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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明这一清晨都觉得心神不宁,便想回郊外自家的老宅去看看。
及至上了路,才发现身边粘了一只大大的人形状黏糖,雪衣如旧,笑颜如常……般惹人生厌。
“道人你今日没有别的生意么,怎么这么得闲?”
“没有。”
“那道人不去多揽些生意么,你曾说中元节前后正是你忙碌的时候呀。”
“不忙。”
陆相无言,只好任他也上了马车。
一路辘辘颠簸,四目相对,陆远明也不爱多言语,貂小六更是窝在他怀里,睡得天地不知。只有白道人时而掀起小窗帘子,对着窗外指东指西,逗引陆远明给他讲些风物与见闻。
两个人到了陆家乡间的旧宅,已是快正午,车夫引了马车去附近的驿站,说好傍晚再回来接他们二人。
陆远明上前,看那挂锁的旧门,贴在门上的彩纸门神都减了颜色,驱邪逐鬼的凶厉神情也减了好几分。门柱石础下,也稀稀落落冒出了几株青青草,蹦出一只褐衣的蚱蜢来。貂小六忍不住从陆远明的怀里跳出去,伸出小爪,去玩那可怜蚱蜢。
☆、门
入门
白墙青瓦,苔痕青青。一场雨过去后,挤了好多只蜗牛,纷纷向房檐下爬去,以身为笔,画出墙上浓浓淡淡的水墨.远远望去,似乎缀了一墙墨色的藤蔓,间杂着茶棕色的小花。陆远明将一只懒洋洋停住的“小花”蜗牛取了下来,放在手心里,冰冰凉凉的,看它惊恐之间,将整个儿身体都缩进薄薄的茶色壳子里,再不敢出来。
“明明是一碰就碎的壳子,还当做安身立命的城池,哎,真是犯傻。”白微也歪着头看着他手心的蜗牛,催道:“开门吧,陆大人。”
陆远明似有所悟,赶忙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将那只幼小的蜗牛放在一丛青草泥地里,看它终又试探着伸了触角出来,慢吞吞地开始迁徙。他从袖子里掏出被手摩挲地发亮的铜钥匙,□□门锁里面,“咔哒”一声。“那是因为,他实在身无长物。”
陆远明推开门,却不是老屋旧树灰瓦,一切都明净如新。
那是鸟啼啁啾的清晨,枣树间漏下错杂的光,米粥的清香,顺着灶间儿的炊烟,一起飘了出来,又夹缠着时光的味道,就送到了陆远明的鼻端。
他吸吸鼻子,简直就要落下了泪来。
那是祖母熬的白粥,清清淡淡,就着萝卜小咸菜,煮了白水鸡蛋,扔在里面。白瓷勺子,将鸡蛋利落地一分为二,金黄色的溏心流出来,软绵绵的,唇齿间好似咬着早晨初生的暖阳。
陆远明情不自禁跨了一步,进了门。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那株枣树沉沉缀了枣子在叶间,非要扛了长长的竹竿子,才能打下来。祖母让他打枣的时候,好似下雨一般,酸酸甜甜的枣子落下来,伙伴们一拥而上,抢了地上的枣子,争先恐后塞进嘴里,有的还是笑模样,有的却是被酸倒了牙。这时候,枣树上那旧标记就在眼前,他也要仰望那高高的枣树,仰望叶间细碎细碎的天空。
他一偏头,恰看见白微蹲在他的身侧,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他正能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那就是……他变矮了?
陆大人心里面一片焦急,这又是中了妖道的什么诡异法术呀?
那妖道却得寸进尺,“哎呀,都不知道小时候的陆大人这么可爱,可是比长大后好亲近多了!”话音没落,他就凑了过来,抬手拍了拍小小陆相的头,捏了一把他鼓鼓的小脸儿,看着他圆圆清清亮亮的眼睛,就要又气又急滚出了两泡儿泪珠来。
“别怕彼诵÷皆睹鞯氖郑竽螅担骸按蚩嗣牛鸵呓タ纯绰铩!
