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问您一句,这常年在此处摆摊的白道人,今日去了哪里?”恭敬的声音,将走神的陆远明思绪唤了回来。
他定了定神,看眼前问话的人,是个穿青衣瘦高个儿的书生,眉眼温顺低垂,语气声音也糯糯。明明是艳阳高照,偏偏打了一把百骨的青色纸伞。纸伞上是淡墨勾勒的南地春山小亭,寥寥几笔,却着实飘逸生动,似真有清风从那墨染的水波上徐来。
“我也不知道他今日去了哪里?”陆远明想,这定是那白微的主顾,哎,不仅留了一屋子东西,就连这些送上门的生意都不要了么?却忍不住多管了闲事:“先生有何事?待我看见他,或能转告。”
青衣书生叹了一口气,“哎,那人明明约好今日与我相见的……”继而摇了摇头,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陆相:“您是这后面府里的陆相吧?”
陆远明不明所以点头。
“不用劳您转告了。我想,请您去的话,他也不得不来了吧。”
“哈?”
陆远明还未及反应,就见那书生眯了细细长长的眼眸,眸中似有金光乍现,星星点点夺人魂魄。薄薄的唇角向两边拉开,露了两颗尖白尖白的獠牙出来。他手中的纸伞无风自转,伞骨森森颤抖,陆远明这才看清,那伞骨哪是什么竹骨,分明是根根白骨,拼在一起。陆远明不禁面目苍白,遍体生寒,齿牙战战,连那命格中所带的阴寒之气,都抗不过这伞的妖邪之气。
转眼间,那伞漫卷出来的黑幕,却如飞沙走石一般,将陆远明眼前的祈宁街景,遮了个严严实实。耳边丝竹吵嚷之声大盛,犹如重锤击打在耳鼓之上,却无法动弹,用双手去捂。
因为陆远明觉得,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虚空中一只凉凉滑滑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子,腾出眼去看的时候,那手也如失血般苍白到了青白,浮了几根暴凸的青筋在上面,点点鳞光时隐时现。自己身上的血热之气,都要被那只鬼手抓了抽了出去。
陆大人真的一片晕眩了。
这时候,祈宁的青石板街上,热闹如常,熙来攘往。
陆宅的门前,久候的老陈正坐在门廊下抽着旱烟,磕了磕烟嘴,想,哎,这迷迷糊糊的大人,还真是迷路了么?
一只白色的小貂,从宅子里面溜达出来,一道儿白影儿一般,从门缝儿里面钻了出去。
☆、破冰
破冰
幽幽风过,烈烈花开,含芳吐蕊,纷纷杂杂,如血似火。陆远明仿佛回到了一片混沌,茫茫然如陷在流沙水涡里,眼前一片燎原的血红,胸间的气息就要被挤压地只余一两丝尚存。但并没有什么不适,反而微微的那一点儿清明,也要随了那血海花丛中的一只虚空之手,颤巍巍离了身体,往不可知飞升而去。
借这清明远远望去,深不见底的漆黑穹窿之上,也散落着青蓝色的闪耀光点,好似夜空中的星宿,又像青蓝色的磷磷鬼火,冷冷燃着。
一座孤桥,引一座灯火通明的寂静城池。城墙上人影幢幢,却一丝儿声音也没有。陆远明并不觉得可怕,却悲不可自抑,莫名的悲怆酸痛之感,就充盈了四肢百骸,要让他从血肉之躯里面出离。又流了泪出来,再定睛去看,血海红花下面,是累累的白骨,如蛛网一般繁密盘结,森然可怖。
他紧紧闭上了眼,握紧了拳头。这场景……这场景……
有人衣衫褴褛,朱衣似火,就要跨过那桥,登上那城……那人回眸顿了赤足的脚步,慢慢回首,与他陆远明一般眉目,眉间总爱紧锁,唇角却含着笑意,右手高高举起,毫不迟疑入了左胸,似乎就要挖了心出来。
陆远明只觉得一阵心悸,痛不可抵。
还未看到四海升平,还未领略佳期如梦,就连观星阁的书,也没有一一看完。陆相紧紧咬着牙关,不管是什么邪术,就算是幻了他的面目,也定然不是他。他陆远明,怎是这样轻轻易易就挖心弃命的人?
