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冷静下来之后再想想,这么多日以来,他还是能够分辨出林安对他的关爱的确是出自真心的,如今只是因为观念立场不同就要和他彻底决裂,怕是自己狭隘了。
没有必要多做争论,现在的他还太弱小,究竟谁对谁错,将来看吧!
林起想到这里,猛地坐起身来拔剑出鞘。月光照耀下,银白色的光晕在剑锋处缓缓滑动,划出一道清亮肃杀的弧光。
☆、第十七章
林起在家中尚未歇上几天,就被赵王的一纸王书急召回了栎邑。当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国都后,却连赵王的面都没见到,直接又被传召到了赵宋边界上去,他本以为是什么紧急军情,到了却发现只是有五万宋军在赵国远津城外三十里处扎营,王书里写着“意欲不轨”。林起不由得暗暗发笑,这赵王也未免太心急了些吧。
宋国夹在战国的大小诸侯之间就像块人人垂涎的肥肉,尤其它还与赵国接壤,赵王灭宋之意也是由来已久。现在宋军屯兵城外,想来必是因为赵王不知何时暴露了吞并宋国的企图,宋国的国君见此正不得不蹦跶着自保呢。
而赵王急派自己来此,根本不是因为形势迫在眉睫,而是有意试探锤炼自己,看自己究竟是不是为将之才,能不能独当一面。而对他来说,只有此役成功,才能真正得到朝野的认可。
远津城城头上的狂风贴着耳朵割过去,林起摩挲着剑格处的绿松石,心绪渐渐翻涌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为帅,策谋令出皆赖独断,再加上他从军时间尚短,对军制和其中规则尚没完全摸透,故而一天的统筹调度之后,林起明显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往日里看赵种也没做什么,但军队运作起来却上令下行,如臂使指,其间差距就在经验和威信上,而这二者,皆非旦夕可成。
但即便如此,这也是一局必胜的战役。宋国建国几百年来早已被周边几个大国蚕食得只剩下十余个小城,苟延残喘至今,气数已尽,举全国之兵尚不过十万,且尽是疲软不堪,难以用命。而林起所带赵军十万,虽尚不能说是足以横行中原,但在宋军面前,也算得是虎狼之师了。
宋军号称五万,但林起派去的斥候打探回来的消息是城外的宋军实际上有七八万人。饶是林起有意在军前一直板着脸,希望能在年轻的面孔上绷出些威严来,然而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没能忍住,不由得笑出了声。别的国家打仗都是故意夸大数量虚张声势,就算实力不济也要威吓对手,这宋国倒是反其道而行之,示弱给他看,想必是要让赵军轻视自己,他好从中得一丝转机。国力实在弱小,便只能行此非常之事,也是让人感叹。
“管他五万还是八万,”林起腾地站起来,身上的甲胄相撞出铿锵的声响,“还按原计划行事。”
“今夜大破宋军,明日攻城,设郡宋都临永!”
“大破宋军!” “设郡临永!” “大破宋军!” “设郡临永!”
“禀告将军,城外宋军挑战!”
“宋军主动挑战?”林起两只手交握在了一处,暗暗皱起眉头。以宋人实力心性,居然会主动招惹赵军,实在是匪夷所思。他压下心里的一丝诡异,下令道:“派一小波骑兵出城试探,记住,点到为止。”
“嗨!”兵士领命出帐。林起这下也坐不住了,起身在账内来回踱步,将战法翻来覆去地又想了几遍。这场仗对他来说是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战,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就连宋军的反常也需考虑在内,不容得丁点意外。正思考间,信使求见,匆匆行礼后递上丞相密信。
在他退下之后林起将他送来的铜管捏在手里盯了很久没有动作,他本不欲在开战前分心,但想起刚才那信使反复地说丞相叮嘱他务必查看,犹豫再三,最后仍是按照以前林安特意教过的方法在旋钮处拧动几下,“铛”的一声打开铜夹,抽出其中的一小块羊皮纸。正待展开时,刚才的兵士却又忽地进得账内,“禀告将军,宋军战力似有增强。我军派出一个百人队,都是和宋军打过好几年的老兵,一交手便觉出不对。属下以为...”
