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呢?钟老头家可是在十五楼啊。他还拿着这么多东西。
他打了通电话给钟砚卿。钟砚卿叫他站着别动,自己下楼来接他。
夏寒站了一会儿,有些等不住,于是打算自己也爬一会儿楼梯,以减轻钟老头跑上跑下的负担。慢慢走应该问题不大,夏寒这样想。
不料才爬了三、四层楼,夏寒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了,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手里的袋子越来越重。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上下来,松了一口气,马上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夏寒!夏寒!夏寒!”钟砚卿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夏寒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陈述。
陈述板着一张脸,貌似还在生气。他俩都不说话,房间里就只有那些医疗设备发出的机械而规律的声响。沉默了许久,陈述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在出院的第二天就又住进来。”夏寒听后无声的笑了笑。陈述曲起食指在夏寒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亏你还笑得出来。”
陈述说还有事,先走了。
陈述前脚刚走,钟砚卿后脚就来了。
“我老人家心脏病都要给你吓出来了,还好陈述说只是虚惊一场。”钟砚卿刚坐下就开始抱怨。
夏寒轻轻地笑了笑,说:“刚晕过去的时候,我可以听见,你在叫我,但是,那声音,离我好远。”
钟砚卿苦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过了两三天,夏寒就可以下床走路了。可是大肥却每况愈下。
一日半夜,浅眠的夏寒被外面走廊的一阵嘈杂给吵醒了,于是起身披衣,拖着点滴架走到外面,看见一群医生护士正急匆匆地推着一个病人往手术室的方向去。夏寒在白衣服中看到了大肥姐姐,便急促地移动步子跟去。
日光灯很亮,照着空荡的走廊。
夏寒在手术室门前看到了大肥姐姐。她也看到了他。夏寒拖着点滴架,走到她身边,坐下,说:“我陪你好了。”
“别开玩笑了,你也是个病人。”“我没关系的。不对,我还是去拿两床毯子来,这里可冷了。”
夏寒还挂着点滴,一只手拿两床毯子让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他看着大肥姐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肥姐姐走去接过毯子。两人重新坐下后,她开口道:“愿意做我的倾诉对象吗?”夏寒点头。
“生活总是由不得己,是吧。我到北京读大学,要花很多钱,弟弟有这样的病,也要花很多钱。我试过同时打五份工,可就算累到吐血,家里还是债台高筑。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做车模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能感受到,那些令人作呕的眼神敷在我的皮肤上……但是,每次读家里寄来的信,看到爸妈健康,弟弟的主治医生对家里很好。我又觉得,自己这样不算什么。”
“后来,老板总是给我打电话,说邵总人不错,我这样跟人家耗下去也不是法子。我是真的没法子了,除了拖我还能干嘛。但是……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我是懂的。‘援交女’‘死婊子’这些词,我也是懂的。反正又不是真的,难过什么,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但是,我妈来电话,说,房子塌了,爸没了,家里全靠我了,无路可退啦……我该庆幸邵总还没放弃我吗?”
“我记得的。从酒店里出来,天微微亮。反正已经把那些名头坐实了,脸都没了,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我想起那天是大肥的生日,他在电话里问我,姐,十年有多长。我说,我说,大概是从家走到北京的时间吧。然后他就说,原来这么短,他还以为要很久很久的。陈述对他说,再过个十年,他的病就好了,他要给我买大房子住。”
“我被学校退学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大肥呢?他什么错事都没有做,上天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我是个身处地狱的罪人。地狱里的人不可能逃离地狱。我曾经做过那样的事,代表着我一辈子都是那样的人。”
她没有哭,说完静静地看着手术室的门。
夏寒本想陪着她,却敌不过疲困,沉沉睡去。
醒来第一眼,便看到了陈述布满血丝的眼睛。
“大肥呢?”夏寒问道。
陈述不说话,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录音笔,按下按钮,放在夏寒床头。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几多娇。”
