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肯定又对皇上是一番忠言逆耳的劝谏。”谢侍郎见他不吱声,明了已猜得八九不离十,遂复言:“肃清,听我一句劝,你已不再是地方官,既然都从吉安回京了,有些事就算知道,也别在皇上面前提起了。”
“我是朝廷的官员,领的是朝廷的俸禄,吃的是朝廷的饭,我只是尽自己的本职。”
“可单凭一个天象,又能奈何?”
“抬头三尺有神明,兵部颜尚书私用军饷亦是人尽皆知。”
“兵部再怎么用军饷是他们的事,就算人尽皆知也是他们的事。”
尹肃清驻足,目光落在谢少牧官服上胸前的方形补子:“文官绣禽,是为文明;武官绣兽,是为威武,”他将目光移开,把灯笼向前照探,继续道:“读书,应试,做官,无非是上效朝廷,下为百姓,若只做到前一半,而却没做到后一半,这样又有何意义?”
“那你可曾想过,万一皇上其实早已对颜尚书私挪军饷的事了然于心,只是眼下不愿插手此事呢?”
“总要有人身先士卒。”
谢少牧闻言一时语塞,彳亍半晌兀自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癯的面容,尹肃清也昂然望着谢少牧,那双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地向他望过来。谢少牧忽然一把伸手搂紧他的腰身,抚摸着他的发丝:
“无论我做过什么,都是为了你。”
他心知肚明,眼前的这个人不仅是他口中的肃清,同时也是皇帝的臣民,更是一位被称作廉吏的官员,他公正廉洁,克己奉公,和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
面前的尹监正面色凛然,一语道破:“你做了亏心事?”
同样的意思,从尹肃清嘴里说出来,就立马带着沉甸甸的斯文和尖锐的棱角。
“亏心事?哈哈,我做过的亏心事还少吗?”逆着月光,谢少牧注视着他冷而清冽的双眸,轻描淡写地自嘲着。
尹肃清摇摇头,他也曾想过,眼前的这位侍郎,人长得是俊美,一张嘴能说会道,加之高步通衢,自然招人喜欢,可就是这股子浪荡不羁的痞性,到底是从骨子里沁染出来的,还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若说他不务正业,可到底是前科探花,又是朝中年轻有为的户部侍郎,浑身上下散着斯文元气,出口成章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撰写的那一手工整而华丽的好青词深赢先帝喜爱。若说他奋发有为,可又时常和楚幼安那种轻浮子弟称兄道弟。总之,比起不善言谈的自己,他显得圆滑得太多。
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同窗数十载,尹肃清规劝过他最多的一句,便是“避而远之心怀叵测之人”,然而谢少牧在朝野的沉浮起落、纵横捭阖,早已对“祸福相贯,生死为邻”习以为常,他又何尝不曾为他忧心。
“骗你的。”带着一丝自诩的傲慢,自得的喜悦浮上谢侍郎的嘴角。
真可爱,他的肃清又认真了。
谢少牧倏地拾起尹肃清的手:“每次单独相处,你总说公事,”摊开手心,将一个精巧的香囊放入他的手心:“白梅,知道你喜欢,”香囊里白梅清明悠远的香气虽然不张扬,却总能飘越几里之外,“含蓄,觉得像你,”他又拉起尹肃清的手腕:“老习惯,先去万庆书坊旁边的小面摊去吃馄饨,我再陪你去值房。”
