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探只能到此为止。
至于墨无为,据说是为了研究一种来自西域的秘药,将幼儿托付给友人照顾,跑到西沙城边的深山上住了一年多。询问山下的几个猎户,有人认出了画像,还说曾进屋讨过茶喝,不过被满屋子药味给熏了出来。
可惜那屋子,在墨无为走后,便因偶然的一场山火给烧了个清光,仅余一个看不出原样的残骸,和一堆灰烬。那空白的日记,或许并非没有记录,而是在这场火里,燃烧殆尽了。
面对这样的结果,他只能暂时放下忧虑,姑且相信皇帝确实是因为赏识墨白的医术,才赐予他太医之职。
毕竟……这是墨白所想要做的事,他便放开手,让他试一回罢。
反正,有什么事,还有他在后边看着,不是吗?
楚长歌撩袖提壶给自己斟了茶,饮了一口,压了压口里残留的甜腻,才回答:“是啊,太医可不好当。”
“怎么了?”楚书灵听得心一紧,“墨白是不是受欺负了?”
楚长歌摇摇头:“欺负倒是事小,刚上去,无论谁都得经历经历。他……怕是心里更难受罢。”
当日皇帝在朝堂上宣布,将此捷大功臣楚长歌封为正二品骠骑将军之后,又一连封赏了好几位将领,升官加爵,金银珍宝,毫不吝啬,武将们脸红脖子粗地争相高声拜谢,气氛颇为热火朝天,文官们则默默低头,掩饰一脸的酸气。
然而后面的封赏,令他们的脸更酸了。
“朕闻墨大夫救回楚爱卿一命,医术超群,卓尔不凡,隐没民间着实可惜,今破格提拔为太医,半月后正式入职太医院。”
站在一旁并不起眼的墨白还未来得及上前叩谢,那些文官就开始酸溜溜地反对了。
“皇上,如此轻易提拔一个民间郎中,可不合规矩啊!”
“是啊,太医院置于皇宫大苑内,收入来历不明的人,臣恐皇上有安危之忧。”
“皇上,至少得经过考核选拔才……”
“够了!”皇帝沉声喝道,将这些叽叽喳喳的文官吓得闭上了嘴,“你们当朕什么都不知便随意提拔人?既能于危急时竭力救人,墨大夫的为人朕信得过。至于能力如何……”他淡淡扫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队列中间,微微佝偻的身影上:“曾爱卿,你以为呢?”
年逾六十的曾太医躬身,平稳无波地说出早已在心里复习数遍的回答:“回皇上,臣以为,墨白年纪虽轻,能力却胜于太医院的不少人。若不能入职太医院,实乃一大损失。”
话音刚落,文官们像噎住了似的面面相觑,不曾想太医院里最古板最注重规矩的曾院首竟没有提出异议,反而毫不犹豫地赞成皇上的做法。
“哦?”皇上一挑眉,暗暗将众臣反应收入眼中,勾了勾唇,“不怕他资历尚浅?”
“臣刚入太医院时,同样资历不深,但只要肯上进,多多历练,资历不是问题。”
皇上眯着眼,笑了起来:“既然曾爱卿都如此说了,想必众卿家便没有异议了罢?”
可怜文官们被皇帝和曾太医两人默契的你唱我和绕得晕头转向,还未想通为何他们最有力的后盾曾太医突然倒戈相向,更来不及再提什么异议。
“臣等无异议!”站在墨白旁边的郑副将看热闹看得正欢,早就看不惯那帮人了,粗着嗓子大喊一声,便把墨白推出去,“赶紧跪下谢恩!”
“啊?哦……”墨白表示作为一个第一次亲眼目睹所谓“早朝”的小看客,真的没有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趴在了地上:“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一切便尘埃落定。
可真正艰苦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既定的结果并不能阻止旁人在墨白背后说三道四,即便他再不在意,那些不堪的难听字眼仍微微刺痛了他。
同僚的排挤,前辈的欺压,每日在太医院待的五六时辰,被使唤、被作弄、被嘲笑、被冷眼相待,他默默忍下,却备受煎熬。唯有曾太医出诊时,他可以跟在一旁当助手,难得地轻松片刻。
曾太医虽不拘言笑,心地却和善,至少比起其他人来说,从不语中带刺、冷嘲热讽的曾太医,令他好受多了。
偶尔不出诊时,曾太医会吩咐他整理医书,或是誊抄药库出入簿备份,这类看似杂务的琐事,于墨白而言却是极有用处的。
时间并不设限,他可以借此机会躲在书馆看几个时辰的书,不受打扰。与平常他所看的不同,太医院的书卷除了理论知识,还多了不少实际病例和医治记录,正好可以弥补他缺乏的实践经验。
至于誊抄……权当练字罢。
毕竟作为太医,写出来的药方也不只有自己看了,总不能连执药的都看不懂,万一取错了,可是会出大事儿的。
他倒是不晓得曾太医是刻意让他以这种方法学习,还是无意而为之,反正学到的便是自己的,他也没白干。
然而该收到的白眼和冷嘲热讽,照样每日如期而至,一点没落下。
他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半年前刚到楚府的时候。那会儿除了长歌和李叔,没一人待见他。他也曾煎熬自卑,苦闷不甘。可最后他改变了大家的看法,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和喜爱。
因为他的医术。
所以这次,他要加倍努力,要向其他人证明——他的医术,配得上这个“太医”的称号。
“啊……”楚书灵耷拉着脑袋,晃起绣花鞋轻踢他的鞋边儿,“哥哥,你不帮帮他吗?”
