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启坐在马车之上向外望去,在暗淡的天色衬托之下,只见远处几个小村庄竟似一丝活气也无,不由心生悲凉之意,开口问前方骑马的杨子涯:“子涯,我们这是到哪了?”
杨子涯算了算时辰道:“傍晚应当能到隋县了。怎么了?要不先歇息一会?”
萧启没有说话,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到了前头一个茶肆处,杨子涯将萧启扶下马车坐了,才出声让小二上茶。
那店小二见了他们的阵仗也知道这些人非富即贵,忙收起了自己平日里那副贪便宜的嘴脸,把店里最好的茶拿了出来。
可问题是对萧启杨子涯这种京城世家出身的公子而言,这种地方最好的茶,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萧启喝了一口,就似乎被呛着了一般剧烈的咳嗽起来,杨子涯一下子慌了神,楚璟臣则是以为茶中被放了什么东西。剑光一闪,楚璟臣只要稍加用力,剑就能刺入店小二的脖颈中。
小二浑身发抖,险些吓尿了裤子,来他店里的地痞流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是也没见过这种一句话不说上来就是要你命的人物啊。
萧启因为咳嗽而显得面色通红,他总算缓过神来说道:“璟臣,住手,跟他没关系。”
杨子涯看了一眼茶,也知道了个大概,恢复了往常的神色,说道:“把茶撤下去,开水即可。”
小二唯唯诺诺的应了,他被楚璟臣吓着了,这下只敢站得远远的,不敢再靠近。
“子涯,”萧启终于开口,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们为何而谋反?”
杨子涯愣了一下,眼前一闪而过那晚萧府的场景:“你是为了复仇,而我,是为了你。”
萧启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赵陵沧举着正统的旗号,也不过是为了分一杯羹而已。无论是虞介、赵寄尘,还是我们,现在都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一旦战乱,最倒霉的也不会我们,而是.....”
“而是百姓。”杨子涯接过他的话。
“嗯。”萧启说道:“萧府的仇我不能不报。但是因为我的仇恨就将这么多人卷入战争的祸事......”
“明慎,这不是你的错。”杨子涯的表情极其的认真,“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我们现在可以是赵陵沧的棋子,但是以后未必会是。”
萧启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反而又说起了当今的朝堂:“当今圣上赵敬钰即位后,为了肃清先皇的党羽,不得不重用宁舟宁渔欢父子。可到后来,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宁舟父子的权力时,他才开始启用令尊。”他看着杨子涯的眼睛,“子涯,一旦起兵,你就彻底的和他们站在了对立面,你真的,不曾后悔?我的亲人皆亡,我不希望......”
可惜萧启不知道当时的杨子涯在这一瞬间心中纷杂的思绪,直到很久以后的那件事情。后来的萧启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他也只能感叹,或许冥冥之中,本该自有定数。
至少表面上的杨子涯,是一点犹豫也没有的:“我不后悔。从我们逃亡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再后悔过了。”
萧启知道杨居自小便宠爱杨舒厌恶杨子涯,这也是杨子涯昔日改名换姓闯荡江湖的原因之一。后来杨舒因策论得了皇帝的青睐,杨居与杨子涯的关系就更加不好了。
至于萧启自己提点杨舒策论一事,也是实属无奈。因为那是荀歌仇的遗愿,杨舒同样师从荀歌仇,荀歌仇平生也就只收了他们两个徒弟。萧启入门晚,与杨舒也不过只有同门的情分罢了。
荀歌仇曾多次在萧启面前感叹杨舒有做官的本事,却没有做大官的本事。就连他所谓的遗愿也是希望萧启以后能帮上杨舒的忙。
当然在萧启知晓荀歌仇假死一事后,只觉得这件事情就像是一场闹剧。当然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正是这场闹剧种下的因,给他、给无数人带来了怎样可怕的影响。
“明慎,如果有一日,你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你会......去试图改变这一切吗?”杨子涯似乎是花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萧启只说了四个字:“我不知道。”他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不是一个热血的人。”
“我明白了。”杨子涯看着阴沉的天空,说道:“启程吧。”
隋县县衙不远处,正是官府给灾民们发放粮食的地方,萧启和杨子涯远远的看着在士兵的推嚷下列成长队的人群。
杨子涯从怀中掏出几颗包装精致的糖果,找了个约摸七八岁大的小孩儿说是要问些问题,那小孩抵不住糖果的诱惑便点点头答应了。
萧启温柔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一双眼睛在萧启身上看看又在杨子涯身上看看:“我叫阿曲,今年九岁啦。”
萧启摸了摸他的小脑门儿:“阿曲,你告诉我,你们家里什么时候没有东西吃的?”
阿曲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好像很久了,每年这个时候都得这样,爹常常会存些粮食,可是今年特别严重。”
“那官府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粮的呢?”
