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并未作罢,反倒愈加放肆,一脚放在他的双腿之间:“那你恨我吗?”
尹肃清一时顿默,任由他紧紧束缚住自己的身躯。
“是因为我把素璧引荐给太后吗?”谢少牧终于松开禁锢在他身上的束缚。
夜深,静谧阒然;心跳,已然鼓动成雷。
尹肃清开始不安地转动手腕,想要挣脱束缚,却清楚地感觉到他腰间的花犀束带硌得有些疼,只得靠紧他健壮的身体。
“住口……”尹肃清别过头,轻轻啐了一声道:“高官厚禄,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折了手足,乃终身缺憾,我永远不会为了明哲保身而伤害我的家人。”他的呼吸尚显急促,徒然打断他的话,并用眼角狠狠睨着他,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悬丝漂浮的萤火纷飞着,不知从何而来,飞越河流穿过树丛,时常也会飞入这深宫大院之中,数目不多,星星点点的萤火灯盏有些零星的孤独与凄凉。男人低头,俊朗的面孔埋在他的颈间:“呵……当初逢场作戏的虚假,现如今该付出代价了……我是……被鬼迷了心窍的那个。”他伏在他的耳边沉声低语,话语里显得轻燥,带着狂性。食髓知味,谢少牧松开在他身上的束缚,温柔细致地为尹肃清理好衣襟与衣摆,接着向后一退,离他有半步之遥。
常言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谢少牧又何尝不曾千万遍地自问,到底是看上尹肃清哪一点?执着尹肃清的手时,他曾一度以为这不会只是南柯一梦,眼前的这个人仅仅是他口中的“肃清”,只是他的肃清,不是为皇帝所看中的臣子,更不是百姓所爱戴的官员,然而松开他的一瞬,梦自然也就醒了。零散的萤火哗然飞起,在二人的脸上投射出光泽,仿佛要把世间所有的酸楚痛苦都凝聚在那一霎那间。
京城连日的阴霾使日中如黄昏相似,紧接着第二日,谢侍郎被皇上下了道禁足令。吉安县主河道紫涯河因水涨冲却堤岸,水溢数尺,河中桥柱都被水势摧折。本来是一个以前遗留下的一处小小阙口,但因堤岸修缮不牢固,且吉安的现任知县又对夹道的榆树疏于护理,导致局面失控。泛溢的河水势不可挡,连淹了吉安县大半村名农户。锦衣卫接管此案后约莫三日,现任吉安知县与县丞供出幕后指使,其中牵涉到当时任职南康的巡抚——谢少牧。
☆、第二夜(六)
第二夜(六)
紫涯河决堤一事,除了南康巡抚和吉安县知县几人经手之外,谁也不曾知晓,也没对外人提及过,不论谢侍郎清白与否,此事他都注定难逃干系。
东窗事发,焉知福祸,满朝文武皆避之不及,唯有尹肃清肯替户部侍郎洗脱罪名。
谢侍郎被禁足在自家的大宅之中,见到尹监正时,二人之间横隔了一道木门,就这么生生地大敞着,他出不去,尹肃清亦进不来。
“你不该在这种时候见我。”
“我该怎么救你?是‘他们’指使你的吗?”
“我不需要别人相信我,我只要你相信我。”
“这件案子落不了他的罪名,可若是‘私动军饷’一案呢?”
“肃清,什么也不要说,唯有这样,你我才能活命。”
翌日,钦天监尹监正具表上奏,弄得朝堂上下人尽皆知,参兵部连内阁首辅与宦官勾结,贪赃敛财,徇私舞弊,实为罪魁祸首。御前议会,尹肃清一纸上疏,洋洋洒洒的一番慷慨陈词:“官府贪墨横行,所谓盛世的太平只不过是粉饰的太平,大臣知之而不言,小臣言之而不尽。‘火焰犼’夜现京城在先,惊动圣驾在后,况东西十里乐安街,偏偏唯独颜宅沦陷火海。此乃警醒圣上识别善恶忠奸,而今变象已见,祸乱将起,窃恐圣上知之晚矣。”
有道君王安天下,无道君王害黎民,疏中不赞圣上临御以来的风调雨顺与盛世太平,只谏圣上治理朝政的偏颇过失与疏于朝政。他人眼中赤胆忠心的尹监正独自具疏抗奏,弄得数位阁臣要员在皇上面前颜面尽失。
面对朝臣交头接耳的密谈,兵部尚书颜大人只觉受辱,按压不住激愤,不顾在场的文武百官,气急败坏地指着尹肃清咆哮道:“尹监正的意思是,朝廷开支无度是我们兵部的错!是我颜仲的错!”
