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
☆、入宫面圣
【二十】
今日冬至,全年中最为寒冷,本应躲在屋内,全家大小围着炕头吃一顿热乎乎的饭的日子。京城却处处张灯结彩,百姓裹着厚厚的棉袄,纷纷跑到屋外,把街道两旁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交头接耳,脸上尽是掩不住的焦急和激动。
“看,城门开了,将军回来了!”
有人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翘首以待的人们立马伸长了脖子,往城门方向望去。
严整的铠甲泛着银光,掩不住士兵脸上回乡的兴奋,印着大南图腾的红色旗帜高高扬起,仿佛永不可击倒,彰显无上的国威。而身披玄铁甲的男人高骑良驹,走在队伍最前头,清俊冷硬的面容无甚表情,唯有微扬的眼角,透露出此刻他深藏于心的丝丝骄傲与喜悦。
“看看,咱们将军不还好好的嘛,哪有什么事呢!”
“将军本事大着呢,不会被打倒的……”
“那当然,数数他带兵出征多少回,哪回不是大胜而归?”
“所以说嘛……”
百姓的赞美声不绝于口,神情肃穆的男人却不为所动,飞扬的玄色披风一拂而过,屏去了身后的嘈杂纷扰,仅余那人的一句话。
“长歌,”墨白掀开车帘,望向高高矗立的不夜皇城,眸色清明,竟似松了一口气,“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虹霞宫内。
雕纹精致的白烛已燃去一半,昏黄的火光摇曳不定,交叠的人影在帐幔内隐隐约约,喘息声低迷暧昧,徐公公一踏入殿门,便为那弥漫的甜腻气息微微皱了眉。
然而亦只有一瞬,便恢复如常。
他挥了挥拂尘,回头朝还未来得及换下战袍的男人弯了弯身,示意他跟着进去。
行至内殿前,徐公公毕恭毕敬立于外,即便知晓内里的人不可能看见,仍跪地行了大礼,清了清喉咙,扬声道:“老奴参见皇上。”
身后人亦面不改色,下跪行礼。
内殿并未有任何回应,暧昧的声响若隐若现,在这静默的夜里,尤为刺耳。
待里头的动静终于消停下来,外殿桌上那盏原本冒着热气的茶,亦早已凉透。
殿外的二人仍保持着下跪的姿态,未曾抬头看一眼。
“爱卿大伤初愈,怎能如此,快快起身。方才光顾着尽兴,倒是冷待了爱卿,是朕的不是。”衣衫齐整的皇帝迈出内殿,长发未束,眉间的颓色未散,神情慵懒,嘴上说着正经话,态度却漫不经心。
距离楚长歌进殿,已有半个时辰。
出征三月有余,一进京便被急召进宫面圣,途经自家府邸都无法进去看看,结果马不停蹄到达后,只是被晾在一旁听了这么长的一出戏,最后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是朕的不是”。
呵,他不是早该习惯了吗?
年幼时他被选作皇帝的陪读,从小便进宫与皇帝一同学习。后来皇帝开始习武,又成了陪练。
他虚长皇帝几岁,领悟能力要强上几分,习课自然比皇帝快一些,轻轻松松便可通过太傅的考核。
不似任性妄为的小皇帝,平日里不用功,临时抱佛脚也是抱得磕磕碰碰,吃力得很。
每到这些时候,他总忍不住悄悄提点一二,甚至在太傅眼皮子底下放水。毕竟小皇帝年纪尚小,在他眼里,不过是弟弟般的存在,惯着些亦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惜他的好意,皇帝从不领情。
宁可被太傅罚抄一夜的诗经,也不愿在背错时听他提醒一字,宁可按照错误的方法练习一整夜的剑法,导致翌日考核无法通过被勒令重练,也不愿接受他前一日的好意指正。
浑身淤青的男孩趴在床榻,疼得直皱眉,却挥手一把扫落他带来的药膏,还未长开的五官仍显稚气,眼里却透出冰冷彻骨的神色。
“少在这儿可怜我,滚!”