“以为什么?”
“属下以为,宋军战力不可能猝然提升,且有些老兵回来说,听宋军口音,有的竟不像宋国人,恐怕是混合了哪国援军。”
“原来如此,怪不得萧石能有如此底气。”林起的注意力又被转移到了战场之上,下意识地将羊皮纸揣入怀里,思索一番后松开了眉头。那宋军先前谎报人数示弱于赵,此番又在城下主动挑衅,此番动作想必是为了激怒赵军轻敌冒进,而赵军错估了宋军的实力,到时萧石便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将军,那今夜是否还照常出兵?”
“整体战法仍无需改,只是这宋军既然自以为有了底气,那我们便将计就计,将驱逐改为诈败,仍是将其诱至葫芦口。”林起一手重重拍在帅案上,“传令下去,升帐聚兵!”
日暮,远津城轰隆隆地放下了城门的吊索,裨将郭审领五万人出城迎敌。与萧石拼杀一阵之后,郭审便佯作不敌,回马便走。
曹刿论战有云: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故而诈降的最难之处便在这个“诈”字上,萧石此人一向沉稳,难中骄兵之计,若是赵军整肃有序地撤退,必然蒙混不过去。因此郭审败退时便按照林起事先的叮嘱,未知会任何人,一路打马狂奔,完全不顾主将威严,真真是一副惶急之态。而他麾下的五万赵军,见主将面无人色地逃在最前面,虽仍未搞清状况,但都纷纷丢盔弃甲,紧跟其后,落荒而逃。
郭审逃得逼真,赵军也跑得卖力,萧石在观望了一阵之后终于“不负众望”地追了过来。郭审跑在最前面,微微扭头用余光看了眼身后,确认萧石果然中计之后微微松了口气,吩咐旗手悄悄将军旗换成了红色。
林起所料不错。萧石虽沉稳少断,但他此番多方谋划,也算煞费苦心,想必是已有成算在胸,赵军不敌败退理当在他计划之内,故而这诈败之计想来胜算应是不小。而林起能确定他中计之后会猛追郭审,而非转而攻城,便是料他恐在攻城时郭审杀个回马枪,到时与城内赵军前后夹攻,宋军必败,因此萧石必会先消灭了城外赵军,再回到远津城。而他又恐追击时城内赵军闻讯救援,便必会想要在援军到来前尽快击溃郭审军,他这一急,恐怕就无暇注意这周围景象了。
而郭审引他入的这葫芦口,肚大口小,好进难出,正是处设伏围歼的兵家宝地。
郭审窥得山上暗暗浮动的旌旗,突然勒马回身,也不开口,只是沉沉看着萧石。萧石见状,正疑惑间,抬头观望了一下四面地形,突然大惊失色,高喊道:“不好,快退!”
