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啊,难啊,人家是冰清玉洁、出尘不染的斯文人,是言行磊落、两袖清风的百姓官,更是悲悯苍生、忠孝两全的忠良臣。两年前还是吉安县的一个人微言轻的知县,仅凭着“克己奉公”四字,在职两年,赈济灾荒,为数百蒙冤百姓平反,于是翌年秋天被召入京城,擢升五品钦天监监正。再回头看看他自己,简直就是一张俊皮囊包裹了个污浊不堪的泥坯子。自小生在门阀士族的簪缨世家,长在尔虞我诈的官场,虽然官高二品,九棘三槐,然而为了明哲保身,必须学会权谋诡计,迈出的哪一步不是处心积虑?哪一步不是如履薄冰?明争暗斗更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了才是聪明人。为了争名逐利,他更是练就了一副“口有蜜,腹有剑”的肚肠,凭借着两行伶俐之齿和三寸不烂之舌在朝廷混迹得游刃有余。
谢少牧,谢侍郎,从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这一双手巴巴地捧在那儿都快三十载了,还是没摘到,”谢少牧虚情假意地一声叹:“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呐……”阿荣噗嗤一笑:“少爷您也真好意思说。”话语落下的同时,二人正好走到屋门口,阿荣上前一步替他推开房门:“楚公子不了解您,我还能不了解您?少爷对尹大人那是情比金坚,真情厚意,天地……”
“庸俗,捡重点的说。”
“是、是……小的的意思,无非就是一句‘守得云开见月明’。”
谢少牧跨进屋里转身落座在圈椅里沉吟半晌:这算哪门子的了解?真心还不如楚幼安那个臭小子……
“阿荣呐,人心善变,真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更何况还隔着一层肚皮,你说谁能看得见?什么‘情比金坚’,啧,金子还能融成水呢。”
于谢侍郎而言,真情真心这种不切实际、昙花一现的东西,最好拿捏的分寸就是对人聊胜于无,对己浅尝辄止,因为爱到情真意切的时候,甘愿对天对地,对皇天后土,甚至对宇宙洪荒起誓,可世上哪里来的绝对的事呐,真的到了生死相许的誓言破灭与缠绵悱恻的爱恋淡化时,分飞的劳燕恨不得把那些曾经的誓言掘地三尺也要填埋个严严实实。别人口中终成眷属的美谈佳话,那只是戏里才有的事儿,所以,谢少牧说,倒不如去看戏来的实在。
“哎,少爷有些话可不要说得太绝了,免得到时候打脸咯!”
“不过阿荣,你说我也不能为了这个,每天巴巴地出去走一趟路吧?”
阿荣沏了茶端到他面前,凑近一步捎来一句话:“方才楚家的三少爷托人来找您,说晚上叫了局,让您去一趟。”
“还有谁?”
“呃,好像还有洪阁老家里的长孙也去。”
阿荣这一句也是无心,却凭空提醒了他。
“我有办法了,”谢少牧把椅子扶手一拍,叫道:“肃清家旁边的那宅子,是他安置的偏房。他上次赌局输我的东西,就叫他把这所宅子卖给我,一笔勾销。”
“倒是洪家的少爷肯吗?”
“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谢少牧一副信心满满、势在必得的模样,接着他将右腿翘到左腿上,向椅背一仰:“以前那小子娶了京城的名妓做偏房,现在人不在了,换本少爷住,我还没嫌那宅子胭脂味儿太重。那个姑娘被他看上也是倒了八辈子霉,连当朝元老府上的大门门首都还没碰过,人就没了。你真以为洪府的人眼里能容得了沙子?本少爷这是在帮他行善积德,凭他那点本事还想瞒过洪老爷子的眼,真是不自量力,被他老子知道是早晚的事。”
“少爷,您在朝廷上爱管闲事也就摆了,都管到人家的家里去了,人家能愿意么?”
手中的茶盏里溢出沁人心脾的白梅香,谢少牧泡茶时时常丢几片干的梅花瓣进去,不是附庸风雅,只是图个好闻,边嗅着清香边有意无意地留心了方才入耳的话:阿荣这话,怎么听得这么耳熟?