楚长歌永远都忘不了,年仅八岁的小皇帝,是用何等厌恶的语气,说出那一个“滚”字的。
当年他尚不懂人情世故,自问并无过错,却遭此对待,难免心有不平,亦不愿再做这等以热脸贴冷屁股之事。后来长大了,目见耳闻的事儿多了,便渐渐懂得,那并不是小孩子闹脾气,更不是单纯的喜与不喜。
明黄的龙纹锦靴踩在暗红的地毡上,一尘不染,尊贵绝伦。而他脚下沾了泥灰的玄色战靴,连小心翼翼踏入殿内,都生怕污了满室华贵。
这便是君与臣。
君的威严不容践踏,不容亵渎,任卿本事比天高,却只能安分守己地俯首称臣,不得有半分逾越。没有君的允许,即便好意施予,亦可能冒犯君威。
不甘心?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何况,只是偶尔受些没有缘由的气罢了。
“谢皇上。”楚长歌抱拳恭声道,忍着久跪的酸麻站起身,面上并未表露一丝不耐,垂首立于原地。
皇帝瞥了他一眼,眉间不可觉察地一皱,随即一甩袖,负手身后,往殿外走去,楚长歌尾随其后,亦出了殿。
徐公公心知皇帝有话要说,躬着身子恭送二人离开,便识趣地留在萧疏宫善后。
亥时已过,寒风凌冽,宫灯尽灭,入目皆是单调孤清的冷色调,唯有地上薄薄一层积雪,透着明净的光。
四处寂寥静谧,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厚硬的靴底踩在雪上的声响,嘎吱嘎吱,不紧不慢地响着。
“这次征途险难重重,凶险至极,就连所向披靡的楚将军,都惨遭重创,着实是,辛苦了。”皇帝平缓的声音,夹杂着丝丝冷风,从前头传来。
楚长歌微微颔首,掷地有声:“此乃臣之职责所在,为保国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区区小伤,不足挂齿。”
“为保国土?”皇帝重复了一句,“你在沙场上拼命,打那么多的仗,就只是为了国土?”他停下脚步,继而轻笑,“那么,朕呢?”
楚长歌停在三步开外,抱拳回道:“臣自幼便被教导忠君爱国,定当誓死效忠国君,效忠大南。”
呵,效忠国君?
皇帝闻言,在心底冷笑。
这话说得真够漂亮,他楚长歌效忠的是大南,是大南的国君……而不是他这个皇上。
天空忽然飘起小雪,洋洋洒洒,落在皇帝纯黑的狐皮大氅上头,星星点点的白挂在柔软的狐毛尖儿,沾染了一身凛然冷意。
“爱卿,穿得这样少,不冷吗?”他转过身问。
“谢皇上关心,臣不冷。”楚长歌的脸冻得有些僵,扯着嘴角回道。
皇帝勾唇,抬首望向那轮半残的弯月,多情的丹凤眼却藏了几分寂寥,声如梦呓般:“为何……朕却觉得有些冷呢?”
“皇上?”楚长歌并未听清,上前一步,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转瞬即逝。
皇帝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九爪青龙缠绕剑身,冷芒闪现,正是当年先皇赐予楚家的“龙吟”,骤缩的瞳孔划过一丝阴冷。
龙本是天子象征,先皇却将这柄龙吟剑作为赏赐,赠与楚家先辈。无论楚家对打下江山有多大功劳,世世代代多么忠良不二,他始终觉得,这种可能削减半壁江山的冒险举动,简直不可理喻。
而这个不可理喻,令他登基数载,未能睡一日安稳觉。手握重兵的那人,成了掌控他能否坐稳皇位的危险存在。他拼了命地想铲除异己,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竟是他最想除掉的人。
多么可恨,多么悲哀。
“皇上,夜凉风寒,再如此恐龙体抱恙……”
沉厚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他深吸一口气,任那冰冷彻骨的空气侵入肺腑,胸腔闷痛,终于清醒了几分。
“也好。”皇帝点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御书房,以及快步走来迎接圣驾的徐公公,突然有了几许笑意,“去御书房罢。”
地龙烧得正旺,殿内温暖如春,连屋内候命的小太监,白净的脸蛋都微泛着红。
徐公公为皇帝解下厚重的大氅,身后机灵的小太监头儿立马接过,领了一干闲杂人等下去,独留徐公公一人,在桌边细细沏茶。
水流的声音由清至浊,自有种不急不躁的悠然。
“听闻……此次把你救回来的,是个叫墨白的大夫?”
楚长歌一愣,略有惊诧:“皇上……如何知晓墨白之名?”
“呵,”皇帝轻抿了一口茶,没有看他,“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他却能用一夜把你救活,如此了得,早在你们回京之前,此名便已街知巷闻了,教朕如何会不知?”
楚长歌默了片刻,答:“是。若非有他相救,臣恐怕难以逃过此劫。”
“他好似……还是你府中之人?”
“是。他……”楚长歌顿了顿,内心挣扎一番,还是决定以原来对外宣称的关系隐瞒实情,“他是我母亲娘家一位已故亲戚的儿子,无人照料,臣心有不忍,便以兄长的身份接到府中。”
袅袅白烟自茶盏中缓缓升起,视线有些许模糊,皇帝垂眸,抬手以茶盖轻拨浮于茶面的零碎叶片,施施然饮了一口,眼里的冷然并未透露半分。
“既然他医术高超,又与你亲近,朕若赐他太医一职,爱卿以为如何?”
☆、墨白被召
【二十一】
内庭不允骑马,皇帝会见楚长歌后,特派宫内马车送归楚府。
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铺了一层绵软的雪,厚重的木制车轮辘辘碾过,微微晃动却了无声响。
楚长歌盘腿坐于车内,并未燃灯,除却窗外不时洒下的月光,漆黑无声地笼罩在身边。
“朕若赐他太医一职,爱卿以为如何?”