却哪还能给他机会?这时只闻“轰”的一声巨响在山谷间炸开,两边山头骤然漫出黑森森一片甲士,密密麻麻排得城墙一般。山上赵军竟丝毫不闻喊杀之声,只是一片寂静,四下里竟只闻旌旗摇动的声响,那两排黑墙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底下宋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突然,最高一处山头上一面红旗摇动三次,那两排人墙倏忽动了起来,一排排火箭对准山下宋军便铺压了过去。山下早已铺满燥荻枯柴,遇火即燃,葫芦口瞬时便成了一片火海。霎时间,热浪高卷,烟炎张天,马嘶人吼之声此起彼伏,宋军乱作一团,人马相互蹈藉,死者无数。
萧石面色惨白地左突右冲,见不少兵卒身上甲胄尽被点燃,不禁咬牙切齿去寻郭审下落,却发现他早已不知不觉地退了出去。
郭审撤出葫芦口,回望火海,伫马昂首而笑。但凡设伏诈降,必有接应,故而大火一起,他便秘密被一队人马从火势最小处引出谷口,只余那萧石还在谷内挣扎。
火浪外面的赵军似是仍嫌宋军不够狼狈,竟还不断地向□□箭,一些侥幸躲过大火的宋兵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每次不知会从何处射来的弓矢之下。萧石心下大急,胡乱冲突一阵,竟真让他找到了一处火势最小的地方,他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便带领全军从那处冒火突破。
火海外早有赵将等候在此,见萧石突围出来,只是稍稍砍杀一阵,竟并未多加阻截便放他过去。所谓围师必阙,不赶尽杀绝,而是故意留个口子出来,既避免了敌军死志突围破釜沉舟,又引他们乖乖走上了事先设计好的路。
萧石牙关紧咬,面色铁青地突出重围,并未思考为何赵军声势浩大,他冲出包围却如此简单,只因他心中想的早已是要把郭审如何千刀万剐,以报今日一箭之仇。太阳已完全沉入山后,冲出火海后四周霎时昏暗下来,萧石正趁夜色掩去身形,领军狼狈而退,却不防身下战马前蹄一陷,他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人已落入一个巨大的陷马坑内。
座下战马长嘶一声,四周便瞬间亮起排排火把。寒夜里送来火种,本是雪中送炭的美事,此刻却让人无论如何都觉不出温暖来。火光掩映下一人打马缓缓而来,将长刀伸入坑内,轻轻搭在萧石肩膀上。刀面反着暖色的火光,却带着冰冷的威胁,沉沉地压在他心上。
“萧将军,你可愿降?”
萧石抬头看去,只见团团火光映出一张年轻肆意的脸,那人嘴角还噙着抹自信的笑意,在明明暗暗的阴影中竟分外清晰。
来人正是林起。
☆、第十八章
“萧将军,你可愿降?”
林起低头看着坑内狼狈不堪的萧石,良久,问出这么一句。他本来计划是趁萧石一陷入坑内便将他乱箭射死以绝后患,然而到了他跟前却突然想起了那日白峰之死,心念一转,便转金铁为怀柔,向他抛出了一根橄榄枝。如果说战场的残酷教会他不择手段地打胜仗,那么身边之人的死,则教会了他珍惜每一条生命。
“我为宋国大将,岂肯做你赵国囚徒?萧石虽死,我身后宋军也必当浴血而战!”萧石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便愤然出声,目光中满是不屑,言罢便仰起脖子作慨然赴死状。
“将军何其迂腐?”林起微微眯起眼睛顶了一句,而后朗笑出声,手上长刀却仍是稳稳架在萧石肩头,“宋军赵军尽是大好儿郎,何以非得拼个你死我活方肯罢休?战国分裂已达百年,正是人心思定,裂土思合之时,而我赵国并宋已是势在必行,二国若得协力并兴,岂不强于今日兵戈相见百倍?”
“宋国划入赵土,已是分久必合之大势。且赵宋原本一家,只因山河破碎而渐成水火,今日林起所做,正是重整河山,恢复国土之事,何来灭国大恨以死相拼?无论我赵国还是宋国,虽有江河分裂,却尽是华夏旧土,一脉而传。愿将军思之。”
萧石目光闪动,半饷答不出话来,手上长刀紧了又松,片刻后终于止住手指微微的颤动。他思索一番,而后便低下头道:“萧石愿降。”
“好!”林起知萧石秉性,不疑有他,反而大喜过望,若得萧石相助,灭宋之战自可事半功倍。他呼了一声好,而后将手中长刀猛地插在地上,在一阵嗡嗡震音之中向萧石伸去一只手拉他出来。萧石便顺势紧紧握上那只手,抬起了头。
远处深林之中突兀一声鸦鸣,喑哑鸣叫在山谷间层层回荡。就在此时,变故陡起。
萧石握住他的手用力向下一扯,林起脚下不稳,一个不察便从坑沿处跌落下来。正当他倾着身子向萧石处跌去的时候,眼前白芒一闪,眨眼间便见一柄刀已至面前,正凭空朝着他的脖颈砍过来!