新买到手的小院里秽土瓦砾也是左一堆右一堆的,实在是一所废院,草堆里隐隐有股阴霉之气触鼻而来,房子前后,着实没有半点儿兴旺的样子。阿荣逆料少爷是铁了心了要把这个宅子弄到手,为的就是与那位三句不离口的“尹大人”比邻而居。
事后楚幼安嘲笑过他:“这宅子就是为了金屋藏娇的,只不过换了个主儿而已。”
☆、第二夜(二)
第二夜(二)
尹监正是个孝子,其父先逝,家中上有母亲奉养,下有手足相辅。尹母薛氏虽为年老,然具有特识,精神健旺,算得上是智妇。家中还有一甫过豆蔻之年的小妹,名唤尹素璧,也称得上是儒门之女。谢少牧曾听尹肃清提起过她好读医书一事。每每被逮到偷读医书时,薛太夫人总是阴沉着脸,维持着不怒自威的震慑力对尹素璧训导:“旁门左道的书读多了,心就重了。”其余的半句废话都没有。思及此处,谢少牧当着尹肃清的面噗嗤一笑,不因别的,若是这相同的话从尹肃清嘴里说出来,语气如出一辙,也不违和分毫。
有其母必有其子,尹家的倔脾气真是一脉相承,发扬光大得很。
仲秋的清晨有些微寒,前夜才下完一阵淅淅沥沥的秋雨,尹肃清刚走过抄手游廊,鼻间还能嗅到雨后淡雅的草香,忽然传来哗啦哗啦一片响,声振屋瓦,轰然作响。尹素璧被院里传来的响声惊动,慌忙将偷看的医书藏到枕头底下,从屋里探了半个脑袋张望。尹肃清闻声走到后院,只见靠东的一方短墙倒了大半,零零碎碎的土块兀自未歇地往下滚,堆成了一堆。墙另一头,谢少牧正挥动着宽袍大袖荡去鼻子前飞扬的尘土,冠带整齐地立在尹肃清面前。带到尘埃落定,他所歆慕的人儿正惊愕于眼前的所见之景,谢侍郎目光炯聚,凝视着他,他的肃清穿着一身干净的青绿色便服,衣服看着虽有几成旧,可配上他白净的面孔,反倒是显得淡素出尘。薛太夫人随之而来,朴素的粗布衣衫却不减矍铄,稀疏的银丝用一根簪子在脑后梳成发髻,徐步而来,驻足在她儿子身后:“这墙怎么倒了?”谢少牧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朝尹母拱了拱手:以后我们便是街坊了若有不到之处,还请太夫人指教。”
尹肃清挺直了清瘦的身板接话道:“谢大人若是嫌新院小,我们让出几尺也无妨。”
谢少牧用目光衔着他,依旧含着笑:“拆了这堵墙,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肃清。”
尹肃清脸色阴郁,将两道秀眉一蹙:“拆了这堵墙,我们还是两家人,倒是谢大人放着大门不肯正大光明地走,非要屈尊降贵地走这旁门左道。”
笑容僵在脸上,前时还笑得春光灿烂的谢大人腆着一张脸谄媚地拉住尹肃清的手:“别啊肃清……多大的仇这是?肃清……哎,你别走啊,肃清……”
尹肃清对他铁青着一张面孔并非毫无缘由,只因谢少牧擅自做主,先将曾在朝廷任太医一职的李太医请到尹府为尹素璧讲习医术,又将她引荐给太后,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两天。李先生曾经是朝廷里首屈一指的太医,当日请辞之时,连皇太后出面都没能留得住他,如今出来个师承李太医的徒弟,太后自然是对其宠爱有加。
尹素璧落落大方地向对面的谢少牧行了个屈膝礼,在新垒砌的碎土堆前绕了几绕。
“素璧最近向李先生认真请教医术了?”谢少牧问。
“嗯,先生近日来过了。”
谢少牧忽而忆起素日听肃清说起过,说家中小妹闲来无事时喜欢唱曲儿、听曲儿。如此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大好机会,谢少牧又怎会放过,次日便邀请她去戏园听戏,可倘若是尚未出阁的女子,岂能被这般当面锣对面鼓地邀约,孤男寡女肯定会落下话柄,落人口实。
“肃清呐肃清,我三番五次、三催四请地请你去,你就是不肯,这一回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谢少牧暗自窃喜。
