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明看见他手里那本《春帏幽记》,赶紧埋了头去,默默将手里摩挲了半天的可怜木槿,碾碎了一地花瓣碎在青石板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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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之间,两人默默地并肩而行,好像也是陪伴良久的老伴,四下蛙鸣声声。
绕过桥头的垂柳,跨过吱吱呀呀的木板桥,一艘小船就从桥下慢腾腾地晃了过去,晃出了一条水路,他们的脚下,伸出的却是一条山路。陆相虽不爱出游,但胸中却有着整个城市的沟壑,这条小路,是通向一间小小的月老庙的。
那件月老庙并不大,但是香火最旺,传说姑娘求了这里的月老茶,给心爱的人喝了,保准那人对所求之人魂牵梦萦;去月老庙前上了三支香,月老若是高兴了,能使心意入一回那如意郎君的梦乡。
陆远明问:“我们去那月老庙做什么?”
白道人突然牵了他的袖子,摇了摇,定定看他,好似撒娇一般,“因为在下我想与陆相你私定终身呀!”
陆远明看他双眼闪亮,心尖儿一痒,继而大窘,看了看四下无人,才要拂去他手,“胡闹!”
白道人也不着恼,哈哈笑出声来,仍旧去牵他,“小陆怎么这么经不起玩笑?再说,若是我想要的,何必非要去求月老那爱健忘的老先生,早就紧紧系在了心上。”
陆大人快迈了几步台阶儿,白道人正正捉了一个空。
青石台阶渐次向上延伸,路过他们的小情人多了少,少了又多,一条短短的路,不知道为何都走地磨磨蹭蹭。
陆远明突然停了脚步,侧耳倾听。
“您能帮我个忙吗?”有人在问。
“您能帮我个忙吗?”还问。
白微轻轻扯了一下陆远明的袖口,问他:“呆子,还不快走?”
陆远明问:“你没听见人在说话么?”
白微摇了摇头:“没。”
路边林木茂盛,搭了一路的树桥出来,偶有萤火虫成团,点亮一片黑暗,也没照出什么人影儿。
陆远明其实没有别的毛病,只有一个,十分轴;再加上一个,十分爱操心。
陆相住了脚步,非要四处观望。白道人挤在他旁边,幽幽说:“正是鬼月,陆大人不怕着了孤魂野鬼的道么?”
陆远明回:“行得正,做的端,一身正气,怕什么鬼狐?倒是要有人在这夜里迷了路,可怎么好?”
话刚刚落地,就见眼前幽幽飘下了一张绣帕,落在了地上,绣帕上红花朵朵,灯火下恍然如血。
☆、织心(下)
织心(下)
白微稍稍皱了下眉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平时温吞吞的小相爷已经把那帕子拾了起来,捧在手中细看。
“君面如秋月,君心如流星。
参商不与共,何以叙幽情。
我面如桃花,我心化清蕊。
若待春风来,折枝莫等待。
能忆相逢时,请不言将往处,或在梦中。”
帕子上正是开了朵朵木槿花,含芳吐蕊,荼蘼妖异,配着三两句不成韵的小句子,好似闺阁小姐秘密递给墙外情人的礼物。
“请先生将这帕子交给等在月老庙前一盏角灯下白衣裳的小公子,有劳了。”那声音又细细地传过来,如游丝一般,轻飘地就要消散在这凉起来的夜风中了。
陆远明问:“这七夕良夜,小姐为何不亲自前去?”
那声音答:“我可不敢到那地方去。”
陆相问:“那有什么不敢去的?是害羞么?”
那声音回:“哎,虽然我曾天天唱歌给他听,却从来没有见过面呢!我们约在七夕相见,我却只怕那郎君不爱我的真容。只敢把我的一片真心刺在这帕子上,托先生带给他。”
那就约在梦中相见?陆远明心中咯噔一声,坏了,还真是遇见鬼狐之类了,身上炸出了一层寒粒。子本不语怪力乱神,但自从家里来了个白微白道人,就好像挂了一张招魂引鬼的神符,陆大人的整个儿世界都换了一个模样。
“这……你是会吸人精气的女妖么?若是的话,我可不愿意帮你这个忙。”陆远明想了一想,也不记得这一路上周围小丘山有坟茔一类,便回答。
“啊!不是不是,大人误会啦误会啦!那公子救过我的命,我可不愿意害他!我……我就是想告诉他我对他的思念,别的,别的什么都没敢想呀!”那声音急急忙忙道,还带上了小小的抽泣。“我……我跟他没有别的姻缘,就是……就是想告诉他,谢谢他,我……我喜欢他!”
陆大人听见小姑娘的哭声,心软了一半,不情不愿看向白微,“你不是会收妖捉鬼么?你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白道人津津有味地打量陆远明,非要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遍,才慢慢说:“陆相又求我?”
