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透亮的天，衬着方敬勋的背影却暗下来，他也没回头：“那还用说，一滴都没留给我。”说完还嘿嘿笑了两声。他刚将碗筷放到脚边，方爸爸便催促他。
“那吃完了快收拾碗筷，快去，一会儿得凉喽！”
无意识的，方敬勋蹭了蹭鼻子，然后就无意识的不安起来。关于林贺知的失聪，一直没有得到医学解释，先前被潦草写在床头病例板上的积血症状也被排除，种种检查也证实，生理上的因素不能构成他的失聪，这种结果给人的感觉，就像迷失在深海的热带鱼。
几天而已，林贺知变得抗拒讲话，不夸大任何感受和心态，方敬勋觉得这样他可以理解，唯一让他不适的是林贺知甚至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他。而他，也无法从一个因失聪至“哑”的人嘴中探出什么缘由。
和林贺知同病房里住了一个摔断胳膊的女人，她还未上小学的儿子总会来医院陪她，穿着蓝色的小布衫，整天活蹦乱跳。
到了午饭的时间，林贺知依旧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愣神。
对面的小男孩在观察他多次后，双手背在身后悄悄的靠了过来。感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林贺知慢慢的回头，小男孩正腼腆的看着他，嘴边带着笑意，从身后伸出手。
“妈妈说你总是不开心，这个给你吃。”
林贺知看向他手里的糖块，又看向小男孩的不停张动的嘴，然后再没了反应。
“大哥哥？..给你吃的..”小男孩重复一遍，将手又凑近了林贺知一些。见他还是没反应，鼓着腮去牵林贺知手，费力的将他的手掌摊平，刚想把糖块放进去，却被一下推开。
呆坐在地上，小男孩满腹委屈的看着林贺知，眼看着泪水要流出来却倔强的起身，糖块躺在一边也不管了，揉着屁股回了他妈妈那里。
站在门外的方敬勋目睹着这出小意外，愣愣的看着病床上的林贺知。
林贺知也有感知般的，转头便看见了他，依旧没什么反应的又低下头。
抿紧唇，方敬勋进门来到病床前，首先看了看保温桶里的汤，还是像前几天一样的结果，文丝未动。于是他提上了保温桶，去了妇人床前。
小男孩赖在妈妈的床边，时不时回头看向林贺知这边，看见方敬勋往这边走后又晃晃他妈妈的腿。女人安抚似得摸摸他头顶。
“这汤，对您的伤有好处，不嫌弃的话..”
方敬勋说话的时候女人一直带着笑：“那孩子的状况我也知道，不能怪他..是他太闹人了。”说着又看了看拧着眉毛的小男孩。
看着这位母亲眼里的慈爱，方敬勋一瞬失神，反应过来后还是把保温桶放下，笑着看小男孩：“我替那个哥哥跟你道歉。”
小男孩撅着嘴把头转向墙边，等方敬勋转身走后才有悄悄看过去。
方敬勋回到林贺知身边，床上的人还是一个动作静静的坐着，对方敬勋也不闻不问。
方敬勋轻戳一下他的太阳穴：“你呀..还暴躁上了？成不良青年了都..”
这样说着，林贺知小幅度的侧头，看见方敬勋是在说话，瞪他一眼又看了看桌边放着的小本子，示意方敬勋写下来。
但是没有，方敬勋握着双手坐定：“贺知..你是不是想要什么..或者..你有什么没告诉我对么..”说着说着方敬勋轻笑起来：“你知道么贺知，老爷子一直让我把阿姨接回来呢，说什么..这样你总会好起来，可是，我觉得不会。对不对？”
林贺知看着方敬勋，几天来再次开口：“我听不见你不知道。”
方敬勋点点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得说出来才行啊，我哪能猜的到啊..”
看着他不停说话的嘴，林贺知狠狠打过去，脆响在病房里异常突兀，方敬勋蹭了蹭嘴角，还是笑了：“..你可真是..下手轻点儿不行么..”
这下子，方敬勋想，那条在深海迷路的热带鱼指定是自己没跑了。他站起身，压了压林贺知头顶：“没事儿就睡一会儿吧..”
林贺知咬着下唇盯着他。
方敬勋不看他转身出了病房，在靠墙的长椅上坐下，颓然无力。刚垂下头，眼前便多出一双小小的鞋，他抬头，是小男孩跟着他出来了。
“还生气？..”
小男孩挨着方敬勋坐下，小大人样的：“我妈妈的胳膊还要九十天才能好，嗯，医生这么说的，我画了一百个小星星，每天都会涂掉一个..”
“我买糖给你吃怎么样？”
方敬勋开口就带着示好的意味，男孩就变得不拘谨，咧着嘴点头：“我妈妈说你的汤很好喝，要我谢谢你！”
方敬勋揉揉男孩的脑袋：“不客气啊。”
“那么..”小男孩边说边搓着手：“你买的糖那个哥哥会吃么？”
“够呛啊..”方敬勋叹气：“..你以后要是想和他说话就写下来，那个哥哥现在不喜欢说话的。”
“我知道！那个哥哥病了，妈妈说比她还要严重..还说以后不要去打扰他..”
