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乃先帝第二子,是当今圣上的庶兄,在先帝在时便封了王,带着十万军马前往封地,且免除每年的例行进贡。
皇子封王,若非因战功显赫,便只能意味着他已不在储君人选之列。其实韩王的母妃云昭仪,在先帝跟前算得上是个受宠的,当年这旨意下得突然,许多人摸不清头绪,就连韩王本人,也不见得是心甘情愿,然君命不可违。
这数年来,许是他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封地,活得逍遥自在,倒也安安分分。
前年更宣布裁军,理由是封地秦阳城深居内陆,离边防甚远,士兵不能尽其用,倒不如择有意者放了军籍。
皇帝轻哼一声,又抽出两本奏折予他看,上头分别奏报江州太守病重、郁南太守年老请辞而先后离职,正准备推选新任太守。
楚长歌略一思忖,指尖无意识摩挲奏折缎面的纹理:“皇上怀疑,韩王有异动?”
“嗯。”皇帝眼神微动,捧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徐公公便过去把奏折收了回来。
楚长歌沉默。
若皇上怀疑成立,则韩王打着裁减军队的幌子,将士兵乔装安插在数座城内,甚至连太守都换成他的人……一旦起事,从内部控制,比从外攻占,损耗更小,胜算也更大,这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然皇上既已猜疑,却按兵不动,不敢打草惊蛇,只怕是,缺了证据。
“爱卿。”皇帝见他已有了眉目,沉声道,“春猎便是最好的时机。朕已布下陷阱,你的任务,便是在韩王有异动时,助朕制服韩王。”他眼里闪过一丝阴暗,“记得,朕要的是,活捉。”
楚长歌只觉心下一寒,垂眸应道:“……是。”
回到楚府,午膳时间已过,楚长歌未曾停留,直奔书房。
正欲上前询问是否准备用膳的下人被晾在一边呆站着,直到肩膀被人拍了拍,回头见李叔提了食盒,才反应过来,忙接过来往膳房去了。
李叔回头望了望,那疾步如风的身影早已远去,苍老的脸庞浮现一丝无奈神情,摇摇头,也往膳房走去。
待他提着热腾腾的饭菜来到书房,看到的便是坐在书案后,以手扶额,露出的小半侧脸上掩不住疲惫的楚长歌。
“将军……”李叔停住脚步,轻唤了一声。
楚长歌闻声,抬眸望去,见那微微佝偻的枯瘦身影立于门外,袍角被风吹得乱舞,眉心一皱,收起疲态坐正了身子:“李叔?快进来罢。”
李叔回了个“是”,跨进门后转身关上了门,几步行至房中圆桌旁,从食盒中一样一样往外取,不一会儿便摆了满桌,顿时满屋飘香,令人食指大动。
楚长歌一看那架势,即便确实无甚胃口,亦不好拂了李叔一番好意,只好自觉落座,无意间瞥见他发间愈发繁多的银丝,还是开口道:“这些事使个下人来做便可。天冷,你不必太过操劳。”
李叔是孤儿,早年随楚父征战,后来从军中退下来,无牵无挂,又无心娶亲,便向楚父求了楚府管家一职。当时楚母正怀着身孕,楚父心疼她,便索性允了李叔的请求,将府中大小事务交由他管理。
故自楚长歌出生起,他便一直服侍左右,尽心尽力,事必躬亲,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在父母早逝的楚长歌心里,他早已是除父亲外最为尊敬之人。
考虑到李叔年事已高,曾欲在外置办田宅,让李叔出府安养天年,却遭了拒绝。他说,他奔波忙碌大半辈子,这会儿让他无所事事待着给人伺候着,还不如一刀了结了他。当即唬得楚长歌眉心一跳,再未提起此事。
“这都快申时了,哪有不饿的道理?”李叔取出银筷,递给楚长歌,“将军还是先用膳罢,省得一会儿凉了。”
楚长歌没辙,接过筷子大口扒饭。
行军之人本就速度飞快,加上心头被各种复杂思绪笼罩,他迅速扒了两大碗白饭,桌上的佳肴却没怎么动。若非李叔直接把菜夹到他碗里,他当真便一口不吃。
味同嚼蜡。
皇上的试探和警告、韩王的阴谋、春猎的追查……如同层层巨石复压在心上,加之原就有的几分莫名的烦躁,叫他如何有心情享佳肴?
京城的日子虽看似舒适安稳,个中暗流涌动却远比沙场上的兵者诡道凶险千百倍。他从来不喜权谋斗争,可偏偏身不由己卷入其中。说实话,若有选择,他倒宁愿日日上战场,出生入死,至少……痛快。
楚长歌放下碗筷,为免李叔再故技重施,直接离座回到书案后,拣了书卷翻看。
李叔叹了口气,无法,只得唤了下人来收拾东西,待他们离开后,又过去关上了门。
楚长歌意不在书卷上,察觉李叔仍杵在案前,微微扬眸:“李叔可是有事要报?”