“帮?怎么帮?”他看着尚不谙世事的妹妹,语气无奈,“灵儿,你还不懂。只有自己踩进去,摔过跤,留了疤,才能记得那儿有个坑,才会记得下次得绕过去。”
“哎,摔痛了怎么办呀……”她有点儿心疼,微微皱着眉,低声喃道。
“嗯?”楚长歌没听清。
她抬头微笑,眨眨眼,半开玩笑:“若我以后也遇到这样的事,那时候,哥哥会不管我吗?”
“你是我妹妹,我不管你谁管你?”楚长歌失笑,摸摸她的头,“别担心,哥哥不会让你面对这些的,你只要快快乐乐便好。”
那为何对墨白如此忍心?
楚书灵的眼里藏着话。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湖面倒映的日落余晖,深邃了眸光。
即便知道会苦,会痛,他也要狠下心,选择放手。
因为,这是墨白想要的成长,亦是……与他比肩的必经之路。
☆、宠你如初
【二十五】
卯时初至,浓墨的夜色渐蓝,远处的天微微泛出白边。
晨起的寒意日益消减,甫一打开窗,些微湿润的清风轻吹慢摇,赶跑了最后一丝未清醒的睡意。
墨白面朝着窗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恰巧李叔便过来敲门,询问是否需要洗漱用膳。
近两个月来,他都是这个时分起身,风雨不改,雷打不动,较之以往随意睡到自然醒,简直早得令人咋舌。而且负责他们三人起居的李叔,此时往往刚送走准备上朝的楚长歌,然后回账房查账,或是去督查各院下人的工作。
所以早起得不声不响的墨白,完全无人搭理。
最初几日,洗漱是自己打的水,连早膳都是自己到膳房开的锅,或者吃点现成的,也就是下人做多了的馒头之类。那阵子的食材每日皆无故失踪少许,弄得下人们以为犯了鼠患。
幸好因为李叔接连几日送早膳,总见墨白早已开始读书,对他用功得早膳都不吃的行为劝诫了一番,才知晓了这一情况,不然他们可真要开展除鼠行动了。
“李叔,今日的样式怎的这样多?”
墨白看着李叔从食盒里拿出一盘又一盘点心和小菜,眼睛越瞪越大,面对几乎摆了半桌的早膳,哭笑不得:“我就一张嘴,李叔你当我这么能吃呀?”
李叔放完最后一盘糕点,“啪”地关上空空如也的食盒,放在一旁,又走过来收走他刚拿起来的书卷,拍拍他肩让他坐下来:“早膳时间就专心吃罢,书可以一会儿再看,凉了便不好吃了。快些,吃不完可就浪费了。”
墨白才夹了一块软糕放嘴里,听到最后一句,鼓着满满的腮帮子,欲哭无泪:“李叔你这是在喂猪吗……”
李叔倒是忍俊不禁:“嘴贫!就你这身板,哪里能是猪?这些呀,都是将军吩咐做的,他看你近来老是熬夜,有时又忙得忘了进膳,担心你身体受不了,便特地让膳房做些清肝明目、益气安神的药膳给你。只是第一次做,膳房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所以做得多些,你先尝尝,好吃便下回再做。”
墨白心里为那二字轻轻触动,脸上仍是招架不住的表情:“好好好,李叔你先去忙罢,我会好好尝的。”
李叔走后,墨白坐在桌前,望着这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早膳,虽略感无从下手,但想到是楚长歌的心意,便抱着不可辜负的心情,开始一样一样地尝。
“嗯……这是枸杞桑葚粥……这是红豆山药糕,甜而不腻……南瓜糯皮卷,口感不错啊……这莲子奶羹的奶味倒是纯香……”
数着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
为何自己全都能叫上名来?