一个作家,一个医生,一个臭小孩,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录下了这首歌。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夏寒慢慢闭上了眼睛,说:“大肥不在了,对吗?”“你也不要太难过,死亡本就是正常的自然现象,跟四季变换一样,没人阻止的了。”
“可以再放一遍给我听吗?那首歌。”
☆、二十五、孺人
大肥去世,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夏寒却还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陈述说,他的病不是很糟糕,也不是很乐观,总之这医院还是得住下去。
钟砚卿来看他,带了《逝5》的实体书。夏寒抓着那本书把《逝5》又看了一遍。
《逝5》并没有接着《逝4》的故事继续讲下去,而是重新回到建文年间,“我”刚穿越到明朝的时候。故事的主角不再是王子临,而是张硕,那个金发碧眼的纨绔子弟、王子临庞大集团的经济首脑。
《逝5》的主线是张硕和徐子夜的关系与感情。徐子夜,字孺人,是一名白化病患者,长相极为俊美。白化病患者的眼睛因为缺乏黑色素,所以大都是粉红色的,也因此,他们的眼睛见不得阳光,视网膜会被对他们来说过强的光线灼伤。所以,徐子夜一直住在王子临给他安排的豪华“小黑屋”。
徐子夜能受到好的待遇完全只是因为他的父亲徐未香。徐未香是王子临集团的上一任经济首脑,对集团贡献很大。因此当徐未香提出要恢复自由身的时候,王子临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徐未香也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有不老之身。在王子临的手下,他是唯一一个自由之身。
在徐未香恢复自由的时候,他把他刚满周岁的儿子抛给了接任他职务的张硕抚养。很过分对吧。估计是因为这个儿子得了白化病、活不长的缘故。
徐未香是个相当不称职的父亲。
令人意外的是,张硕一改花花公子的形象,开始尽职尽责地照顾起徐子夜来。徐子夜一天一天长大,但是身体却一天一天衰弱,活动范围只有在“小黑屋”一带。
徐子夜对音乐很有天赋,于是张硕找了人教他弹琴,他学的很好,集团里的人都管他叫徐琴师。
程先生死后,“我”加入王子临的集团,在某一天意外闯进“小黑屋”,认识了徐琴师,并成了很好的朋友。由于徐子夜大病小病不断,“我”便主动做了他的私人医师。
上面说到的关于徐子夜身世的事,都是他亲口说给“我”听的。他还告诉“我”,他早就发现张硕不会变老,只是没有告诉他而已。他早就发现,张硕每次来见他之前,都会易容,把自己弄得苍老一点,有一点父亲的样子。他知道的,张硕有很多事情瞒着他。“我”虽然觉得徐子夜很可怜,但也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王开始扮演胡濙,“我”也做了太医。因为朱棣把首都从南京迁到北京的缘故。王子临的大部分势力也要迁移。张硕作为经济首脑,肯定要去北京。张硕担心徐子夜的身体经不住舟车劳顿,便安排他留在南京。
然而,徐子夜却坚持要跟着张硕去北京。自从“我”不久前给他诊脉,他便知道了,自己时间不多了。张硕说,他把事情办完就会回来的。但是徐子夜很清楚,这事儿每个几十年办不完。张硕不会老,但他会。况且,他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在张硕和“我”的悉心照料下,徐子夜平安到达北京。虽说大病了一场,但命还是在的。北京寒冷的冬天他也熬过去了。
但世事难料,第二年,王子临就又把张硕调回了南京,徐子夜已无力跟从,不久便在北京含恨而逝。
读完后,夏寒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他俩关系这么暧昧真的没关系吗?会不会有些读者感到反感?”钟砚卿疏导他道:“你这就是杞人忧天了。他俩不就是畸形了一点的父子关系吗?连小嘴都没亲上、哪里暧昧了?我这样写反而吸引了较多女性读者。书卖得挺好的,你就甭担心了。”
“真的吗?”“网上连他们的同人文都出来了,什么伪年上,伪父子,养成,混血儿攻*白化病受。搞得我自己都想写同人了。”
夏寒抛过来一记眼刀,钟老头立马就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了?”“在床上躺得太久了。现在,坐一会儿就腰疼。”“那就快点好起来,下床多走动。”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夏寒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似的,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说:“我是个早产儿,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父亲很爱母亲,所以他恨我,恨我杀死了他的妻子。所以,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他把我丢给苏州的外婆抚养。我在苏州的时候,只有大哥经常来看我。十岁的时候,父亲终于来了一趟苏州。看过我之后,很快地,他把我带回了义乌,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我极为宠爱。他觉得好的东西,全部毫无保留地给了我。按照常理,我应该感到幸福。但是我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大哥说,父亲待我好,是因为我的眼睛。它们像极了母亲,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大哥教我,要想眼睛里没有情感,就得要做到心里没有情感。要记住,世界是残酷无情的,是冷淡的;世上没有好人;所有的物品都只是虚像,没有什么好追求的,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用来欺骗人们的欲望的。他一遍又一遍的给我灌输这样的世界观。可我还是愿意相信这份世界是美好的,是值得去爱的。”