阿曲觉得自己终于能回答一个问题了,格外开心:“这个我知道,就前几天。”
杨子涯把手中的糖给他,问道:“那没有东西吃的时候,怎么办呢?”
阿曲迅速的包装纸撕开,将糖放进了嘴里,口齿不清的说道:“我二哥刚好得了大病死了,然后爹和娘看我们实在饿得没法,就把二哥......”
因为他含着糖,后头的话萧启二人也听不太清楚,但是他们也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
阿曲看他们不说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生怕他们又把糖要回去,索性一溜烟跑了。
萧启心底有些发凉:“我倒是想起了春秋易子而食的典故。”
杨子涯眉头紧蹙,显然也不好受:“隋县在赵陵沧所属青州尚且如此,其他州县又该当如何?”
萧启沉默不语,他想起了昨日在茶肆杨子涯问他的那个问题,他觉得他找到了答案。就算不能改变这一切,他至少也能为这一切做些什么。
萧启与杨子涯二人在隋县的所见所闻让他们觉得压抑,在饥饿面前,人伦、道德、信仰可能什么都不是。人们只有一种念头,找到食物以及活下去。
正在他们去隋县的时候,远在西京的虞介,同样接到了一个让他头疼的任务。
那就是请杨澄出山。
杨澄是谁呢?此人算得上是先皇的老师,曾任中书令,在当今圣上登基后,他一纸辞呈递了上去。他在天下学子中的声望又是极高,圣上无奈只得批准他所谓告老还乡。
杨澄软硬不吃,难缠得很。赵陵沧觉得此人不可或缺,又知道他对先皇忠心耿耿,所以想让虞介以先皇遗子的身份去请他。
虞介其实还挺不喜欢与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学士打交道,也没有其他的理由,就因为他自己不懂。他被赵陵沧叫去议事的时候,一听那些人引经据典就觉得糊涂,思极此他真是由衷的感谢萧启,因为他只要问萧启,萧启必然会给他一个他能听得懂的解释。
所以当虞介好不容易到了荆州找到杨澄的时候,杨澄正在下棋。
更为诡异的是,杨澄在一个人下棋,虞介看着他想了半天放下一颗白子,过一回又放下一颗黑子。这个场景让虞介有些哭笑不得,他轻轻咳嗽了几声。
杨澄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原来是虞大人来了。正好,不妨陪老夫下完这局棋如何?”
虞介笑道:“在下粗鄙之人,于棋一窍不通,实在抱歉。”
杨澄却道:“那好,你等我下完这局棋罢。”
虞介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他只能看着黑白相间的棋盘欲哭无泪。
虞介在一旁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或许是三个时辰,又或许是五个时辰?等到天色有些暗了,有家仆过来掌灯,杨澄听到动静,起身道:“罢了。虞大人请随我来吧。”
亏得虞介在军队里待了这许多年,虽然有些郁闷,但这种程度还是没问题的。
虞介先是跟着杨澄去喝了几杯薄酒,尝了尝杨澄口中所言内子所做的家常菜。待得饭后,杨澄邀虞介前往书房小叙,虞介知道,此行的目的才算真正开始。
首先,如何与杨澄说明自己的身份是个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问题。对于杨澄来说,眼前之人不过是吴王派来的一个虞姓官员,这其中的关系,杨澄却是半分不知。
虞介此时懊悔不已,只恨为何没听赵寄尘的话带上一两个幕僚过来。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按照冯梦幽的意思,似乎是让自己只身前来。
而两人已入了座,杨澄带着笑意的问他:“虞大人奉吴王之命前来,所谓何事啊?”
虞介只得把脑子里各种有的没的事情扔在一旁,恭恭谨谨的起身行了礼道:“在下虞介,见过杨公。”
杨澄沉吟了片刻道:“令尊可是虞检?”
“不错,家父虞检。”
这边虞介还在想要怎么把这复杂的关系和起兵的事情告诉杨澄,杨澄却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虞检是在雍州带兵,他的儿子为何会来青州给八竿子打不着的吴王做下属?
虞介不知道杨澄在想什么,最终,他选择了一个看上去似乎还算妥当的方法,那就是从先皇说起:“在下曾听闻,杨公对于先皇,可谓忠心耿耿。”
这话一出口,杨澄就明白了,他微微一笑:“吴王,已经按捺不住了么?”