他还没找到那莫名失了踪影的妖道,问问他是否怎是如此轻佻。
“小陆,小陆?”他似乎能听见一些模模糊糊的呼唤,又似乎,唤他的声音,是……那妖道!
什么将他的唇舌强硬地开启,渡了温热的活气来。缠缠绵绵,磨蹭地不肯离去,甚至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舌尖,辗转舔过他的齿沿,继而引他纠缠。
陆远明只觉得由那活气做引子,全身的气力都回来了。试探着睁开了眼睛,有鼻尖与自己的相抵,呼出丝丝温热,让他骤然松了一口气,总算从那伞下修罗的地狱之景逃出来了么?
可是陆远明的身子还是被钳地很紧,那人一手握着他的肩膀,一手捧着他的脸颊,咬在他唇上吻得视天地为无物。
雪白羽睫,如玉面颊,微微的汗珠,银色的发丝,那人的动作惶急强硬,却也温柔。分明,分明是那妖道!
陆远明一把将他推开,却不妨那神通广大的妖道一下子被他推地连退三四步,直直坐到了地上。他用宽大的白袖遮了脸面,连连咳嗽了三四声,才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向陆远明:“看来,陆大人是真无恙了。”
陆远明见他钗松发乱,额间见汗,面色十分苍白,心下不禁微微心疼,早忘了所有的责怪质问,只默默伸了手去,要将他拉起来,问道:“你……可还好?”
那妖道终是叹了一口气,将陆远明的手软软握了,站了起来,用手背将嘴角余的一丝血痕拭去,回他无妨。
陆远明只觉得手心一片寒凉,那妖道的手竟然如寒冰一般,又思及以前种种,忙向四周打量。
他们此时正立在一片冰湖之上,脚下的冰面犹如明镜一般,漫漫无边,四周浓云低垂,一望无际。明明他们脚下已经有了丝丝蛛网一般的冰裂,冰裂之间,隐隐可见浓墨重彩的山水风物,隐隐透了影子出来。好似在冰壳之下,又是一番世界。
陆远明情不自禁打了一个抖,白微忙从手中幻出了一件白毛儿的大氅,披在了他身上,又将这大氅在他颈间细细系紧了,把风帽给他立起,顺了陆相颊侧的黑发,摸了摸他的脸颊。低低凑到他耳边说:“抱歉。明明是不想带你来这囚冰湖的。”陆远明不解,谁知那妖道又补了一句:“也罢,谁让陆相你是我的心上之人。”自然而然牵了他手。
“胡闹!”陆远明心中低喝,却看那妖道眼中柔情似水,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看得有些痴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剑走偏锋的妖术呀!
“真是难得一见您如此温柔啊!”耳边有人恭敬软糯地言语:“可道人来得可有些迟了,把陆相掳来也并非我本意,只是因为你未能守约罢了,还望见谅。”
白微“哼”了一声:“那你何必用这千骨伞设了这修罗结界?”