尹肃清抬眼,迎上的是他欢欣且赤诚的眼神。
京城的东西乐安街合起来约莫七、八里长。西街店邸林立,有京城五大书坊之一的万庆书坊,此时正被暮霭与雾气笼罩着,东街有兵部尚书的府邸,朝中数一数二的阁臣要员,住当然要住在繁华的热闹地方,不管气象如何,主街上始终都是一派摩肩接踵的景象。
一轮弯月悬挂天际,水如平镜的湖面幻成了亮晃晃的银色,二人从白渡桥上并肩而过,过了桥便是乐安街的西头。
“啊!快逃啊!火焰犼又出现了!”熙攘的人群里,不期然地传出一声惊吼。
神兽犼足踏火焰破云而来,全身透着一股震撼人心肺的威武,昂首怒吼,落在兵部尚书宅邸的屋顶上。它口中喷火,飞溅的火星将整条街照得远近通明,有随时腾跃奋起之势。风助火烈,颜宅外悬挂着的灯笼纷纷滚落至地面,一霎时把全院照得通红,宅院里红光一片,呛鼻的烟雾冲达云霄,连扑救都来不及,不出一会儿就引来一棚熊熊的烈火。
乐安街上更是人声鼎沸,警铎乱鸣,猛烈的火势惊散了满街的游人,四散逃开。救火兵丁一队接一队接连赶来,奈何那只异兽停在颜大人的屋顶上,浑身冒着熊熊炎炎的火星,无人敢靠近。幸亏临户与颜大人的宅邸之间有一道风火墙,大火在颜尚书的宅子里烧得呼呼直旋,就是没冲过来。
不出一时半刻,火焰犼长鸣一声,踏火跃起,腾飞数里,又继续朝紫禁城中被包裹在升腾云气的数座五脊殿方向飞去。
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浑圆的一片光在仁寿宫的檀香木飞檐上旋转着,划破了宏伟壮丽的皇宫的宁静,携带着灼灼的火光愈转愈大,迸溅出的金花飞舞着,回旋着。时值尹肃清去钦天监的值房的时刻,二人正是从乐安西街的面摊那里吃完了馄饨,耳朵里忽然灌满了哔哔啵啵的声浪,仰头观望,一道刺目的亮光从他们的头顶闪过,划过幽蓝隐秘的夜空,长蛇似的一串令人炫目的火光如闪电般将墨色划开一道口子。二人旋即顺着火光一路朝宫里奔去,谢少牧伸手牵起尹肃清的腕子,牵着他飞奔在近道的巷道之中。
“等等,应该先去找宫外找庄翟。”尹肃清打断他。
“谁?”谢少牧随着停下奔跑的步伐。
“钦天监的五官司晨。”
“找报更的太监应该是这个方向。”
“他不住宫里,也不是太监。”
“黑灯瞎火的上哪里找去?他肯定会赶到宫里的。”
谢少牧拉着尹肃清一路飞奔到仁寿宫前时,已有两个人先到一步,高壮的那个正是庄翟,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一副翩翩有礼的儒生模样。
“这位是……”谢少牧开口问。
“见过谢大人、尹大人,在下柳晋,”少年的面上显出几分腼腆与羞涩。
尹肃清隐约记起这张清秀的脸孔,为何这般似曾相识,可又记不分明。倒是谢少牧从容地拱手回礼,复又贴着尹肃清的耳畔悄声道:“万庆书坊里季掌柜的儿子。”
京城里五大书坊里为首的万庆书坊旁有一家小面摊,正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他……呃……他……念、念诗文给我听。”庄翟搔搔后脑勺,他身边的少年倒是毫不避讳,向他靠近几分:“我和阿叔住在一起。”庄翟指了指躲在他身后的少年:“先替我照看一下他。”嘱咐妥当,他气定神闲地抬眼观天,这才从容淡定地飞身跃至太后殿的屋脊上。
谢少牧看了一眼少年,笃悠悠地开口:“真是急惊风撞着慢郎中。”