“小陆,吃饭啦,一会儿去学里要迟了!”祖母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似乎也能看见她在灶间儿忙碌的身影。
祖母虽没读过什么书,却最爱唠叨。饭碗里的米粒必须吃光才可以,不吃光就不能离开桌子。第二日的书必须要提前温好,要不睡觉的时候,会梦到学里的先生来打手板。一条一条啊,念起来不厌其烦。可是就是这样的厌烦,也只有祖母才肯给他。他生在个阴邪日子,算命先生都对他冷硬的命格退避三舍。陆远明清清楚楚记得,那些惊诧而畏惧的目光,就要将他淹没的时候,是祖母用那双温暖的手,挡住了所有的闲言碎语。
“陆远明,陆远明。道险且艰,唯心明不改。”祖母笑意融融地跟他说。“咱们家小陆,就是一束光呢。他们是怕你太耀眼,你可不能看轻自己。快,真男儿可没有哭的道理!”
“嗯。”小小的陆远明把被夹了黏黏的梅子糖的书拿出来,一页一页细细展平,放在太阳地里,把眼角的泪痕,连着书墨晕开的痕迹,都坦坦荡荡地晒干。
陆远明也不再管那妖道,迫不及待地向屋子里走去。
却不知道妖道在他后面,摇摇头。
陆远明推开屋门,愣了。
又是一方小小院子,满树的枣,已经被摇落,枣树上只余了浓密的枝叶。
一个小小的少年,躺在树下那方小小的席子上,看他进来,摇手招呼他:“小陆,说好了一起看星星的,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呀!”
陆远明愣愣地向他走去,望着少年那意气风发的脸颊,这,这是谁?
那少年毫不见外地去拉陆远明的手,陆远明抽了抽鼻子,啊,他认得这味道,这是信里面的味道。那一封封信,还被细心地收在观星阁的一个小抽屉里面,细细压上了一只兽头镇纸,放上了防虫霉的香饼。
“我,我认得你?”陆远明低低说,却发现自己与那少年身材一般相仿,已然是个抽了个儿的竹竿子了。“我认得你的味道。”少年的陆远明虽然看起来人事上有些迟钝,但是却十分敏感,气味儿这种东西,能把记忆拉的像丝线一样绵长不绝,偶一抽动,就能抽丝剥茧般,现了往事的原型。
那时候,独来独往的少年陆远明,最欢欣的时光,就是下学之后,能从信客的手里接到一封远来的信。信里面都是一些琐碎的小闲话,什么家里的茉莉花开了好香,偷喝了母亲酿的粮食烈酒,钓上了一尾纯白肚腹的大鱼,或者学里谁给谁抄了一页害羞的情诗,却忘了署上自己的大名。巨细靡遗,没有什么特别,却有一些小小的趣味,有时候,也交换一些小小的心情。
陆远明虽然没见过这个曾经投错了信的少年,却和他做了笔墨上的知交。车马虽慢,笔墨也短,但是一两句闲言碎语,却是小小少年,心坎上的星星。信写了三两年,他才知道那个少年是在北地的落絮城,好远好远的地方,常年刮着刺骨的白色寒风,一出门,鼻子就要被冻成胡萝卜。可是他的字字句句,却是那样洒脱与温暖,好似三九寒冬里的一杯暖茶。
陆远明就告诉他,这不算太南的南地,自己的院子里,长着一棵果实累累的枣树,可以下雨一般落下酸酸甜甜的枣子来,夏夜里面,还能在树下面听着蝉鸣,望着远天的星星,一颗一颗,点亮着天幕。
他让老信客捎去自己家的枣子,夏日里自己攒的蜗牛壳子,还有省下零花铜板买的南城凉糕。落絮城少年呢,就会给他捎回来风干了的北地咸鱼干,鹿肉干,过年的时候,还递给过他红色的剪纸。下学的少年陆远明,手里提着味儿哄哄的北地腊肉,本来就因为流言而疏远他的伙伴们离得更远了些,却见他还是笑地心满意足。
他们会说,看呀,那个命硬的瘦高个儿,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这么看来,也不是那么冷淡嘛!