“大哥洗脑式的世界观教育最终还是取得了成效。我把我的情感弄丢了。明明脸上笑得很高兴,心里却空洞洞的。伤心、愤怒也是一样的,浮于形式。父亲对我还是溺爱,但也没了先前病态的情感。”
“到了今天,我真的开始纠结了,哪一种世界观是对的。”
也许是大肥,也许还有徐未香,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有些冰冷。
“看来大肥的死对你的影响很大”钟砚卿说着站起来,“在我眼里,世界观没有对错之分”他伸手揉乱了夏寒的头发,“残酷只是它的表象。这个世界它还是好的。”
☆、二十六、冬天过去就是春天
夏寒的病情在恶化。
陈述说:“他现在的情况,只能说,这个冬天是个关口,能不能熬过去要看他自己。”
杭州下了几场大雨。
最沉重的莫过于冬雨。
万幸的是,死神的好几次来访,都被夏寒躲过去了。
过完年,天气逐渐转暖,夏寒的病却毫无起色。他的父兄将他接到上海,住大医院,请知名医师,动了一次手术。
在被推去手术室的路上,夏寒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灯一盏一盏的从眼前掠过。夏寒其实对手术这种事已经相当熟悉了,但这次不知为什么,像第一次开刀那样迷茫和紧张。
手术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反而还引起了许多并发症。
三月份,他的父兄又带着他去往北京求医。不料北京天气不好,老是刮沙尘暴。于是几经辗转,又回到了杭州。
此时,钟砚卿已经完成了《逝6》,于是便带着成稿去探望夏寒。他对夏寒说:“你就拿它当寻常闲书看,不必费神,张祈已经改过了的。”
《逝6》接着《逝5》的故事。
张硕痛失所爱,便专心做生意,用忙碌来减轻疼痛。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前那个纨绔子弟已然不在。他背负着沉痛的过往,岁月使他变成了一个有内涵的男人。
宣德十年(1435),胡濙成为朱瞻基的托孤五大臣之一。胡濙当上礼部尚书,从此生活稳定不再奔波。
王子攸开始跟“我”讲林伟和王子临的爱情故事。林伟是王子临在现代的男友。“我”没有想到,王子临也会有这么腼腆少女的一面。
清闲无事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胡濙的死期要到了,王子临安排了一个人顶替,然后自己又扮作一个在南京政府中任一闲职的小人物。
生活的平淡无趣逼疯了王子攸,她得了抑郁症,自杀身亡。她在遗书中写道:“我见过众多帝王追求长生不得……如今我轻易得到长生却要将其舍去……因为我知道,上天给我的这份礼,我无力承受。纵使我的身体可以存活千万年,我的心终究是不能承受这千万年的苦痛与寂寞……在唐代,我爱上了一个人,他是个哑巴。王子临告诉了我他的结局和他的死期。我求王,让我扮作宫女小珠陪在他的身边。然而,我这样做无非是让自己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扩大自己的痛苦罢了……自那之后,我再没有爱过其他人。千年的时间过去了,我竟找不到一个与他相似的人……我试过交朋友……不过是看着他们慢慢老去,再化为尘土,而自己韶华依旧……这将近两千多年的时间,我把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简单来说,我活腻了……有一件事,我瞒了千年。我自己编造的谎言像恶灵一般缠了我千年……我并不是王子临的妹妹,我只不过是碰巧和她长得很像。当时也是糊涂,撒下了这个谎。然后为了圆这个谎,继续说更多的谎言……”
“我”读过王子攸的遗书后惆怅万分,心想,人最强大的地方是心,最脆弱的地方也是心。她们两个正好是人心的两个极端。一个将帝王和权臣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个惆怅千年凄然离世。
“我”的眼前忽的浮现出王子攸给“我”讲故事时的情景,讲王子临和林伟的故事。于是“我”便向王子临感慨道:“故事中的两人如今隔着时间的鸿沟,那个讲故事的人也已经不在了。”王子临听后冰冷冷地说:“我早就知道她是假的,林伟是我虚构出来骗她的。”
《逝6》到此结尾。
几天后,钟砚卿带了梨子来看夏寒。夏寒拿着《逝6》的稿子对他说:“这儿有一个错字。”钟老头当真是哭笑不得,之前说的话夏寒铁定是忘了。
四月份,《史疏》截稿,夏寒也总算是病愈出院。考虑到他是大病初愈,不能马上继续工作,夏煜把他带到义乌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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