尹家大小姐几乎难得出来游玩一趟,即便是这般走马观花也令她欣喜不已,沿街不远处传来尖嫩的异乡口音在叫卖这花,其中还参杂着清脆的铃铛声,她将绸幔牵起一条小缝儿,循声望去满眼尽是一挑一挑将开的芍药。街车有篷盖,四周挂着绸幔,她透过轿帘的缝隙向街边张望。忽然一阵献媚卖俏的女子笑声无遮无拦地传入街车里,莺声呖呖,一大串地叫了出来。尹家小姐自是不知,可见多识广的谢侍郎不同,一听便知是从前方的熙春楼里传出的,说着又是一阵香气袭来。她不知不觉地将帘子掀开,探出身子找寻声音的来源,却被谢少牧拦住,他拉阖住绸幔,说道:“素璧,不如和你哥哥坐在同一边吧。”
京师演戏之盛,甲于天下,戏园里人头攒聚,戏台上唱曲的俏丽小旦唱得咿咿呀呀,台下看戏的跟着连声叫好。那出戏谢少牧是略有耳闻的,可惜至于唱词,对他而言就云里雾里了,对戏曲,他向来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侧身而望,台上光艳的小旦莲步轻移,唱着,笑着,袖子挡住了嘴,却未挡住两片红胭脂之间小巧的鼻子……台下天真烂漫、不经世事的姑娘早就被台子上伶人的表演吸引地无法自拔了,不禁一边轻轻翻转着皓腕随着小旦的动作学着一边跟着哼唱,可等下一句到了戏中大小姐的词,她却又闭口不唱了。
“怎么?难道素璧不喜欢?”谢少牧问。
“不是不喜欢,”素璧接话道:“只是觉得台上这个青衣太华贵,倒是显得有些拘谨了,反而那个小旦是个俏模样呢。”
尹肃清搁下茶盏,戳穿他:“你几乎不听戏的。”谢少牧显得有些局促,但立即伸手捉住他的腕子,换了张谄媚的面孔讨好他:“我向来涉猎广泛,怎么,肃清,想挑个良辰吉日来好好了解了解我?”
在未到戏园之前,他让阿荣把戏词拿来一份给他,“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这样临阵磨枪撑台面的事,他又怎么会忘记。尹肃清无心与他争辩,不再搭茬,免得某人又借机得寸进尺,遂将目光投向台上那出戏。
等到曲终人散出来时,满地霜白,一片月色已当头。尹素璧经受不住沉沉睡去,谢少牧便打发马车先送她回去,而自己则点亮灯笼,陪着尹肃清漫步在幽静的小巷之中,方才连着几出武戏,锣鼓喧天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到这会儿还哐啷哐啷地响个不停。
“刚才路过熙春楼的时候……谢谢你。”二人徐步联行,尹肃清避开他的目光,抬头凝目仰视着清冷的月亮。
“小事一桩,她现在还不该看到这些。”一抹愉悦的笑意在谢少牧的脸上绽开,他侧过身,目光澄澈透亮,像极了被表扬的孩子掩藏不住心中的欣喜。
在万盏灯的夜晚,当空的月亮是轮满月,皎洁清明,柔和地印在二人的手上、脸上、衣服上,仿佛是浸泡在如银的月色之中,沐浴在一层透明的光中,周身都裹着银白的纱。
春迟,三月末尾,四月之初,百花方才盛开。谢少牧说,他迷恋上一处景致,欲罢不能,很别致,很隐秘,甚至私密到他不愿让任何人染指。
坍塌大半的矮墙搁置了小半个年头都没有再修葺,不是尹肃清疏忽,而是谢少牧不肯,他说,矮墙若是修好了,那一处绝佳的景致也就没得看了。橙红的落日掩映着飘忽的树影,落叶交杂着打折卷儿随风而落,他从暮色四合站到夜色将至,直至一轮明亮的月亮从山头跳跃出来,静谧的夜晚伴随着万物苍生沉沉睡去,此时他才命小厮沏上一壶白梅茶,坐在两院之间被打通的大窟窿旁,一盅又一盅地悠闲地喝着,一直坐到夜深人静。醉翁之意不在酒,与他而言,这一片牵动的心思亦不在乎院中长青的松柏或是芬芳馥郁的金桂,却独独在乎院墙另一边那个黄卷青灯的身影,透着离群索居的美,就算时时刻刻端详,也是百看不厌的。
看景色都看到别人院子里去了,还不承认?