“是啊..”方敬勋拉着小男孩起身，两人走在走廊上：“哥哥病了，他承受了太多事情，自己消化不了又不愿意和我分享，他很矛盾..”
“什么是矛盾？”
六月份了竟然还有阴天，真是令人烦躁，方敬勋看着窗外：“就是一边隐瞒一边揭露。”
☆、第五十四章
“瘦的跟竹筏一样，抱你都得硌着我。”
医院病房的尽头，有几间作废的单人病房，没有仪器和防护，只排了张破旧的病床。
方敬勋拿着盛药的器皿举在林贺知面前：“先把药吃了。”
坐在病床上的林贺知面无表情的看了方敬勋一眼，随手扫落了他手中的器皿，药片和地面撞击的声音持续了几秒才完全停止。
望着洒落到各个角落的药片，方敬勋啧啧出声：“够任性啊你。”
门外透气的韩哲贴在墙边，再次听见方敬勋这种不痛不痒的语气后狠敲一下墙面，大步走进病房将方敬勋拖拽出来。
被拖拽的人虚弱的任韩哲大力的把他顶在墙面上，韩哲狠盯着方敬勋看了片刻又泄了气，凭谁对着那么张明明快要崩溃却还要强挂上笑的脸都提不起气：“..你现在出去，指不定就被哪个江湖道士收了。”
“我有那么仙气儿么。”
韩哲白方敬勋一眼，松开在他领口用力的手。方敬勋叹出口气，顺着墙面缓缓的蹲下来，双手拢上脖子：“你这么一弄我头都晕了..”
立在他旁边，韩哲也没好气：“谁特么让你装可怜！不是牛逼么，不是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么？！现在给我扯个屁！”
方敬勋静了一会儿：“这不想逼他吃点儿么。”
韩哲垂下头，看着落满灰尘的木窗玻璃：“那你觉得这招好使了？贺知要是再闹下去，医院连个床位都不能留。”
林贺知会从正规病房迁到这里并不是因为歧视，只是因为原病房的患者接受不了一个举止日渐怪异的病友。他拒绝服药，会胡乱拔掉针管，亦或制造些其它的响动。
方敬勋盯着地面：“没事儿，在这就他一人住着，闹也就闹我了。”
韩哲冲着方敬勋的脚就是一踹，又骂出来：“你也是有病，为什么不让他出院？！”
方敬勋轻笑两声抬头，看着韩哲比手势：“你小点儿声。”
“他要是能听见了我还谢天谢地了！”
垂下头，方敬勋又勾着嘴角苦苦的笑：“再等等..”
蹲了几分钟，方敬勋又起身回了病房，拿着器皿把地上的药片挨个捡起来，站回床头把器皿放在桌子上便一阵眩晕，眼前都变黑前全是林贺知低着头的模样。
当方敬勋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前就是韩哲的脸了，还是那样看傻逼似得看着他。
“你这是折腾自己呢还是折腾他呢。”
方敬勋缓慢的眨眨眼睛，觉得浑身无力，低头瞅了瞅扎在自己手上的针管儿又觉得想笑：“你看着我干嘛啊，陪贺知去。”
“我真就不懂了，你到底是想干嘛方敬勋？你看看林贺知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侧过头，这个病房的窗透亮些，方敬勋看着隐约可见的树顶：“..我得知道他想要什么。”
“神经病！”说着韩哲就起身，又低沉的补了一句：“我就真不懂了。”
方敬勋眯着眼笑的开心：“我懂林贺知，林贺知懂林贺知，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就跟被驴踢了一样？”韩哲又哼哼两声：“贺知指定也这么觉得！”他说完低头想看方敬勋有没有被他打击到，却发现方敬勋正望着门口的方向笑着。于是他也顺着去看。
门口，林贺知撑着拐杖站着，手里拿着那个盛药的器皿。他静静的盯着方敬勋，接着便把药片全数倒进了嘴里，干咽下去后又看了方敬勋一眼，默默的离开了门口。
韩哲看着这一幕，转回头木然的说：“这是都疯了么..”
而方敬勋就不这么觉得了，他闭上眼睛：“这招还是有用吧，这不，心疼我了。”
方敬勋这一躺就躺倒晚上，外面毫无预兆的下起了雨，方敬勋还满意的得知林贺知今晚乖顺的吃了晚饭。
他来到病房门口时，林贺知和韩哲两人正在本子上书写传递着什么，他凑近刚看了几个字，林贺知就快速的抽回本子。
方敬勋也没说什么，冲着韩哲挑挑眉毛：“先回吧，我陪着他就行。”
起身，韩哲背对着林贺知冲方敬勋挤眉弄眼：“还是跟我说出院的事儿呢，再是抱怨你，你就顺着他吧啊..”