虞介有些震惊:“既然杨公已知我来意。那在下不妨直言,在下还有另一个名字,赵熙淮。”
杨澄蓦地站了起来,目光如炬,又仔仔细细地将虞介打量了几遍,摇了摇头:“你不像先皇。”
虞介笑道:“最初我从吴王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也是不信的。”
杨澄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谁是赵熙淮根本不重要。只要吴王承认,谁都可以是赵熙淮。虞介就是那个知道自己被利用却也心甘情愿的人。
他为了什么?杨澄不懂,所以他开口拒绝了:“你走吧。”
虞介并没有觉得意外,他施礼后躬身而退。他还会再来的,杨澄也清楚得很。
可最终虞介还是没能请动杨澄。他总共去了五次,每次杨澄都对他客客气气的邀他品茶赏梅。但无论虞介说什么,杨澄都不为所动。
第五次的时候,虞介终于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失败了。他猜不透杨澄的心思,所以他没辙,再这样下去也是徒劳。但是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应该已经从隋县回来了。
虞介其实也很不想让萧启再走这一趟的,他甚至可以料想到等他回去之后杨子涯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他已想不到更好的人选,他只是有一种直觉,要请动杨澄,非萧启不可的直觉。
虞介本以为萧启大概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事实和他所料完全不同。
萧启仍是那副清然出尘的世家公子模样,虽然因宋辞道一事让他在轮椅上待了半年折了大半的元气去,却也不知这身体中有种怎样的力量逼迫他不得不站起来去面对。有人搀扶着,萧启已能如寻常人一般行走了,只是姿势还有些别扭。
他总会好起来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虞介很确信这一点。
萧启去见杨澄的时候,杨澄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吴王派来的说客?”
萧启愣了一下说道:“说客只是其一,在下就算劝不动杨公,有幸与杨公见上一面,也是心满意足的。”
杨澄的表情有一些微妙,他觉得萧启身上似乎有些特别的地方,但是特别在哪里,他一下也说不上来,于是他随口问道:“令尊现今如何,身体可还安好?”
因为萧启先前已通报了姓名,再加杨澄这么多年刻意的不问世事,对于京城变故一无所知,这却不小心触了萧启的痛处。
萧启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头,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家父已经过世了。”
杨澄见他这番模样,也知不好再问下去,便安慰了他几句。
谁知萧启竟然直接将真相说了出来:“是圣上怀疑我萧家蓄意谋反,所以.....”
为了复仇吗?杨澄看见了萧启眼中的恨意,心中已有定数,他不会被萧启说服,因为他们都不过是赵陵沧的下属罢了。杨澄所忠心的人,可以是先皇,可以是先皇的遗子,但绝对不会是吴王。
杨澄明确的表述了自己的想法,萧启明白,所以他再也没来找过杨澄。
但是他和虞介仍然留在荆州,萧启在等一个转机。虞介虽然不太明白,但他没有多问什么。
直到那天下雪,按理说来,南方少见雪,更何况这日大雪纷飞,恍惚间两人竟有如同往年待在京城之意。
萧启看着窗外傲雪而立的红梅,对虞介笑道:“我们是时候去见杨公了。”
虞介心头一喜:“有什么好办法了吗?”
萧启苦笑道:“哪有什么好法子,若是这个法子也不顶用的话,咱们便收拾了回西京罢。”
所以说虞介看着萧启进了杨府后跪在大堂前的时候,他被吓了一跳,随后赶紧上前把萧启拉了起来:“你不要命了?”
萧启低声说道:“别管我,你跟我一齐跪着便是。”
虞介哭笑不得:“不是...你这算是哪门子的方法。就算要跪,也是我跪,你这样折腾下去杨子涯不得要了我的命。”
萧启一换平时温和的面容:“就算是子涯在这,他也劝不动我。”
一旁的家仆见两人这样,忙进去告诉杨澄。
杨澄正在练字,听仆人这般说道,只道:“他们若是愿意,只怕谁也劝阻不得。”
那家仆小声道:“听闻萧公子身子不好,这般天气,怕是.....”
杨澄瞪了家仆一眼,家仆这才唯唯诺诺的下去了。
待得杨澄把这帖字练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他不急不缓的喝了杯热茶,问道:“他们在外头跪了多久了?”
“回老爷的话,有半个时辰了。”
“行啦。”杨澄叹气,“你带我去看看他们罢。”
在这之后,杨澄终于是答应了他们。当然不是因为他被这两人感动了,而是一个非常莫名其妙的原因。
这个原因使得杨澄心中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想,他从未与人说过这个想法,直到这个想法成真的那天。
☆、第十四章
待他们从荆州回西京后,再过月余,便又到正月了。对于萧启来说,西京的正月,与往年在京城所过的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只是以前都是父亲母亲在忙着招呼客人,妹妹与别家的小姐上街玩耍之类,自己要不在屋里躲着,要不与三五个知己好友煮酒烹茶,可谓快哉。
现今这些应酬往来,只余自己一人。
与萧启他们不同,赵寄尘倒是开心得很。在京城的时候,他常被拖着去各种宴会,实在是烦闷得很,又没法拒绝。他唯一不开心的就是,虞介反倒比往常更忙了,根本没空陪他。赵寄尘当然是不依的,所以虞介没法,只得答应元宵陪他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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