五品青色公服穿在身上,衬得尹监正风骨嶙峋,他挺直腰板,手执象牙笏板义正言辞道:“兵部是朝廷的兵部,何来颜大人的兵部?”
“好,好……好一个‘朝廷的兵部’,那尹监正的意思不就是‘官府贪墨横是皇上的过失’吗?还有那个什么‘火焰犼’的出现是因为皇上荒废朝政?这笔账是要硬算在皇上头上?你一个小小的监正,怎敢口出狂言!说!是谁在幕后指使你的?” 颜大人气得直跳脚,带着怒气悍然道。
“卑职食君禄,受君恩,没有人指使我。颜大人,常言道:欲人勿知,莫若勿为,颜大人敢当着皇上的面说自己没有拿军饷的一分一厘?”尹肃清面朝圣上,庄严明彻的话语不带分毫迟滞:“微臣自知此言一出,必为奸佞所不容。微臣愿捐生自引,恳请皇上务必明察下情。” 尹肃清高昂着头带着一番铿锵之气,掷地有声地驳道。言罢,他将头上的乌纱帽双手摘下。
此言一出,大殿霎时鸦雀无声,百官顷刻噤若寒蝉,倏尔针落有声的境况被众人的哗然所掀翻——没想到尹监正竟愿以死明志。
百官中有人窃窃:真是活腻了。
“尹肃清!你不要装什么清高,你左一道书右一道本,就是要告诉天下这坏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是不是!我就不信你今日参我一本就不为半点之私!”兵部尚书早已气红了眼,若不是在他身后的兵部侍郎拉住他,他恨不得冲过去掐住尹肃清的脖子。
“放肆!”龙颜大怒,只听“啪”的一声,皇上拍案而起:“颜仲,你是朕身边的老臣了,身为兵部的尚书,官级二品,下辖四部,此时居然在朝堂咆哮失态,是无视朕吗?”
“皇上!他这是离间亲亲,谣言诽谤啊皇上!”兵部尚书已经全然没有往日乖张暴戾的模样,老泪纵横地“噗通”一声跪在皇上脚边。
“尹监正信口雌黄,挟邪乱政,不宜在朝,还请皇明鉴。”户部尚书谢大人忽然站了出来。
“谢平格,尹监正的这件事,朕命你先别冒这个头,别忘了你儿子还没解禁,”皇上蹙着眉头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无奈地一挥衣袖:“先将尹肃清革职禁足,其余再议,退朝。”
下朝,谢平格将谢少牧叫到身旁:“少牧,你过来,爹有话跟你说。”谢侍郎毕恭毕敬地跪在他面前,谢尚书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在官场沉浮,因为争权夺利才不得已变得心狠手辣,奈何明哲保身也必须如此。此次给皇上上辞呈,不是我的本意,为的是在必要的时候能保住谢家,希望能给我们谢家留个恩义两全。陈参一直自称什么‘千岁祖宗’,到头来不还只是个太监,这回他啊……是玩大了。还有洪阁老,再怎么位高权重,再怎么数十年来岿然不动地稳坐首辅的位置,到现在还不是……引火烧身了。少牧啊,我看得出当今这位圣上虽庸碌怯弱,不过是想借此掩人耳目摆了,他不露锋芒为的是韬光养晦。如今满朝风雨,宦臣勾结内阁一手遮天,迟早有那么一天,他要彻彻底底地整治内阁,因为‘功高震主’在历朝历代都是不会允许的。这一整治,必定会树倒猢狲散,接着又是一场翻天覆地与腥风血雨。哎……真不知何时才能心胸一阔,欣然忘忧,”谢尚书沉沉一声叹,眼睛紧紧盯着一处如同出神般:“我知道你拜托我向皇上施压,逼皇上下诏狱,无非是不让尹肃清搅进这趟浑水,可你有想过自己,想过我们谢家吗?若已不能光宗耀祖,再不济也要独善其身,爹又何尝希望你被卷入官场的漩涡之中。”