皇宫内,是御马监的小太监最先发现异样的,玉曦宫的皇帝片刻功夫也察觉了异样,内侍凭着臆测,启奏道:“这走水的地方,怕是太后的仁寿宫。”宫内的御林军兼消火指挥使和宫外的锦衣卫双双出动,东厂提督纪公公也闻讯赶去仁寿宫。等黑压压的一队人马闻讯赶到仁寿宫并将其里三层外三成地团团护住时,尹素璧已经护着太后从宫中脱身。除了东厂的之外,御林军个个都是虎背熊腰,从外表上看颇有威严,指挥使上前肃拜,声音宏亮且中气十足:“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如墨的夜色包裹着屋脊上的身影,火焰犼掀起前蹄,接着连连后退。立在它面前的庄翟将手探入它周身燃烧着的火焰之中,火焰犼低头嗅了嗅他,瞑目蹲身,朝夜空嘶鸣一阵,将身一纵,冲向云霄消失不见。
风骤起,黑云四至,汇聚京城上空,接着大雨倾盆而下,这才浇灭了兵部尚书颜大人宅子的大火。
那间被烧过的房子,毁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而与风火墙相隔的另外一间房屋却安然无恙、毫发未损,如此异样遮盖不住京城纷飞的议论,以致甚嚣尘上。火焰犼突现京城,以致帝都不安,翌日,皇上下诏将此案交至钦天监处理,同时,尹氏尹素璧受封,赞其年少英武,临危不惧于前,护救王族于后,圣上嘉悦,实怜其忠,故拜为正六品女侍医,招入宫掖侍奉太后,以酬其德,且特允其自由出行,皇族无召时,亦可行医民间。
☆、第二夜(四:番外)
第二夜(四:番外)
灯火连天的花街流丽至极,夜晚是最穷奢极欲的时候,琉璃瓦耀眼,朱红栏杆曲折,可等到那浮光掠影的绚烂一晃眼凉下去之后,光阴里浮华的冷油便是凛冽光阴里的唯一调味料,骄奢淫逸与放纵奢侈掩藏着对一具具肉体的践踏以及一声声陪酒卖笑的辛酸血泪。
那是半月前的事,熙春楼的玲珑染上了花柳病。
卿九娘吊着一副尖细的嗓子说,既然没用了,还留着作甚?
行医的也多不愿诊治,怕误了自己的名声,玷了自己的清誉,花楼姑娘唯有活生生拖着,不管最终能否扛得过去,都会被逐出花街。
既然生得如此颓靡放浪,就活该良人不得。
玲珑不是花魁,也并非名妓,只是一个地位低贱的舞妓。
收留她的,是城中偏南角肉铺的哑巴,他被左右称为“哑巴阿实”,憨厚老实的一个汉子,无妻无子,四十余年如一日守着家里传下来的肉铺。
阿实和玲珑只有一面之缘,那是两年前仲夏的一个夜晚。
熙春楼的老鸨带着一队歌妓舞妓奉某位大人之命前往王爷府助兴酒宴。姑娘们还未来得及进马车,一队经商的队伍成群结队地迎面而来,为首的马儿受了惊吓,将背上的商人甩到地上,扬起蹄子一阵嘶鸣,姑娘们也被吓得惊慌失措,四散而逃。推挤之中,玲珑被搡倒在地,脚腕紧接着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舞,她自然是跳不成了。
王爷府的晚宴上,玲珑被临时安置在一间下房等候酒宴终了,她咬着牙忍受着脚腕的疼痛,渐渐昏睡。
等一觉清醒,才觉自己被遗忘在王爷府。匆匆告退之后,惨淡的月光照射着泥泞不堪的道路,玲珑拖着一只受伤的脚一瘸一拐蹒跚而行,溅起的污泥粘附在裙边,她扶着墙边踉跄地没走几步,脚踝便疼得再也无法迈开半步。无奈之下,她敲开了身后的一扇门。
开门的人,正是阿实。
翌日再回到熙春楼,错位的骨头已经复位了。
从此之后,她经常独自缄默不语地望着窗外,时不时问:“有没有可能离开花楼?” 身边的姐妹笑她:“离开这里,你能去哪儿?”
