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脸,对上那双含着怯意的清澈眼眸,低沉和缓的话语,莫名地安定人心:“墨白,你没有做错什么。对敌人温柔,便是对自己残忍。今晚若你不杀他,此刻还能安然无恙地,在这里同我说话吗?”
墨白怔怔望着他,良久,狂跳不止的心终于慢慢平缓下来,那双深邃黑眸中隐隐透着温和的光,轻轻抚平他心上的褶皱,灰霾散去,心安如初。
“晚了,睡罢。”楚长歌半坐起身,抽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躺回去又是原来的姿势,手放在两侧,合上眼,语气柔和:“我陪着你,别怕了。”
旁边安静了,一只手却在被窝里悄悄往楚长歌身侧移,快碰到手时轻轻停住,然后一点点攥住他的袖角,不再松开。
有一人,平他心头乱,予他安眠夜。
何曾料到,有朝一日,换他一心倾负,护君一世周全。
☆、沦为罪人
【三十三】
初日微微露头,天空仍墨蓝一片,却有几队士兵从营帐出来,在营区空地开始搭建新的营帐,一下下敲打的声音清脆响亮。另一边的几个营帐亦点起了火把,火头军支起大锅忙碌着,丝丝缕缕的炊烟缓缓升起。
“阿嚏!”
郑大头刚起床便接到援兵将至的消息,用冷水洗了把脸便往楚长歌那儿赶,被迎面晨风吹得一个激灵,擤了把鼻涕,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这谁安排的营帐,娘的,有必要把他和将军隔这么远吗!最好不是为了不让他吵到将军!哼!
“郑副将!”
火头军那儿有个小兵是他以前带过的,见他来了连忙喊了他一声。
郑大头正饿着呢,顺手讨了一碗热汤,又走了半晌,身子热起来了,营帐也在眼前了。
帐内显然没有亮灯,他问守卫:“将军还未起来?”还未说完,帐门便突然一掀,楚长歌大步迈出,一身戎装穿戴整齐,眉目神采奕奕,分明是起身已久。
醒了怎么不点灯,省灯油吗……哦,对了,他才记起,墨大夫不是在里头住着嘛,肯定是将军怕打扰他才故意不点灯的……嘿嘿嘿……
他暗自坏笑,面上却不表露半分,抱拳行了一礼:“将军,援兵已过西沙城,半个时辰后即可到达。”
“好,你领五百人前去接应,将他们全部带上山,我再作安排。”楚长歌抬步便走,郑大头跟在后头,“韩王如何了?”
“我和赵信、秦齐轮流看着,伤得不轻,上药包扎弄到后半夜,现在是赵信在守。将军要过去看看吗?”
楚长歌不应,步子已转向了韩王所在的方向,郑大头暗忖那韩王不知醒了没有,又听他沉声道:“你不必跟着我,去将负责监视那个哨兵的人带到后营,领二十军杖。”
郑大头应下来,顿住脚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却是一惊。
二十军杖可不少,昨儿三十杖把韩王打成半死不活的模样,即便少了十杖,也是几天下不了床的。将军鲜少罚得这样重,这人踩着他哪条尾巴了?