身为朝中官吏,辅佐皇室,要会隔岸观火,再不成也要静观其变,这样的道理早就得学个明晰透彻。
可奈何,心非石木。
是夜,兵部郎中私见礼部主事,贿以钱财,密托其联名太常博士于明日上朝时上奏。除有内阁次辅楚世禄以及位数不多的阁臣肯撂下乌纱帽疏救尹肃清以外,无人敢言。
一日之内,尹肃清待罪阙下,面对缧绁之危。
颜仲虽首当其冲,可他既为阁臣又兼掌兵部部院,疏救尹监正的奏本还没呈到皇上面前,就被内阁和司礼监联手压了下去。 翌日,皇帝不堪相继呈入的连名疏,遂以“犯言直谏”为由,下钦天监监正尹肃清于狱,在其入狱其间,钦天监大小事务暂由泰西僧侣接管。
☆、第二夜(七)
第二夜(七)
堆叠的青云遮住了阳光,空旷的午门前阴沉沉的一片,青石板缝隙中生存的野草不安地随风摆荡,东厂提督纪姜带着一行人在午门前摆开阵势。
“我是革员,不是罪臣,我朝律法明文规定,革员要交给锦衣卫审理,执掌廷杖也是锦衣卫的事情,你们东厂何来审讯革员的权利?”尹肃清临危不惧,眼里不乏怒火。
“幼稚,幼稚得一塌糊涂!你根本不知道朝廷是个什么地方,岂有你置喙的余地?我今儿个就告诉你,东厂的职能是‘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
你跟谁过不去都行,怎么偏要跟司礼监掌印的陈公公过不去?陈公公说了,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就放你出来,继续做你的监正,你就不能改个说法?”
“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乃上天警示,无可争议。”
“不愧于天?不怍于人?我再告诉你,让你死个明白。这官宦二字,里边含的是名,含的是利,你吃这顿刑,不只是因为你说了不该说的话,还因为你管了不该管的事。”纪公公眯起眼睛说。
不远处,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陈参摆开阵势嚣张跋扈地走来,一抬手,纪姜立刻唯唯诺诺地退至一边。陈参冷笑着蹲下身子与尹肃清对视:“你以为这样能替谢侍郎洗清毁堤冲田的关系?你有没有想过,紫涯河决堤一事为何和户部扯上关系?你凭什么就相信你的老相好是无辜的?嗯?紫涯河堤坝修缮的钱款入不入账是由户部说的算的,如果只是因为他和兵部的颜仲颜尚书卷了点朝廷的钱财而就此打住,那也说得过去,可偏偏,这堤坝的决口,是有人故意而为之的,我今天就告诉你,这个人,就是当初执意将你从吉安县调回京城并把你圈在钦天监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吉安县毁堤的事发生在你入京以后?你还真以为老天爷平白无故地让你升迁进京?把你从吉安调走根本不是偶然!蓄意毁堤淹田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名本该你来背,可你的老相好把你弄到京城,让你逃过一劫,没想到你在这儿还学不乖!毁了堤,淹了田,那些人才肯乖乖就范去养蚕织布匹,才能填得上亏空!亏空!”
尹肃清脑中一阵惛懵,震惊地盯着纪公公的眼睛。心一瞬寒凉,落地摔得粉碎。“朝廷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你没必要知道,也轮不到你知道。”陈参起身,冲着执棍的下差使了个眼色,将衣袖一挥:“动手!”