陆相气冲冲,犯了轴,把手帕珍珍重重叠好,塞进袖子里,冲着那声音似乎的来处说:“今日是七夕,我相信你,帮你这忙。”
“谢谢!谢谢您!”那声音喜极而泣,越来越小,“我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我……就这样一个心愿呐,谢谢您!”
“好!我一定将你的心意带到!”陆相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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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继续拾级而上,陆大人走地快,白道人追地紧。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越过卿卿我我好几对儿小情人儿,侧着眼睛看他们,这两个人,是着急跑到月老庙私定终身么?
“小陆,别生气嘛~来,这个糖桂花给你。”
“小陆,你看,那儿有卖花儿的,我买支花儿给你如何?”
“小陆,小陆啊……”
陆大人不胜其烦,脚下生风。白道人不骄不躁,乐在其中。他看着陆大人带着小气儿的背影,心里乐翻了好几遍。这个小官儿,都不知道自己皱起眉来认真赌气的样子,更有趣些呢。
转眼间两个人来到了月老庙前面,夜深地多了,人也少的多了。不知道谁在树上扯起来的串串走马彩灯,犹自静悄悄地亮着,散着暖融融的柔光,把灯下人都照的也温柔地多了。灯下算命桌前的小道童,打了一个大瞌睡,额角磕在缺了角的签筒上,一激灵醒了,一下子就又团起胳膊来打起盹来。
陆远明早就不生气,四顾找那白衣裳的小公子。可是虽说人流已稀,但是来来往往仍有些香客,且多是些面容姣美的小姐,还有的投了秋波过来,陆远明俊脸一红,忙低下头去,不敢乱看。再说那小姑娘只是说白衣裳,今日穿白衣裳的小伙子可多啦,单就他身边这只道人,就天天白衣胜雪。
又记起来那小姑娘说过,让他从一盏角灯下去寻。
月老庙前,点了好几盏廊灯,显得那月老先生更是慈眉善目,身边两个童子,也伶俐可爱。供在案前的鲜花簇簇,不知含了真心人多少的甜蜜心愿,可爱可怜地竞相盛放。
陆远明听那白道人在他耳边问:“陆大人光顾着帮别人,自己不点一支心香,求取一个真心人么?”
陆远明心中一动,有些恍惚,戏文里面,传奇里面,都说这天下姻缘,比那法术还神奇,能让这世间本无关联的两人,刹那间便如中蛊毒般如胶似膝,难舍难分,细水长流,相伴一生,无怨无悔。
白道人越靠越近,几乎就要贴到陆大人耳朵边上了:“还是陆大人已经有了心上之人?那也该点上一支香,求个天长日久,白头到老啊!”
“胡说!”陆大人被取笑地气结。
周围一片目光,聚了过来。非礼勿看,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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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明沿着廊灯走了两遍,也没看见那小娘子所说的白衣裳公子。
“到底在哪里呢?”他自言自语。
“喏。”白微抻了抻他的袖子,示意他去看最角上那盏灯下的柱子旁边。
一只毛蓬蓬的白色狐狸,正挺直着身子坐在灯影里面,胸前的两只小爪子,也抱着一束烟霞色的木槿花。它似乎真是在等人,大尾巴向左一扫,向右一扫,继而伸长了身子,翘首去望那进门的人群,似乎想看出些来什么,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你说,那公子就是狐狸?”陆远明惊奇。
白道人无奈地点点头:“要不你去问问那大狐狸,是不是在等一个天天给他唱歌的小娘子?”
陆远明虽然心中惊异,可也姑妄听之,走到那角灯下面,狐狸面前。
“你……你可是在等一位小娘子?”
狐狸看向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天天给你唱歌的?”
狐狸眼睛亮闪闪,攥紧了胸前的木槿花儿,点点头。
“啊,那真是你!”陆远明将袖口里收着的帕子拿出来,递给那等人的狐狸,“这是来的路上,一位说话细声音的小姑娘让带给你的,她说,她要谢谢你救过她的命,她……天天给你唱歌是很喜欢你!”
狐狸愣了一下,木槿花从它的小爪子里面滑下来,它又用两只小爪将那绣了花的帕子捧在胸前看了又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就要晃荡出两泡儿泪珠儿来一样。
白道人幽幽说:“哎,不就是只小小的纺织娘么?跟这花儿一样,都是朝生暮落般的命数,今天再不去找出她来,我看她是挨不过这个秋天的……明年你还想听那歌声,我想,难啦!惜取眼前人,嗯,妖,也不算……哎,你们这妖族也是,学人什么不好,非学这伤筋动骨的情情爱爱~”
狐狸朝着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朝着陆远明和白微拜了一拜,嘴里叼着那只帕子,飞也似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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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声刚落,七夕夜就过去了呀,不知道牛郎和织女有没有话够相思呢?