“哎,我只是想看看,人能用情到多深罢了。”那面目如常的青衣书生合了手里面的伞,拱了拱手,“还望道人不要计较,与我去见见我家那人。这边请。”
那青衣书生将伞夹在腋下,挑了一个方向走去。他脚步极轻巧,又毫无声息,好似蛇行草间。走了短短一阵,他就停了下来,一身瘦瘦青衫,在冰天霜地里更显地单薄非常,犹如一缕细瘦的青烟了。
书生将伞拿出来,在地上找了一点,轻轻敲了三下。
“嘟,嘟,嘟。”
只听得“咔嚓咔嚓”之声顿起,由那伞尖一点,裂了一道宽容一人的冰缝。那书生也不回头,沿着那冰缝,一步一步向下而行。慢慢整个身影就沉了到冰面下面去了。
陆远明跟着白微,也向那冰缝隙走去,临到面前,才见那冰裂隙里面,并未有水。只是忽闪忽闪的玉白蝴蝶,一只一只,密密层层,聚了三两步阶梯出来。“别怕。”白微牵着陆远明的手,带他踏上这虚空之中,蝴蝶化成的阶梯。
陆远明反而一时兴起,笼了一只尚小的玉蝶在手心里,那蝴蝶几近透明,甚至连内脏都玲珑可见,翅上缕缕脉络,霜雪光芒映照下好像绷着丝丝金线。他把脸贴近那只蝴蝶,听见翅膀震动之间,隐约发出细微的呜咽之音。那只手上的小蝴蝶只挣扎了几下,便将头上的细须微卷,静住不动了。似乎睡过去,又似乎再无声息。
陆远明将手心摊开,那小白蝶颤了一下,扇动翅膀飞了起来,恰落在他的头上。
白微探手将那只蝴蝶从他的发间摘下来,放在指尖,轻轻撵了一下。
片片冰粒雪屑,从他的指尖落了下来,又飞起来,化了无数小小玉蝴蝶,迷了陆远明陆大人的眼目。
☆、入骨
入骨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已然能没了马蹄。
往天穹中看去,瓦蓝瓦蓝也望不出是冰壳还是青空,只有你来我往的自在闲云,遮挡了来时的路。下到底不过两柱香时间,可踏上了实地,却觉得天际拉的又无比渺远了。陆远明不由想,那团团的闲云,莫非只是些挤在一起的玉白蝴蝶么。
一方小湖,数座小山,一弯将断不断的桥,一围似高不高的墙。杨柳垂岸,小径蜿蜒,却没有一个有兴致的游人,只独门独户突兀而起一座园林,挂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匾,上书“白府”。
陆远明看看白微,问他:“竟还是本家?”
白微眯起了眼睛,答他:“我可不敢与他们为本家,再说我哪里有他那般不讲道理?”陆远明见他说话间口呼白气,显然周边气候与这季节有了偏差。白微探手紧了紧陆远明的大氅,看他俊俏的脸上,浮了两团红晕出来,“冷不冷?”陆远明垂了眼睫,摇了摇头,只觉得心儿“砰砰”作响,忙离了白微视线,紧走两步跟上青衣书生。
书生推开宅子的门,让了他们两人进去,想了想,又说:“我家越离睡觉轻,请道人和陆相脚步轻些。”
这宅子里面十分考究,古朴深幽,林木错落,盆景奇巧,总有一带水脉在脚下潺潺而过,更奇的是,水里所游的鱼,都是陆远明前所未见,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甚是奇怪。水边也寄居着各色珊瑚玉树,间或还有大蚌张壳吐珠,莹白的珍珠,似乎有拳头大小。间隔一段的灯柱上所挂的,也不是普通的廊灯,而是陈着浑圆璀璨的夜明珠,白日里也熠熠生光。
陆远明吸了吸鼻子,潮且凉,还有从宫院里面才闻过的龙涎奇香,隐隐散了过来。
青衣书生将他们引到一进修竹掩映的庭院,让他们等等,自己走上前,轻轻敲了敲竹窗,低低叫:“阿离,阿离,醒了么?我请了白先生来了。”
那窗扇突然“哐当”自己大开,飞了一团烈烈的火出来,继而又紧紧闭上。白微忙将陆远明藏到自己身后,青衣书生却习以为常,将那一团犹在乱窜的火捉到自己的手心里面,呵了一口白气,那火便熄了。
“好好,你先睡着,一会儿我再来问你。”书生苦笑着摇摇头,折回白陆二人这边,引了他们到院子一侧的临水小亭坐了,也奉上茶水,陆远明看桌子上的点心糕饼,都是江南的款式。走来走去的婢子和奴仆,也都是细眉顺目的温婉长相。
陆远明见他将那把百骨伞细心的折好,支在身侧,又见他青衣如许,再加上这空寂的南地之风景,不禁就忆起了戏台上的白蛇青蛇传说,一时之间满怀好奇,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白道人毫不客气捡了一块儿凉糕,塞进嘴里,看见了陆远明满脸的好奇之色,喝了一口茶,才锐利了眼目,看向青衣书生,道:“叶小青,你这般欺负了陆大人,还不好好说说缘由么?”