后来的后来,他们约定在一起看星星,可是……陆远明掐了掐自己的眉心。似乎是因为跟着父母迁居进城里,又似乎是因为学里背书应考太过忙碌,也没准是时光日长,更没准是,因为他的俊朗笑意,引了更多伙伴和朋友。于是,和那远方的朋友,渐渐就淡了联络,渐渐地,落絮城的写信少年,就停在了看星星的约定里面,停在了折起来的书信里面。陆远明还记得,他最后连来的三封书信,他都忙的没有时间拆开。
后来再有那个胡子拉碴的老信客问陆远明,小子,怎么也不见你的信了?总是带着北地的冰碴子味儿的那些。
陆远明的心总是会小小地漏跳一拍,难言的愧疚和遗憾,就像一只小虫,一下一下咬噬着他的心尖儿。
一个小小的决定套着一个小小的决定,骄傲的少年,做不出别的让步。
陆远明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原来就是他呀,北地的风将他的脸蛋儿吹地红红的,卷地乱蓬蓬的头发,随意地束起来,发梢尖儿结着细小的冰晶。他眼睛不大,但是明亮非常,他的声音特别清脆……不对,那是,那是她吧?
丝毫也不害羞的少女,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的脸蛋儿,小小的褐色雀斑在鼻子尖儿周围跳跃。“喂喂,你可不会忘了跟我的约定吧,我可是从北地来看你啦,千里万里迢迢呢!”
管他呢!少年陆远明失笑,紧紧握了少女的手,诶呀,他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他说啊:“好好!对不起对不起,那时候,那时候是我先失约了!”他吐了一口气出来,压在心尖儿上的一块儿旧石头,掉了下来。
少女并不回答他,只是歪着头一直笑,也不甩开他的手,笑地温暖地恰如北地少见的暖阳。
“你等等,我去屋里给你倒一杯枣子茶,我们一起看星星!”少年陆远明说,少女点点头,看着他走向灶间儿的门。
少年陆远明又推开屋门,再次愣了。
还是老屋,旧树,枯井。只不过那无人照管的枣树,顾自果实满树。
树下的白微,弯身从地上拾起几只掉下的枣子,大咧咧用袖子抹干净了,一颗直直朝着他扔过来,一颗丢给了貂小六,一颗送进自己嘴里,“咯吱”咬了一口。
“陆大人,天色可是不早了呀。”他指一指天空。果真是要暮色四合了,夕阳的光线撒在他身上,白色妖道变成了金红色的妖道。
“我……我……”陆远明有些不知所措,过往种种,在他心头五味杂陈,最终却觉得多了温情与释然。“开了好多门……”
“哎呀哎呀,举手之劳嘛,”白道人挠挠头,背起手来淡淡说,“本来还说跟着陆大人去踏青的,谁知道身上多带了两把钥匙。”
“谢谢。”陆远明走到白微面前,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用了十二分真心诚意,“你让我走进去,解了心里很多弯绕。”
白道人听见“谢”字立刻机灵了起来,“那……陆大人,是要付我这个道人报酬咯?”
陆相看见他闪闪亮的眼睛,心里暗叫不好,忙说:“欠着!”
谁知道,那个道人,风平浪静吐出两个字来:“晚了。”
静谧的乡间庭院,两个长身玉立的人,立在树下,树叶子一枚两枚,落在发间肩头。
一个突然探了头,去吻另一个人的脸颊。稍纵即逝,却有滋有味。
偷了吻的人,用舌头舔舔唇,好似回味不完一般,嘴角得意地翘起来,“哈哈哈哈”。
貂小六小眼睛一转,鄙视地瞥了主子自己一眼。
那另一个人,哎,就是陆大人,立刻将脸涨成了一颗红枣子,就要熟裂开啦。
“妖道!你自己回去……不,不许回去,今天就从我家搬出去!”