就像……他本来就知晓这些药膳一样。
墨白又回头每样都尝了一遍。尝着尝着,眼眶却微微发热。
这里的每一样药膳……全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膳名、食材搭配和粗略的烹饪方法,都被一一记录在一本笔记上。
而做这本笔记的初衷,却是为了楚长歌。
那时他初到楚府,见识到身陷繁忙公务之中的楚长歌日日挑灯夜战的“盛况”,深深担忧他熬坏身子。正好自己是大夫,便发挥所长,趁闲暇研究了一番,还曾在他面前夸下海口,说以后要承包他的早膳。
然而,当他知道要给寅时末便出门的楚长歌做早膳,得寅时初便起身这个事实时,内心是崩溃的……在夜里最深眠的时分,想醒过来,于他而言,是即便太阳从西边升起也无法办到的事……结果,连续经历了七日早起失败之后,这件事便成了空话。连同那本笔记,被他随意塞进书架,不见天日。
而今,却是楚长歌,默默为他兑现了当初成空的诺言。
心头酸涩难当,愧疚得无以复加,难以言明的情绪随之上涌,眼里雾气愈重,视线模糊成虚。
这些时日,天初亮便起来读书,皇帝退朝后便回太医院报到,开始工作,直至日落前离宫回府,匆匆解决晚膳后,又是新一轮的忙碌。
楚书灵好几次来找他都扑了空,休沐时欲邀他逛市集,亦被他以没时间为由婉拒。有时李叔回屋歇息前经过,看他还未熄灯,也忍不住进来好意提醒他,要早些睡。
旁人都道他用功得跟拼命儿似的。
然而他们却没有看到,他独自面对的艰难和忍受的委屈。
人都是给逼出来的。
他不拼命下功夫,就换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拼命作弄他。
本不欲与人争什么,可身处这个大染缸里,才知晓纷争不是想避便可以避开的。若要以实力说话,若想获得认可,便不得不踏入暗潮涌动的激流之中,力争上游,拔得头筹。
累吗?
某一日他翻书时因犯困而掉了一本,一旁靠窗打盹儿的曾太医睁眼看他,轻轻淡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是啊,怎么不累,比起以往自由散漫的生活,这般日夜忙得忘记时间,遭受着各种眼色的日子,多累啊。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不累。”他似乎连犹豫都不曾,语气平淡。
因为他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当初义无反顾地决定踏上这条路,便没想过要给自己留后路。并非是平坦开阔的康庄大道,坑坑洼洼、九曲八折、荆棘丛生,他从来知晓,这条路绝不好走。
但他不会回头,不会放弃。
只要一想到,路的前方,有一个人在前行,他便可以萌生出无限勇气。
不怕孤独,无惧阻碍,终有一日,他会追上那个人。
然后,与之并肩同行。
下朝回来的楚长歌一推门进屋,便看见一个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人……在吃胡萝卜。
他视线停留了一瞬,眉心微皱,随即舒展开来,打趣道:“哎,不够再让膳房做便可,怎么……连这装饰用的萝卜,你也不放过?”
墨白还发着呆,听到熟悉的声音立马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筷子夹着的……雕花萝卜,简直想拍死自己……忙不迭把满嘴粗糙干冷的渣屑往外吐。
然后墨白看到一只手接在自己的面前。
楚长歌你在干什么啊!为什么用手接啊!都是口水很脏的啊!
墨白在心里咆哮,作为一个大夫,而且是有轻微洁癖的大夫,简直不能忍。
那只手的主人却十分淡定地倒进一个空碗,用一旁的湿巾净了手,还给他倒了杯清水递过来,那坦然的眼神仿佛在说:“没事,你的,我不嫌脏。”
这下墨白不仅眼眶红,连耳根都有些红了。
其实,他一直觉得,碰到别人的口水,是极其难以忍受的事,尤其是话本里描写男女亲热时把舌头伸到对方嘴里的情景,相当可怕。可当楚长歌没有半分不自然地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却心头微动,莫名地羞赧。
大概,要很亲密很亲密的人,才会如此不介意罢。
那……是否代表,在长歌心里,他也算是……很亲密的人呢?
墨白拍拍自己的脸,平复了一下心跳,才抬头看向楚长歌,见他一身朝服未换,便知他刚下朝……等等!什么时辰了!
“啊!我忘了要回太医院!曾太医最讨厌人迟到……”
“墨白,看来你真得好好睡个觉了。”楚长歌把蹦起来的墨白按回去坐下,“曾太医今日有事办,没空带你,给你放一日假,忘了?”
“嗯?”墨白努力回想,似乎确有这么一事,不过,“你怎么知道?”
“曾太医未有上朝,代他上朝的副院首散朝后,跟我提了提此事。”
墨白抽了抽嘴角:“副院首?”那个看不惯他、老给他使绊子的小眼矮冬瓜,会有这等好心?噢,这可不是他起的外号,年轻太医们都这么在背后偷偷喊的,他只是偶然听见……然后深表认同罢了。
楚长歌轻笑,没有接话。
他当然不会告诉墨白,这太医院里头本就有他安插的眼线。不是图谋什么,像他这般身份地位的,多少得有个防范。不说太医院,便是别处,亦有他的人,为的是万一皇宫里发生什么变故,他能及早得悉,好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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