两根廷杖密集地落在他的大腿,不堪痛苦,那汗滴还不停地从衣襟上滴下来,再滴落到铺砌的石板上,他的脸色也渐渐煞白,腰间四指宽的束带“咔啦”一声崩裂,连胸前后背的补子都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紧闭的嘴唇因疼痛而压抑得发白,白梅香囊自衣袖里滑入手中,尹肃清紧紧攥着香囊蜷缩着身体,直到浑身气力耗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谢少牧被解禁的时候,正是尹肃清被施了杖刑的同天晌午。
从吉安县八百里加急传来一份新审的供词,京中下诏,县城里堤坝决口冲毁农田的案子由临时兼任南康巡抚的刑部右侍郎与大理寺卿接管,并下令命毓州知府重新吉安县知县与县丞一案,重审的口供与第一次大相径庭,知县与县丞翻案,招供主使不是曾为同乡的户部侍郎,而是另有其人。
谢少牧应楚幼安之邀到了品清阁,一见面就毫不客气地讥诮他:“楚少今日竟有此等闲情逸致,居然能在茶楼这种清闲地儿看得见你的身影。”
“山珍海味吃腻了,偶尔也该刮刮油水。”楚幼安推开格窗:“我原以为你被禁足就赴不了约。”
“所谓禁足,只不过是暂时不准许上朝而已,”谢少牧一眼瞟到站在楚少身后新宠,一双魅惑上挑的眼睛,比那熙春楼的花魁娘子还要勾人:“看来楚少确实换口味了。”
楚幼安并未阖上格窗,目光顺着那里一路向外望去,放得很悠远:“肃清的事,我听说了,” 从外头传来坊间里巷的俗曲吴歌,百姓间传唱的这些曲谱大多不知从何而来,可不问老幼良贱,就是朗朗上口,“让他下狱的肯定不是你父亲的意思,肃清和谢大人无冤无仇,犯不着因为他得罪兵部那些老滑头。”
“楚少果然聪明,是我的意思。”
楚幼安用手指摩挲着茶盏,幽幽一声叹:“真是‘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啊……”
“啧,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豪言壮语呢。你可知他一本奏折上书皇上指说国库亏空是兵部的失误。如果他再这样一意孤行的话,迟早有一天会没命的,是,他一心为国,可现在是谁在试图把持朝政?司礼监那群混蛋个个迎逢皇上,多少像他一样的诤臣都含冤而死。以他那种一是一,二是二的倔脾气,我怎么能忍心看他重蹈覆辙?逼他入狱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那廷杖之刑呢?又是谁的过错?谢少牧啊谢少牧,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过喜欢他的吗?他可是你喜欢的尹肃清啊……”
自欺欺人,他分明是……自欺欺人呐。
“让皇上赐他杖刑的不是我,是司礼监的人!我原以为……这样可以保护他,可谁知、谁知竟被他们给利用了……”谢少牧紧咬着牙关,双眼因愤怒泛着微红。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都能想得清楚明白,你怎么就参不透呢……”楚幼安缄默,再无他言。
谢少牧参不透,因为他知道,他的肃清是自己命里注定的桃花劫;他参得透,因为他清楚,他的肃清到底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无诛贼讨乱之柄,唯有一片报国之忱,最终只能见于寸尺只字之间。
那日晌午时分的杖刑本是被东厂私自改成了“死仗”,行刑至一半,楚、谢两位大人出面劝阻,救下尹监正。
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半晌才开口:“只要他未被定罪,以革员的身份入狱于情于理都欠稳妥。明日入朝,若还是救不了他,只能走最后一步险棋了。”谢少牧口中的最后一步险棋,是曾经被他安插在太后身边的尹素璧,请求太后降赦诏。不到逼不得已,他又何尝愿意将一个正值天真烂漫的孩子拖入这滩深不可测的泥潭之中。谢少牧清楚,或许正是因为她是个心净无邪的孩子,才更有胜算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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