林起大惊。这一刻,在他的世界里,火把噼啪的声响消失了,夜风也不再鼓动,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被静止,唯有那把几乎贴上他鼻尖的雪白长刀,闪着寒芒,挟着凄厉的破空之音劈将过来,力势万钧,弹指间便要摘下他的这颗头颅。
纵观林起两生,从未如现在这般命悬一线险象迭起。长刀离手,而对方明晃晃的白刃已至眼前,他甚至看得清刀面上蜿蜒的图腾和刃上细小的缺口。心底不禁漫上些不甘,功业未竟,莫非便要殒命在此,成了这远津城外的无名之鬼?
然而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电光火石之间,左手小指忽地碰上逐云冰冷的剑柄,林起心神一震,猛地反应过来,在空中忽地侧过身来拔剑出鞘,而后反手一挡,速度之快,竟使得手中逐云劈空而震,发出一声长长的尖锐剑鸣,这才将将阻住萧石那雷霆一击!
只听“锵”的一声巨响,刀剑争鸣,锋刃相撞处竟擦出细微的火花来。力道之大,甚至震断了两人的护臂细甲。就在碰击的一瞬间,萧石劈向他的那把刀被逐云拦腰削断,只余刀柄处的一小截,断刀瞬时随之嗡嗡哀鸣着飞旋弹开。而林起也是虎口一麻,逐云剑便脱手而出,斜插入土里,兀自急急晃动。
总算是有惊无险。
而林起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却不料那柄断刀竟借着余势又向他斜劈下来!这萧石竟力道未减,想要用断面再次攻击——棋差一着!这次便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断刃便瞬间划开胸前软甲,毫不费力地割开皮肉,在林起身上划下长长的一道裂缝,几乎要把他整个人一分为二。而彼时林起不过刚刚落地,甚至还未觉出痛来,一切竟都是发生在几个眨眼之间。
火把又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夜里寒风重新一刀刀割在脸上,钻进骨子里去。在四周的惊呼声中,林起这才感觉到胸口一凉,低头看去,便见胸前猛地迸出鲜血来,一股窒息般的疼痛霎时在胸腔中炸开。他双膝一软,几乎瞬间便站立不住,只能咬住牙,一手扶住土夯,一手按上胸口。怎奈刀口已劈开整肋,岂是一只手捂得住的,他只觉手掌下处处温热一片,在这寒夜里,腾腾热气汩汩而出。
——“愿为仁将,多思化敌良策”。
“今日萧石胜之不武,来日必当亲自谢罪。只是将军须知,纵然萧石愿降,我宋军宋人也不愿为赵人奴役。亡国之恨,岂是三言两语便可消弭?将军此番若幸得不死,还望今后好自为之。萧石去矣。”
萧石语毕,纵马一跃而出,收拾逃出的宋军拼杀出阵,趁着赵军尚未来得及反应,一路绝尘而去。
——“不加屠戮,息刀兵,止干戈”。
那时说下的话混合着急促的心跳声,在耳边炸响,林起猛地回神,提气大喝一声,弯腰拔出逐云剑,指向萧石逃遁的方向。在暗夜掩映下,他的面色已是青白交加,眼里也涌上血色,林起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高喊道:“勿让萧石逃脱!给我杀!莫放走宋军一人!”
然后他便被人拉上来,挥手推开前来搀扶的人,从旁扯过一面大旗紧紧勒在身上,然后翻身上马,低喝着追击过去,却越落越远。此刻的林起简直不像是刚刚受了重伤的人,他只觉一口血气冲向喉咙,却吐不出来,更吞不下去。他脑子几乎全都空了,眼前也阵阵发黑,却仍旧打马狂奔,不断地砍杀着沿途的兵士,也不管是宋人赵人,只要见到便一刀砍下去,生死不计。
“将军!将军!”身后的将士一面追着他一面替他挡下大部分攻击,“萧石已经跑远了!”林起恍若未闻,仍是一下一下劈着,手臂越来越重,往日觉得十分趁手的剑现在竟沉得握不住,胸口也疼得钻心,不断涌出的血像是一点点带走了全身力气,让他几乎失去知觉。又拼杀了一阵后,眼前终于彻底黑了下来,林起仰面向后倒去,被身后的副将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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