李叔上前一步,自宽袖内摸出一张空白的小纸条,交给楚长歌:“这是霜月传回来的密信。”
他接过展开,往火烛上烘烤片刻,褐黄色的字便慢慢显现。
春兰秋菊
见猎心喜
莺啼燕语
日薄西山
纸条下方还有一行极小的字,隐约可辨是“正三丑”三字。
楚长歌凝视着纸条上的字,约摸半刻钟,平静的眸色却是起了变化,两指一移,那纸条迅速被火燃烧殆尽。
“霜月在宫中……”
李叔知晓他所问何事,接了话:“霜月化名苏媚进宫,如今已是婕妤之位,与萧昭容同住萧疏宫,萧昭容居主位,霜月居侧位。”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据颜月所报,近几日皇上均宿在萧疏宫……”
楚长歌眉目未动,静坐于案后,陷入沉思。
今日他入宫面圣才得知春猎一事,且照皇上的口吻,应是暂未公布相关事宜,而霜月却在昨夜便写下了纸条,欲告知他春猎地点是燕山,而皇上又宿在萧疏宫,那么消息必然由皇上口中直接得到。
但这条消息并无太大价值,即便她不说,迟早也会公之于众,何必写如此麻烦的密信送回来?只怕,真正有价值的消息,仍隐藏在里头。
“可知昨夜是哪位侍寝?”楚长歌无意识地问出口,回头却见李叔老脸通红,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罢了。”
记得今晨在御花园遇见皇上时,他低头行礼,余光里那苏婕妤立于其身旁,着一身娇艳春衣,颈项间□□的大片肌肤并无暧昧痕迹。而以他多年来的了解,皇上在床弟之事上的作风……绝不会如此。
那么昨夜侍寝的,便是居于萧疏宫的另一位了,霜月的消息应是窃听所得。
可春猎是皇上特地为韩王设下的陷阱,在吩咐他这个“主犯”之前,会无缘无故透露给一个妃子?这未免太过奇怪了。
他静静思索,猛地回想起皇上说过的话,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皇上当然不是无缘无故透露,反而是有意为之,唯一的解释便是,萧昭容是韩王的人。燕山与郁南城相距不远,自以为提前得知春猎地点的韩王,因着接近自己的地盘,很有可能会提前安排,以方便在春猎时有所动作。
萧昭容这个眼线他并未查探到,可既然皇上能查到萧昭容是韩王的人……他忆起那日皇上在御花园对他说的那番话。想必……霜月是在暗示,皇上已然察觉她的身份,问他是去是留。
暗棋一旦暴露,便已失去存在的意义。
楚长歌有了决定,使人取来牛乳,以笔蘸取少许,在一张纸条上快速写下一行字。映着火光,那未干透的湿字分明是“脱缰之马走身无路 别鹤离鸾换羽移宫”四词。
他又写下“正四申”三字,待纸条干透后折好,交予李叔手上:“这是回信,尽快交至霜月手上。另外,你着人安排一下,她不日便会回归黑翼卫。”
黑翼卫是楚家独属的暗卫,由历代家主组建培养,仅服从当代家主一人命令。他们传递消息有特定的暗号,限四字道明,分别藏与四个词中,依次取首位、二位、三位、末位可得,并在下方简略注明时间。
李叔接过,也不问缘由,只道:“霜月一走,后宫里头……可需要补人?”
楚长歌似乎早已考虑过,随口答道:“皇上看似风流浪荡,却从不对后宫女人谈及朝堂政事,这步棋已无必要。”
霜月入宫三载未曾得过重要情报,便是最好佐证。
“何况,不是还有颜月?”楚长歌眸色一黯,语气笃定,“足矣。”
☆、三月春猎
【二十八】
三月的春日已隐隐有初夏的热度,上京的城门大开,黑压压的人马整齐划一地行进,十数架马车被护于队伍中间,春猎队伍浩浩荡荡,缓缓离开了京城。
宽大舒适的马车,淡黄绣龙纹的壁布,供靠背歇息的丝枕,上等檀木所制的矮几……墨白捧着皇家御制的珐琅彩杏林春图茶壶给曾太医添茶时,只觉得冷汗直冒,生怕车一晃,把这价值连城的茶壶给摔碎了。
“瞧你那样儿,手抖什么抖,茶水都洒一桌了!”曾太医眼一瞥,没好气地骂道,“平常进出宫里也不少了,何等极尽奢华之物未曾见识过?斟个茶磨磨蹭蹭半天,想渴死老夫吗?”