皇帝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听似与他商量的口吻,可依他对皇帝的了解,能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十之八九都是已然决定好的事。
所以皇帝这话一说出口,他当即便心下一沉。
私心里,其实他并不愿墨白靠近这座皇城,更别说待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供职。自他懂事起,不时跟随父亲出入皇宫,直到如今许多年了,见识了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隐秘。
就像十岁那年,父亲带他参加宫宴。中途他离席上了趟茅厕,回来时无意撞见一名七八岁的华服女孩,正指使婆子们惩罚一个发错的小侍女。木板子一下下打得小侍女浑身是血,无力动弹,而那华服女孩却冷笑着,看着她断了气。
那名华服女孩,是先皇唯一的女儿,当今圣上的同母胞姐,盛平长公主。
这座华美恢弘的宫闱,是整个京城最为辉煌耀目的地方,人人趋之。可再明亮的地方,也总有光线无法照射到的角落。深藏于阴暗处上演的肮脏与龌龊之事,他丝毫不愿令那个纯净善良的少年,有丝毫触碰的机会。
他曾承诺护他周全,若皇上执意如此,他定用尽一切办法阻止。
然而……这是为何呢?
他不懂皇帝的意图何在。
太医院的门槛不可谓不高,虽不大注重家世背景,但收人的要求极高。首先通过考试进入太医院学习的人便不多,学成后能经得住每年一回的严格考核并留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再者,即便通过重重考验,要从医丁、医士升上太医一职,还得要上头那些刁钻挑剔的老太医们同意奏请皇帝,才有被批准升迁的可能。
而墨白,仅仅因为救了他,便轻而易举得到皇帝的恩赐,成为太医院的一员?
是因他与他亲近,皇帝欲借机笼络他?
不,他苦笑,当然不会。
皇帝对他楚长歌的厌恶早不是朝夕之事,待他身边的人只会更甚,明面上给予一点无关痛痒的赏赐已是极限,何须冒着引起众议的风险做这样的大动作?
是因惜才?
他并不认为皇帝是个惜才之人。
过去曾有不少极负盛名的江湖名医,主动前来表达受命于朝廷的意愿,皇帝一个没见,全让徐公公打发到太医院参加考试了,不仅无一人因其名气大、风评好而直升太医院,且大多数都被迂腐的老太医们以江湖气息过重、不懂规矩为由百般刁难,最后愤然离去。
那究竟是为何?
楚长歌百思不得其解,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他在墨白家中看见过的,传闻已失传多年的《鹿草百传》。
身边习医的友人曾提过,此书出自神医墨无为之手,不仅收集记录的药草品种繁多,连处理方法及不同搭配使用时的功效,都有详细的描述,比许多仅记载品种名、外形特征的医书,实用价值高得多。
可当时因墨无为并未将此书原稿流传出去,坊间可闻的内容多是与他亲近且有幸阅览的人口述而来,有留心人整理起来,不过百来页的小书册。而墨白家中的《鹿草百传》,其厚度目测至少得有四百页。
如此看来,那很可能便是原作书稿了。
他记得墨白曾说,屋里的东西都是他老爹留下的,也就意味着……墨无为是墨白的爹?
这个认知令他微微惊诧。不曾想墨白竟是神医之子……江湖上名气大的大夫不少,但能称得上“神医”的,寥寥无几。墨无为能成为这“寥寥无几”中之一,必定有其他医者望尘莫及的本事。
惊诧归惊诧,他依旧不认为,这是皇帝赐职的缘由……
莫非是因墨无为?
楚长歌在黑暗中睁开双眼,视线移向放置身侧的长剑,若有所思。
时近丑时,御书房大门紧闭,满屋亮堂的灯光自窗沿洒落在一片阴暗之中,昏黄而隐秘。
“查到了?”
皇帝搁下最后一本奏折,接过徐公公为他沏的茶,轻吹了吹滚烫的热气,却并不喝。
“回皇上,是的。墨白,确为墨无为之亲子。”徐公公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道。
上好的瓷杯“哐”地放在桌上,沉闷而压抑。
徐公公见皇帝面无表情盯着某处,不发一言,便知皇帝示意他继续:“墨无为独创一门手法,并不外传,专治内脏严重破损的伤患。此次楚大人伤重,非此法不可救,而墨白能救回楚大人,必是因他得墨无为传授。这一点,派去军营的太医均可证明。”
“……”皇帝仍旧沉默,戴着玉扳指的右手自然地搭在雕龙扶手上,食指一下一下敲在龙头上,半晌才开口,“那么……他会否知晓当年之事?”
“回皇上,墨无为行医多年,从不带徒弟,墨白年幼,亦不跟随左右。当年的事,由墨无为一人负责,除了……已故的沈太医,无旁人插手,且未曾离开皇宫半步,一举一动皆受监视,期间所作的药方、文稿均没有带走,如此这般,外泄的可能性极小,而墨白不过孩提之岁,尚不记事……老奴以为,他大抵是不知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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