貂小六毫不迟疑,“嗖”一下,跳进了陆大人的怀里,窝好了。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
☆、涟漪
涟漪
陆大人从晨起就有些魂不守舍,整个儿人都飘飘忽忽的,像一团行走着的云雾。
陆大人有些不能原谅自己,早朝会上念折子的时候,竟然打了两个磕儿。
从宫城里面出来的时候,还差点儿在重重的红墙里面迷了常走的路。
明明记得某个月亮门就在哪个转角,结果意外就撞在了一个半人高的大铜青缸上,差点儿跌进满是滑苔飘萍的水里面,跟那些肥肥的红鳞片鲤鱼们一起洗个冷水澡。
恰恰遇见太子上元,急忙好心将莽莽撞撞的陆相拉住,问他可是身体不适,还是晨睡不足。陆远明挠了挠头,尴尬地打个哈哈,说无妨无妨,是走了个小神而已。跟太子告了辞,继续向前走,忽忽悠悠走了三五十步,清醒过来一样朝着红墙夹着的一线天空望去,又顿了脚步,房檐上的瓦当兽头都一般横眉怒目模样,更别提那飘了几朵闲云的蓝天,更是无边无垠,并未有什么特别。
陆大人心里面开始小孩子一样地赌气了。都怪那妖道!还有……妖道的吻。那是哪本书哪家门派的邪术,竟然让陆大人一直脸红心烧到半夜,翻来覆去在被窝里面烙了酥皮儿菜合子。
陆大人顶着星月出门的时候,特意带着两只浓重的烟熏眼圈儿,绕到客房前面,板着脸狠狠敲了好几下门,才发现门被从外面别着,那妖道甚至彻夜未归!
陆大人的心里“突”一下,又烧起了另一把邪火,将那门重重打开,只见那妖道的鸡零狗碎都妥妥地蹲在原地。各式各样儿奇形怪状的黄色符纸,整整齐齐黏在屏风后面,将一面秀丽江山图盖地严严实实,简直暴殄天物!大嘴巴的手摇铃儿,倒着插在竹笔筒里面。大大小小几个朴素的花瓶子里面,倒了大米小米辟邪的糯米。更何况,那妖道留下的毛茸茸貂小六,也心安理得地在陆大人自己的被窝里面酣睡呐。好一个鸠占鹊巢的妖道啊!
发起呆来就认死理的陆大人心里想,一定是自己还没搞明白他的来处,家里又堆了那些杂七腊八处理不了的东西,才会这般焦躁,一定是的。
却见仍逗留在原处的尹上元,摇了摇头,远远招呼了陆远明:“陆大人,还是叫存墨送你出去吧……”
那小侍从存墨,带着陆远明弯弯绕了好一会儿,才将他领到大街上。云里雾里的陆相,都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久了。
待快到了自家门口,还没下马车,陆远明就先掀了小帘子,去瞅门前树下的妖道长摊儿,却见空空荡荡,时常立起来的旗子,也没有竖着,三两只小雀儿,在妖道的瘸腿儿木桌子上蹦来蹦去,剥啄从摊子后面树上落下来的酸果子。
陆大人觉得脸侧一阵寒凉,是那妖道凉凉的嘴唇,轻轻地滑过;一时间又是一阵热烫,怪自己什么时候为了那妖道的来龙去脉伤神费心,犹如惊弓之鸟。临了吧,还是没制住自己的脚步,抬腿就向那人去楼空的摊子去了。
陆大人坐在白微常坐的位子上,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游鱼一般穿梭在繁闹的街市。临风的酒旗,伴着秋风翻卷来去,讨价还价的声音,就从铺开了的市集,送到了耳畔。芸芸众生,为何那道人就偏偏落到了他陆宅里,还亲了他陆大人的脸。
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何陆大人在心里面借问神明,这乱我心者,究竟是为何而来,或因何而来?茫茫天地间,为何恰如一颗小小的石子,落入他小小的湖心里面,荡了层层的涟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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