莫不是因为……
昨夜营区一片混乱,赵信和秦齐去抵挡敌军,楚长歌去捉韩王,他则留在东边护驾兼保护其他王公贵族,时不时在伤病进出时掀开的帐门间,看见为他们治伤的墨白,也没怎么留心。
直到韩王被擒住的消息传来,他如释重负,欲看看受伤的弟兄们,接连进出完几个营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墨白不见了踪影,当即寻了人来问。得知他去打水后,郑大头不敢耽搁,立刻便带人奔过去。
看到墨白无事,第一反应是谢天谢地,第二反应才是,他怎么拿着□□,还把那个奸细哨兵给捅死了……以他对墨白为人的了解,当然不会认为他是闲着没事去帮忙杀敌,知他定是遭了偷袭才奋起反抗的。
可等郑大头上前取过□□,喊墨白跟他回营而得不到回应时,他才留意到墨白那呆滞无神的脸色,当下便大感不妙,赶紧将他带回楚长歌营中。本欲寻楚长歌来看看,奈何他正在皇帝帐中,郑大头无法,守在墨白身边好说歹说半天。得不到一丁点儿反应不说,墨白竟木着脸流出泪来,眼里充满惊恐张皇,似乎陷入什么恐怖的迷梦,叫他也不理。
郑大头那叫一个担心啊,出帐要找楚长歌去,好在没多久便等来了。
等人进去了,他也没立刻走开,在门外守了一会儿。可能与内间离得有些远,听不清说了何话,后来熄了灯,他猜墨白大概是安妥了,才离开的。
虽然在他看来,杀个人不算个事儿,可墨白毕竟是大夫,救人理所应当,杀人……还真不好说,反正吓成那样,将军不气才怪。二十军杖……二十就二十罢,让他一事变就动手,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是该在床上躺几日反省反省。
郑大头摇摇头,听令逮人去了。
彻夜未灭灯火的营帐外,全副武装的侍卫重重包围,守了整夜却不见半分疲态,不愧是一等一的大内高手。
楚长歌行至营帐前,门边的两名侍卫均持剑相挡,其一人垂首道:“请将军出示腰牌。”
按理说,楚长歌这种等级的大人物,进出营帐是无须验明身份的,但他未有任何异议,从容掏出代表他的腰牌,得到放行后方跨入帐门。
里头的人可不是简单之辈,小心谨慎些总不会有错。
帐子地儿大,布置却简单,除却一张大床、桌椅及烛台外,连炭炉都是新搬进来的,显得空落落的,倒是符合韩王的罪犯身份。
坐在床头方椅的赵信站起来,上前一步:“将军。”
楚长歌止步于床榻三尺外,看着上身裹满白布条,仍闭眼趴着的男人:“他的伤,军医怎么说?”
如今韩王只是被擒,还未定罪,爵位亦未削去,规矩上仍是称呼“韩王”为妥。
“军医说是皮肉伤,未伤及筋骨,但若要康复快,需静养几日。”
楚长歌摇头:“皇上已下旨,今日便将他送回京城,颠簸怕是少不了了。”
赵信摸着下巴:“路程不远,到时派个军医跟着,死不了人。”转头又问,“将军亲自去吗?”
“皇上令我留下,我打算让秦信负责押送他回京。”他不出意料在赵信的脸上看出一闪而过的失望,拍他的肩笑道:“你不想留下?我记得你骑射出众,特意留你在这里参加春猎,给我这个将军挣面子的。”
赵信顿时雨过天晴,单膝跪地抱拳道:“多谢将军高看!末将定当……”
“行了,话可莫要说大了。”楚长歌虚扶他起来,“去替我叫秦齐来罢。”
“是,将军。”赵信乐呵呵地走了。
事关重大,楚长歌当然不可能随便选派。赵信武艺过人,精通骑射,在战场上英勇无比,但脾气暴躁,神经大条。相较之下,擅长谋略的秦齐,则稳重可靠得多,不易为人利用,显然更为合适。
楚长歌突然淡淡一笑,似是自言自语:“假寐窃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男人闻言,缓缓睁开眼,由于头侧枕在床上,丹凤眼微眯斜睨着他,冷漠面容上几分慵懒贵气,丝毫不似伤重而动弹不得之人。
他刻意放轻气息,连离坐在他旁边的赵信都未曾发现,这个人竟能察觉到……楚长歌?
有趣。
韩王不开口,目光却移到楚长歌身旁的桌上,又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楚长歌转头看过去,桌上只摆了茶壶和茶杯,会意,倒了一杯茶送过去,心里却想,若墨白知道他给伤者喝冷茶,会不会又得扯一大堆医理来责备他。他非刻意而为之,然军中条件不比有专人服侍的王公贵族,更何况此处住着的,仅仅是一个沦为罪人的王爷?