也不知道,这世间又多了多少神仙眷侣,痴男怨女。
当然,陆大人没有被白道人借走去私定终身。
他们只是走饿了,寻了路边一家不知为何还在开张的茶寮,点了两碗桂花酒酿小圆子。
“你说,那小姑娘是一只纺织娘?”陆大人边吃着小圆子边囫囵问。
白道人拖着下巴,歪着头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不是啊,就是个穿着紫红色纱衣裳的小姑娘,坐在一片树叶儿上跟你说话呢!哎呀,陆大人还说人家是女妖怪呢!”
陆大人将一颗糯米团子放到后槽牙上,碾碎。
茶寮外,一只小小的纺织娘,从一片叶子上灵巧地蹦下来,落到一只狐狸的毛耳朵尖儿上,轻轻地振动起翅膀。
在时光过去之前,再唱上一首歌吧,就够啦。
☆、梨
梨子
窗格外已进来了微光,老陈洒扫院子的声音沙沙地传进了耳畔,痒痒的。
陆远明好不容易把自己从被窝里面刨出来,仿佛一只从酣睡中倦起的猫,终于舍得弓起了腰,眯缝着眼儿,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抓了抓还未束起散乱成一团的长发,拉着长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轻软而又不满地哼了一句拐着调儿的“嗯~~。
今日休息,可是陆大人脑子中的更漏,永远算好了时辰,滴滴答答,能分毫不差将他叫醒。
陆大人决定好好窝在被窝里面,再求一个回笼好觉,这秋日的早晨,已然长了一双温存的手啊,将人摁在床褥之间,舍不得让他离开了。他顺从地将自己蒙在被子中,裹成一只圆润的小丘,做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懒虫。
恍恍惚惚之间,陆远明似乎又真睡着了。
梦里面啊,他就坐在老家的堂屋里面,外面朔雪纷纷,祖母与他围炉而坐,拉着他的手,问他在学里的寒暖,有没有受人欺负,书塾里面的午饭有没有吃饱等等,啰啰嗦嗦,她真好似有问不完的问题。她眼角的皱纹啊,都织成了一张稀疏的网,网住了眼中那闪着光般的殷殷切切,还有生怕他厌烦的小心翼翼。
“小陆,你还记得家里有一棵梨树么?”
“嗯。”梦中的陆远明不知道怎么,就毫不犹豫回答起来。
“今年的梨子可熟了?”祖母侧着头问他,好像一位慈祥又好奇的小姑娘。
陆远明听见自己脆生生说:“祖母,还没有呢,那梨树秋天结果,冬天才成熟呐!现在才秋天呀!”
到底甜不甜呢?到底有没有成熟呢?到底是不是秋天呢?可是外面正飘着横飞如絮的雪片,打在廊檐和窗纸上,发出簌簌的细密声响。
陆远明突然从浅眠的梦里惊醒了,心底却余了一丝惊悸,一片酸涩。啊,哪有什么梨子树呢?分明,分明是相离已久吧。再往梦里回找,却连老人的一丝笑颜也捉摸不起了。
这时候,他耳听见那簌簌的声响了。一下一下地,拍在被子上,像安抚孩子一样,温柔而又沉稳。温暖的气息隔着被子将他围了起来,混着淡淡的檀香味道,静心凝神,一片安然,将那梦留下的汹涌情绪慢慢捋顺抚平了。
似乎……哪里还不对……陆大人睫毛颤颤,继而猛地睁大了双眼,又被暖意烧透了脸颊。
可不是白微白道人,正坐在床边,一边探手紧紧揽着他,一边安抚般轻轻拍着他的被子,几乎就要整个儿人就压了上来。他微微侧目,那妖道丝丝缕缕的银发垂下,落在他的脸侧耳畔,与他的黑发斑驳纠缠在一处。梅花窗格里漏进来的天光,反照进妖道近在咫尺的眼中,漾出了心满意足般的笑意,和难言的,好看的光芒。
陆远明只觉得心中“嘭咚”一声沉响,顺着周身血液热流,冲上耳畔天灵,就要压抑不住让那人知道这鼓噪如雷一般的心跳了。
“你!”陆大人赶忙挣扎着要起来,将白道人的手拂开,让过他低垂的脸颊眉目。
白微也不勉强他,只是抿了唇角儿,抬手□□如梦方醒那人的漆黑发间,将他翘起来的几丝乱发慢慢顺平,又将他滑到腰间的被子往上抻了抻压严实,说:“陆大人千万别着恼,赶紧穿上衣裳吧,要不您的春光,就让我看完了。”
“出去!”陆大人终于彻底醒了,低喊一声,抓住床尾的外裳,稀里糊涂就往身上套。
白道人悠悠然站了起来,走了,临出门,回头:“大人……你衣服好像穿反了。”
“妖道!”
蹲在床头一边的貂小六长长打了一个嗝儿,似乎,他吃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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