楚幼安和他坐对面,拊掌而笑,笑他口是心非。谢少牧切齿,又哂然一笑,哪儿的话?他看不惯他的清高,看不惯他的刻板。往那儿一站,活脱脱一尊供在佛案上的白瓷菩萨。自从由吉安调回京城后,不轻易和人热络,平日里定好的作息,那便是不能改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半子时熄灯而眠,日出卯时洗漱更衣,清心寡欲到滴酒不沾,孤高自洁得都快无欲无求了。若适逢值夜,申时五刻用完晚膳,申时七刻已经坐定在钦天监的值房里,雷打不动的规律以至于让谢少牧养成了准时准刻陪他一同吃面的习惯。
人生耳目虽同,性情各异,有好繁华的,也有厌繁华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厌冷淡的。
他的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微笑,真是,心静都快如一滩死水了,还活个什么劲儿?
哂笑依然,心里却万丈狂澜。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不然你怎么会千方百计地调他回京?楚幼安想说,话到嘴边却犹豫了,换言道:“我知道你是不愿让他去背这个万民唾弃的骂名。”有些事明说了对谁都不利,点明了说破了,就引火烧身了,选择沉默,才是聪明人该干的事。
☆、第三夜(三)
第二夜(三)
除了皇上可以召钦天监亲自询问天象之外,臣子向来是不能妄议的。
当今圣上既非昏庸无道,亦非治世之才,但是个样貌俊美的皇帝,亦是位多情的帝王,他虽贵为九重之尊,有四海之富,然却是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对朝中臣子礼遇有加。
只可惜,一朝天子被宦臣相挟犹如困兽,声威不济,何谈萌覆黎民。
桂月中旬初的一个夜晚,深浓的夜色之下万籁俱静,满城弥久不散的桂花飘入千家万户,半盏赤红的弯月高悬在墨黑的夜空之中,在迷离惝恍的氤氲中显得其光倍常,简直红红得耀眼。子时时分,京城上空数里外蓦然出现一团赤色火团在天际盘旋环绕,火焰内隐约有一状如马而身有鳞的异兽腾云驾雾而来。众人中有眼尖的,细看出火焰之中是威武轩昂的神兽犼,它扬天嘶鸣三声,吼声如雷,掀开强健有力的四肢腾跃奋起,刹那间遁隐云雾,消失不见。
越日,天子召钦天监监正前来问话。
他的臣子端端正正地如实答道:“帝王执政,望天犼陪鸾伴架,可识不忠不孝之人,确保国家兴旺,江山永固。”天子的眼神明彻清透,周身萦绕着雍容的贵气。一挥手,他屏退手执障扇的宫女,开口又问:“爱卿可愿将钦天监大小琐事交于泰西僧侣,之后伴朕身侧,助朕识别善恶忠奸?”难掩目的,圣上是在千方百计地引他说话。只见他的臣子向后退一步,恰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躬身揖让:“微臣乏善可陈,恐辜负皇上一番心血。”尹监正俯身要跪下去,皇上用手搀住:“朕没让你跪。”天子微微抿起嘴唇,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言语中满透着不甘与无奈:“朕未尝弃卿,奈何卿不求仕……”
夕阳把半边天染得通红,少顷便沉甸甸得坠落下去。
尹肃清一边将值房的灯笼提在手中一边说:“今日皇上召我去问昨夜‘火焰犼’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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