韩王也不在意,强撑起半边身子接了茶杯,明知那是隔夜茶,凉心冻肺,猛地一口饮尽,眉头未曾皱一下。待楚长歌拿了杯子,才重重地倒回去。
楚长歌扫了一眼他背部因动作而微微渗血的白布条,可方才拿在手里的茶杯却是平稳得水波不曾有,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惊讶与敬佩,隐隐有股冲动,欲探知此人平静无澜的面容下,是否隐藏着惊涛骇浪的力量。
“将军早知本王已醒,不戳穿反行试探之举,便是君子?”
韩王淡淡地开口,音色不似寻常男子的低沉厚重,清冷如水,又因磁性声线的调和,添了些许男性特有的粗粝,倒是令人一听便会印象深刻的声音。
楚长歌顿了顿,像是未料到韩王会开口,过了一会儿才将茶杯放下,坐在桌旁,一手曲起随意搭在桌面,轻笑道:“我无意冒犯王爷,只是皇上看重你,我还是谨慎些为好。”
他眼里闪过一丝讥讽,面上仍旧冷冷的,似是疲惫地合上了眼。
“韩王此举……目的何在?”
闻言韩王亦不作反应,薄唇吐出二字:“报仇。”
“韩王与皇上,有过节?”
楚长歌少时入宫作太子陪读,与韩王碰过几面,印象中他冷淡且不近人情,仿佛对一切皆不在意,或者说,不屑于在意,除了维持表面上的和睦,与皇帝几乎不打交道,后来皇位之争亦没有掺和进去,何来过节?
韩王轻哼一声,冷声道:“如何没有?”语罢转过头,脸朝内,显然不欲深谈。
楚长歌静静看着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像是有一团迷雾将他蒙住,让他无法看透韩王的想法。
先帝在时,后宫之中有两人盛宠,一位是右相嫡女瑜贵妃,另一位是吏部尚书的嫡次女云昭仪,也是瑜贵妃的表妹。两人均育有一子,分别是当时的大皇子、二皇子。
大皇子一向贤名在外,温良孝顺,谦和有礼,自知虽长非嫡,无论骑射还是习课,均能力平平,一直置身于权力斗争之外。也正因如此,先帝去后,皇帝不曾动他,只是封了贤王,划了西北最边缘荒芜的地方给他做封地,并以封地僻远,不忍他舟车劳顿为由,在京城修建了恢弘华美的王府,留他长居。美曰其名“体恤”,明眼人都晓得皇帝是要将贤王软禁在眼皮子底下,做个实实在在的“闲”王。
而韩王便是二皇子。
当年云昭仪受宠,连带着这个皇子也深得圣心,何况他天资出色,文武皆与相差一岁的太子不分伯仲,甚至时时拔得头筹。有一阵子,朝中流言满天飞,传闻先帝有意改立二皇子为新太子,朝臣议论纷纷,先帝竟也未有任何回应。不久又传出瑜贵妃染了恶疾,闭宫养病,云昭仪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二皇子更是风头大盛。
岂料不出一年,瑜贵妃病逝,三月余先帝下旨给二皇子封王,半月后便出发前往秦阳城,局势转变快得不可思议,废旧立新的谣言不攻自破。
可韩王虽失了争皇位的资格,却得了富饶的秦阳城,甚至特许拥兵十万。这是史无前例的厚待,可见先帝对这个儿子是十分疼爱。大胆一点来说,是保证将来太子登基后,不会轻易动他。
然而韩王昨夜的那一出,令人费解。
谋反倒是谈不上,若真有反心,上山来的绝不仅仅是数千人的兵力。
报仇?楚长歌却是不信。
单单为了报仇刺杀皇帝,大可派高手上来刺杀,手脚干净些的,甚至不会留下把柄,何须亲自前来,将自己折进去?