青衣书生连忙站起来作了个深深的揖,脸再抬起来时候,已然是陆远明所见过的金色眼眸了。
他说,他叶小青只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蛇妖罢了,一生有幸曾经跟着一条痴情白蛇修炼了不知多少年头,便有了这样的人身。再修,也不如那白蛇妖怪高明,修得了七情六欲,晓得爱恨别离,懂得痴笑流泪。
陆远明问,是不是就是那报恩的白蛇传说?
叶小青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说,陆大人若是喜欢那传说,就可当真。
叶小青说,他跟着那条喜爱尘世间万物的白蛇妖,在这世间辗转,看那白蛇在红尘之间恋上一个平平凡凡的书生,喜怒哀乐,欢笑流泪,将那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全都尝了一个遍。
她要断桥送伞,他便洒酒为雨。她要坐诊问病,他就做个煎药的小厮。她要盗取仙草,他就为她护法。
白蛇妖怪为何恋恋这小书生,叶小青弄不明白,却也想知道答案。
陆远明想,戏文折子里也是这么说的,白娘娘用一把伞,钓上了一条愿者上钩的许书生,从此都忘却了仙身,只与他日日欢好,长相厮守。可胆小的许书生呢?却听了一个大和尚的话儿,将自己的娘子镇在了宝塔之下,独自煎熬。
“我想,千百年的妖怪,怎么就被这蟪蛄一样短命的凡人所牵绊呢?”叶小青金色眸子透出了淡淡的惋惜嘲讽之意,好像看出了陆远明的心中所想,继而低下头去,摩挲着身旁的纸伞,“她却说,一生钟情,心之所向,永无后悔。那日在塔下看她,我还笑她执着,却不知道这样的东西什么时候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叶小青突然自己笑了一下,金色的眸子盈满了难言的暖意:“谁知道我遇到了阿离呢?我与白蛇妖一起引水淹城,是阿离用法器将那水收了回去。那日浪涛翻滚,他于洪流中现出了龙子真身,白鳞闪闪,如流虹闪电,威武非常。及至压了水势,他也化了人身,站在水天之间,傲气地对我一笑,我便觉得,似乎我也骤然间明白了白蛇的话。”
“所以呢?”白微淡淡接话。
“所以,”叶小青书生腼腆地道,苍白的面上竟然也浮了两片红云出来,“我咬……不,亲了他一口。”
叶小青书生是一条千百年的青蛇妖,亲龙子这一口的时候,也伸了毒牙出来。这霜寒的蛇毒入骨,非他不能解,莫管是凡人还是天人,概莫能外。
“所以,我堂堂南海龙子就不得不留在这里。”一人打开了紧闭的门,眯着似睡非睡的漂亮眼睛,倚靠在门框上,“跟你这小小蛇妖,长相厮守,可笑!”
那人是名俊美青年,剑眉星目,却懒散无赖,高鼻薄唇,刻薄多情,长发漆黑,几可委地,一对金黄的小小茸角,立在他头上。
叶小青一愣,连忙起了身,走到那俊美青年面前,将他懒散斜斜披着的外裳,整理齐整,抬头迷恋地望着他:“你可是又不喜欢这南地的风景了么?要换什么,你尽管说,天下间什么样的风景,我都给你。”
“你明明知道,我所欲也,非这壶中幻景,”青年一把狠狠攥住叶小青的细瘦手腕,“而是真正自由的三千世界。”
叶小青似乎被他攥地十分疼痛,也不敢收手,只咬了嘴唇,默默低头不语。两人肌肤相接之处,似有火热灼烧的颜色与霜雪之色相抗,慢慢那霜雪之色渐渐浅淡了。
陆远明却分明见那千年的青蛇妖,一双金色眼眸之中,似有点点晶莹晃动。
只不过一瞬间,又收了回去,如雨后青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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