方敬勋撇着嘴：“怎么他跟你就不暴躁了，倒是比跟我还和善。”
脑袋上挨了韩哲一下，方敬勋也不感慨了，坐在林贺知面前抱起胳膊：“你说说你这段时间惹这些事儿吧..那小男孩还让我转告你来着，脾气太坏就没人喜欢你了，这不就我还喜欢你了吧，嗯，韩哲那不算的..想出院是不，那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想要什么，你这样我的下场就只能疯了。行不？”
他说了一大堆，林贺知只是静静的盯着他的唇张动，让方敬勋看起来就像是进行无声的控诉。
林贺知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垂下头摇了摇，却没指那个本子让方敬勋写下来。
方敬勋点点头，心却空起来，即使看着林贺知在这呆着像变了一个人他也扛着，为的就只是一个可能性很大的打击，这么想着他喃喃出声：“你应该知道，只要你说.....得得..那行！咱明天出院。”
妥协，放弃，差不离的词儿，在方敬勋这来看，可能妥协还有那么些许听之任之的意思就是了。
漫天的降水让黑夜中的人影都隐进雨幕，方敬勋走出医院楼，他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会把林贺知一个人留下，只是几天未眠的他突然很想睡一觉，醒来他就什么都不想了。和林贺知一起学手语，毕了业找个好工作，赚钱养他一辈子，只要按这个路途走下去，什么都不是问题。
这个时节的雨水也还是冰冷的，走了两步方敬勋就湿透了全身，他手插到裤兜里慢慢的走着，刘海垂下和睫毛碰触在一起，他本以为，现在就是他最难受的时刻。
但在他听到身后微弱的呼唤声时他知道他错了，等着他的，是还要想下去的路途，不再是放弃，而是揭露。
林贺知瘦小的身影几乎被雨水冲刷的不见踪影，在雨幕中显得无助，拐杖在雨水的冲刷下快要支撑不住他，他知道方敬勋听见他了，却看前方的人没有任何动作，他颓败的扔掉拐杖，像被抽走了支架的花藤，瘫坐在冰冷的水湾中。
“方敬勋..”
方敬勋站在原地，听着林贺知细小到近乎无声的呼唤，他明白，他这一过去，那些他的所有自欺欺人都将被捅破，他希望可以多一会儿时间给他一个缓冲，但是林贺知在前面，他不忍心看他一人挣扎。
可能到现在，最矛盾的是方敬勋而不是林贺知。
每走一步，他就越窒息一些，也蓦地觉得，他怎么都靠不近林贺知。直到触碰到和自己一个温度的林贺知时，方敬勋才觉得有那么点儿真实，他把林贺知紧紧的抱在怀里，手擦着他脸上止不住的液体。
“折腾什么啊，早这样不行了，我早就栽了你不知道么。”
林贺知闷着声音哭出来，方敬勋扣着他的脑袋轻抚。现在，他不能管难受不难受，他只想遵循，林贺知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第五十五章
可能风和日丽的天气里，看什么都带着些顺眼，比如这座方敬勋说过不会再踏足第二次的别墅建筑。
几个月前方敬勋就被不经意的告知，那个人病了，挺严重。他进了屋子，经过楼梯的两个守卫辗转上了二楼。屋内有个年纪偏大的护士，老人躺在舒适的床上，周围围满医疗器械，心电监护仪上显示的是微弱的曲线。
方敬勋刚在他身边坐下，老人便睁开眼睛。护士也悄悄的退出门外。
“啧，臭小子。”
也许人都带着天生的怜悯心里，看着老人的样子，方敬勋莫名的就蹦出了释然，他难得的冲老人笑了：“臭老头。”
他说完，老人便挣扎的想要起身，却几次尝试都没效用，方敬勋忍住上手帮忙的冲动，皱皱眉：“得了，别逞强了，我坐坐就走。”
这样，老人呼出一口气：“奇了。”
方敬勋往椅背靠了靠，垂下眼睛：“没什么奇怪的，你也知道我没事儿不会来找你。”
老人冷冷的笑一声，还是追问出来：“这是怎么了？”
摆弄着手指，方敬勋吞吞吐吐的说想了很多种表达方法的几句话：“..我听你的，入伍。”
“还有条件？”
咽了口口水，方敬勋干脆选择暴躁：“就帮个忙！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儿..”
“你就不能..用正常孙子和爷爷说话的语气和我聊几句？”只是一句比较长的话，就让老人憋红了脸。
方敬勋又蔫下来：“这辈子，别指望了。”
老人抬起插着导流管的手臂，指了指房顶：“你妈妈，都不是最恨我的人...”
他开始这个话题，方敬勋就不自觉的抵触。老人也看出方敬勋心情的异动，却依旧慢慢的追述着那些揭伤疤的过往。
“我这一生都很失败，我赢在战场上，却输掉了所有本该和我亲近的人..你爸爸，你，还包括你妈妈..我也不止一次后悔，后悔我总将自己的懦弱按放到你爸爸身上..他啊，比我勇敢的多，是我将上一代的仇恨又挖出来了罢了..我不敢做的事情他做到了，说到底我只是不甘心吧..我对不起你妈，就像对不起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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