子缃仿佛看到了多年之后的自己,仿佛看到自己如同越九仙一样,岁月停滞比美人迟暮更加可怕,比如他面前的明明是一个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的少年人,却告诉自己他是一个父亲。
“你已经有了传国玉玺,又要我来做什么?”尹子缃平静开口问道。
“我曾经想过让傅邵淇直接传位于你,只是那时有白少微,我也实在没什么办法,现在这样也好,你的皇兄对你那样好,你说我如果拿你做要挟,会不会换回来我的半壁江山?”越九仙笑道。
“你怎么能从我没出生就利用我?”尹子缃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沙哑,仿佛喉咙间堵了什么东西。
“我说过,你既然有了这样的血,这就是你的命。”越九仙一甩袍袖,施施然转身,似是不忍心再看他,沉默了片刻复又言道,“你因为母亲的仇,才一步步走到这里,我也是一样,若不是为了报仇,我又何必苦苦支撑在世间做一具尸体,你想想罢。”
说完,他便径自离开了房间,云汶坐在尹子缃身旁为他把了脉,也跟随着越九仙离开了。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尹子缃一个人,那一根根烧的通红的蜡烛将整间房都笼罩在烛火之中,仿佛越九仙口中那场通天的大火。禁脔,骨血,仇恨,这些尖锐的字眼却从未出现在尹子缃的脑海里,他满脑子转着的,只有梁枕月叫他快走时那真心的眼神。
“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尹子缃伸出手去,仿佛在抚摸空气一般。
我这一生,没有杀过许多人,也没有做过什么大事,我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我喜欢过一个人,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云溪谷的地宫之中无比华丽,却看不到月色日光,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能看到红色的烛火。
“扬名。”越九仙扭头看看跟在他身后的云汶,伸手去抚摸他脸上的那道红色痕迹,云汶的身材是那样高大,他需要抬起头才能够正视他的眼睛。
“怎么了?”云汶道。
“我许久不曾说过这么多话了。”越九仙笑道。
“无论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云汶答道。
“我曾以为我可以平静的见他,可是事实证明我却不能。”越九仙猛的低下头,他的眼眶之中已经满含着泪水,“我见到他的时候才知道我有多么的丑陋,我真羡慕他,他现在还是一个少年人,我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带着少年人躯壳的尸体。”
“仙人都是永恒的,只有凡俗才在意生老病死。”云汶轻描淡写的笑了笑,伸手拂去他的眼泪,道:“世上虽没有长生不死,却有死而复生。”
☆、岁寒
尹子缃再次从昏沉中醒来时,周围依旧是被蜡烛染成橘红的墙壁,地宫之中因为通风不好,不能用炭火取暖,因此湿冷异常,此刻他身上盖着的是一层雪白而厚实的狐裘,只是脚不知什么时候露在了外面,被冻的惨白。
尹子缃坐起来,伸出手去捏了捏冻僵的脚趾,却一眼瞥见了桌上放着的点心,那点心都用小碟子分开装着,红红绿绿,甚是好看,尹子缃喜吃甜食,只是看了一眼就再也离不开视线,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此时,门突然被轻轻的打开,尹子缃连忙躺下来继续装睡,只将眼睛打开一条缝看着来人,这时进来的是一个女子,她脚步很轻,身影也仿佛有点熟悉,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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