墨白忙放下茶壶,万分小心地将同样不可估价的瓷杯递给他,然后默默坐回窗边去。
平日里基本只待在太医院,或是跟曾太医出诊,那全副心思都用在了钻研学习上,哪还有什么旁的精力去留意周围不相干的事物?再说,他原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民”,嗯,这是他从某些人口中听来的……所以自然不能像王公贵族一样对华美之物习以为常啊。
虽然他承认自表现惊叹的方式有些许夸张……
不过曾太医嫌弃他丢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誊抄药房记录时嫌弃他写字难看,读医卷时嫌弃他记得慢,连给他斟茶时手不稳也嫌弃……而且像曾太医这样不拘言笑之人,通常不置一词,直接淡淡地瞥过来,那半睁的老眼无神地看着他,嫌弃之色明显得简直无法忽略。
今日这般直接开骂,据他经验所得,该是曾太医心情不错时才会发生的情况。
嗯,听闻前日曾府大少奶奶喜得贵子,对于期待抱上曾孙子已久的曾太医来说,绝对是一等一的喜事。
“哎……”墨白认命地叹了口气,转头撩起窗帘往外瞧,一眼便捕捉到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挺拔身影。
如果是长歌,才不会嫌弃他呢……至多在他左瞧瞧右摸摸的时候,无奈地低笑罢了。
明艳阳光打在那身坚硬的玄铁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目难以直视。高大的骏马健硕难驯,他却稳稳骑在上头,从容不迫地控住缰绳。墨白忍不住想象,若有朝一日得见,战场上统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将军之姿,会是何等风采?
“拉开窗帘作甚,老夫要歇会儿觉。”
墨白回过头来,见他果真盘腿靠着软枕,闭目养神,便只好依言放下窗帘。
然后,又悄悄掀起一角,朝那个方向望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心情莫名愉悦起来,这才心满意足地松了手,轻靠在窗边假寐。
另一架马车内,皇帝姿态慵懒地斜躺在软榻上,狭长勾人的丹凤眼此刻正阖着,呼吸均匀绵长,似是陷入了沉睡。
萧昭容轻柔地为皇帝盖上一张薄毯,无声地跪坐在他身旁,耳边却传来车外士兵们断断续续的议论声。
“……听说那位韩王此次也受邀参与春猎了。”
“可不是嘛,这位闲王窝在封地里闲散了好几年,被老祖宗似的供着,应该疏于骑射了罢,不知春猎会不会出丑呢。”
“哎,也不是所有去的人都要出猎的,比如……”
几个士兵不无嘲讽地笑了起来。
“晴儿,在看什么?”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她猛地回神,看到自己为了听得清楚竟不知何时伸手掀起了窗帘,心下一凉,竭力自然地收回手,勉力定住声音,恭顺道:“臣妾闲着无事,又不敢打扰皇上,便想随意看看风景。”
皇帝环住怀里的女人,目光在她身侧攥紧的拳头停留了一瞬,温度骤降,语气却依旧温和:“什么风景令晴儿如此出神,朕唤了你两声你都没应声?”
萧昭容一惊,人已经退开跪下,掩不住慌乱:“是臣妾失责,请皇上恕罪。”
皇帝默了一会儿,却是勾唇笑了:“紧张什么,朕何时说怪罪你了?”换了个坐姿,朝她招招手,“过来,给朕捏捏肩。”
她不敢有半点迟疑,立刻跪行到皇帝身后,白皙柔嫩的手放在男人的肩颈处,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皇帝享受地闭上眼,却不打算让对话就此结束:“知道朕为何带你来春猎吗?”
按理说,皇帝出行,伴驾宫妃品级不得低于妃位,而昭容仅仅为嫔位。
“……臣妾不知。”
“呵,自然是因你得朕宠爱了。”皇帝拉过她的手,顺势将她扯入怀中,半真半假地说。
萧昭容柔顺地倚在他胸前,浅浅笑着:“谢皇上恩宠。”
“说起来,你该当在此行见到一位故人。”
她心生疑惑,微微抬头望向皇帝,当那两字从薄唇中吐出,顿时浑身打了个寒颤:“韩王。”
藏在袖下的手再次捏紧了拳头,她垂下眼,神色不变:“臣妾与韩王并无交情。”
“哦?朕记得,韩王还是大皇子时,曾与你订下婚约,想必是心有所属,岂会毫无交情?”
萧昭容的心是凉得彻底,不料皇上连当年两家私下定下,不久便取消了的婚约都一清二楚,还有何事他尚不知?然开了头便只得继续圆下去:“当年仅是父母口头之约,臣妾尚待字闺中,何曾敢与外姓男子来往。”
“是吗?那当是朕会错意罢。”皇帝的语气听起来不无遗憾。
萧昭容满心只想摆脱这个话题,便主动攀上男人的手臂,轻轻一笑:“皇上真是折煞臣妾了。不若……臣妾为您抚琴一曲赔罪?”
皇上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松开手,往后倚在软枕上,淡淡道:“也好。”
她暗暗松了口气,回身取了琴。
自京城到燕山的路程不远,约摸着三个时辰便到了山脚,负责安营扎寨的队伍率先上山,待大队伍登上山顶,营帐已全部布置妥当。
此次春猎的阵容不容小觑,除了久未露面的韩王大驾光临外,皇帝的同母胞姐盛平长公主,夫妇二人亦随驾前来。
“将军。”赵副将赵信步伐飞快地上了小丘,行至楚长歌面前,郑副将跟在他身后。
楚长歌负手,环视一周:“安排好了?”
“是。皇上、娘娘、长公主及几位大臣均已进帐歇息,兵士按编分营,各放哨点及巡逻兵也全部就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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