正思索间,门外守卫扬声报:“将军,秦副将到。”
他收敛神色,起身往外走,错过了身后回过头的韩王,昏暗中,眼底冷芒乍现。
☆、曾老赏药
【三十四】
日头渐高,外头熙熙攘攘,时有哒哒的马蹄声经过,士兵的笑闹声很是响亮。
墨白一夜好眠,翻了个身,揉着眼坐起来,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陌生的景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跟随大队到燕山春猎来着。
手上似乎还攥着什么,他垂首一看,是一只黑色的袖子……再顺着看过去,只觉脸上一热,忙松开去收回手。这不是楚长歌昨夜穿着的寝衣吗?想到今晨他起来时,发现自己死攥着他袖子不放,无可奈何将衣服褪下留给他的情景,墨白捂着脸羞耻无比地倒回床上……丢人,太丢人了!
在床上滚了几圈,直把床被滚得一团乱后,羞得无地自容的某人终于在太阳晒屁股之前,起身下床洗漱更衣。
穿戴整齐后,某人瞄了一眼狼藉的床榻,撇撇嘴,还是默默过去将床被叠好,顺手将那件寝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尾,在那股怪异的羞耻感冒起前,快步走出内间。
门口并没有守卫,墨白在营帐间走了几步,有认识他的士兵跟他打招呼,便问:“现在大伙儿都在干什么?”
“快午时了,待皇上和其他大人们用过午膳后,便要出发了罢。”士兵说到这儿,向往又期待,语气染上了些许兴奋,“墨大夫等会儿也来看看,凑凑热闹吗?”
墨白笑了笑,摆摆手:“再说再说,你有事便先去忙罢,我自个儿走走。”
与士兵告别后,他脸一僵,立马迈开步伐,疾速往前奔去,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快到午时?午时?昨儿曾太医吩咐什么来着?
“今日刚到燕山,老夫也疲累,权当放你一日假,明儿辰时便过来报到。”
现在离辰时已然过去两个时辰了……他简直不敢想象曾太医会如何用眼神对他百般蹂、躏……
偏这楚长歌的营帐与曾太医的相距甚远,足走了一刻钟才来到门口,守卫认得他,也没有阻拦,直接让他进了帐。
帐内安安静静,墨白一只脚迈进去,脸色一变,另一只脚无论如何动弹不得,整个人像是卡在门口,姿势滑稽怪异。
“怎么,还有脸来?”曾太医盘腿坐在矮几前,侧转到一边,面前放着一只砂锅,底下小火细细燃着,正手执小扇轻轻扇着,连个正眼没给他,凉飕飕地来了这么一句。
墨白本来琢磨着往外逃,闻言背脊一凉,差点没给老头儿跪下去,强忍着用袖子捂住鼻子的冲动,不情不愿地把另一只脚拖进来,然后……站在门前没动。
天啊,这味儿苦得他几乎昏厥……曾太医别不是想要让他……
曾太医见他傻站着不动,一脸苦兮兮的表情,眯眼瞥他,语气愈发风凉:“怎么不过来?我刚熬了新药,正好你来了,快过来喝一碗,看能否喝出有几样药材。”
这回墨白真跪下了:“太医大人,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贪睡,忘了您的吩咐的。我再也不敢了,求……”
“老夫这儿不缺摆设,不喝就滚出去。”曾太医语气未变,目光回到眼前的砂锅上,继续扇着火。
他也想滚出去啊……可是他知道,若是他真滚出去了,以后别想能进这个门,更甭谈再跟在曾太医手下历练了。
于是墨白只好屏气凝神,一步三回头地往曾太医那儿挪过去,越靠近,眉头皱得越紧。好不容易挪到一尺远,整张脸都皱得不成样子了,还微微涨红,显然是憋气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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