那是半月前的事,熙春楼的玲珑染上了花柳病。
行医的也多不愿诊治,怕误了自己的名声,玷了自己的清誉,花楼姑娘只能活生生拖着,不管最终能否扛得过去,都会被逐出花街。
收留她的,是城中偏南角肉铺的哑巴。
救她的,是宫中的女御医,尹素璧。
见到薛太夫人时,阿实陪同玲珑一起前来,她素着一张脸,指甲剪的短而干净,没有染红蔻丹。面目清秀的女子双手呈上一个瓷碗,里面盛着一块肥美多汁的鲜肉。
在旁人看来,一旦接触了“轻薄桃花逐水流”这样的风尘艳类,便会落下一个败坏门声、有伤风化的话柄,因为在世俗眼中,风尘,终归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但尹氏身为儒门之女,更皇上钦点的六品女官,对此却并不避讳。她直言,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更不懂得什么官职品级的,行医救人,何来贫富贵贱之分?
薛太夫人接过那一份微不足道的谢礼,仰起头看着复苏的晨云缓缓流动着,如今“因”已转化成“果”,悬壶济世的行医人,心里绝不能被功名二字所驱策。老者银色的发丝在一片灿烂耀眼的阳光下泛着明澈的亮,心境明朗一如晨曦照耀的露水。
☆、第二夜(五)
第二夜(五)
婉娩寂静的子时时分,可以清晰地听见一片落叶离枝,破风,落地的声音,甚至连落下滚动的生息都清晰可闻。“火焰犼”虽然在那晚冲入夜空消失不见,可依旧不能算是尘埃落定。皇帝以为不详,遂口谕钦天监监正同御林军一并巡夜。
御林军指挥使带着一队卫兵先行开路,尹监正跟随其后,与他并肩而行的,是身穿朝服的谢侍郎。
“那只火焰犼是怎么回事?别拿什么‘陪鸾伴驾’的鬼话搪塞我。”
“庄翟救过它,所以他来谢恩。”尹肃清将手拢进袖子里。
“这叫谢恩?它可把颜大人的宅子都烧了。”
“兵部尚书的宅邸被烧绝不是偶然,众人心知肚明。”
“朝廷里哪个不是饱读诗书的?怎么因为所谓的天象而信以为真呢?”
“就是因为没人敢说,所以他才……”
“肃清,”不待他语毕,谢少牧兀自打断道:“朝政如此,多言何用。”
二人之间的气氛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一时间,两人都缄默了。良久,尹肃清转了话题开口道:“家母同意素璧师从李先生了,她让我替她……谢谢你。”
“明儿个太阳不知道要打哪边儿出来?”谢侍郎的眉眼弯弯,低下头咬着尹肃清的耳朵悄声道:“那你呢?也谢谢我?”
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尹肃清脸上微微一热,推拒开他的手:“没有的事。”
月色皎洁,御林军的带刀护卫分为两队,一队由右统领带队朝东华门方向,另一队由左统领带队朝西华门方向,尹监正随副统领一并朝太和门的方向去。少顷,谢侍郎神色严肃地说藏书的文渊阁附近有异样,让尹监正随他先行去看看。他拉扯着尹肃清的袖子,走得很急,力度却不小。
“哪里有异样?”尹肃清问。
谢侍郎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明目张胆地将尹肃清逼退到墙边,从身后反剪住他的手,紧贴着他的后背,将他的双腕牢牢扣住,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游走于他的腰际,游到胸前,再游过他纤细的脖颈,抚上他的脸颊,五指灵活地捏着他的下颌,掰开嘴,将手指伸入他的口中,一丝一点不紧不慢地挑弄着软舌,在他的耳畔徐徐吐气:“肃清,你喜欢我吗?”
尹肃清嗅到了隐约的酒味,眼神即刻黯淡下来,欲要点头,却又摇头。他知道,即便是小酌,那人从不贪杯,亦不会醉到口出孟浪之言的地步。
“你讨厌我吗?”低低附耳,语落时,面上带着轻薄的表情。
他摇头,轻轻地阖上双眸,刚想摇头,却又点头,神智在他醉人的嗓音里一点点迷离。
真的是个适合肆意纵情的好时候,比起□□裸地云雨巫山,谢少牧向来喜欢私底下的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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