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未发觉,自然地放下手,跟着看过去,“嗯”了一声:“那是小侯爷的毒血,蛇毒与血液融合时间越长,散发的异味会越浓。”说罢又为自己没头没脑的解释失笑,“你还不知晓罢,小侯爷……”
“无妨。”楚长歌打断,心头的些微异样已然压下,说话自在了些,随口而出,“你一直闻着,对身体可无害?”
墨白还想问他如何知晓的,听了这话——哪有人不问病者,反而先担心大夫的?一边为他的紧张关心而微诧,一边又感觉心里暖意汩汩,唇角不由得露出浅笑,驱走了几分疲色:“闻着无害的。你会难受是因突然闻到的味道过于浓烈,而我待得久,由浅到深,落差不大,适应后便不会出现不良反应了。”
楚长歌稍稍放下心,下一瞬却眉心一动。
待得久?亥时将过,他待在这里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了,看样子竟还不打算歇息?
楚长歌可没错过他眼白中比平常多的血丝,正欲开口,不料不知何时坐回案前低着头的墨白先下了逐客令:“我这药的配制有时限,现剩不足一个时辰了。长歌你先歇罢,莫要管我了。”
他了解墨白,知晓他坚守医道,若非确实病情严重,绝不至于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故而没有再劝,深深地看了喃喃自语的人儿一眼,便转身无声地离开了隔间。
夜深,正子时。
砰——
隔间内突如其来的清脆碎裂声,在寂静之中异常清晰,探向门帘的手一顿,生生停在一寸外。
砰——
又是一下碎裂声,比起方才似意外碰落而碎的声音,这一下分明响上几分,更像是被人用力狠狠摔碎在地,楚长歌顾不得犹豫,一把扯开门帘跨进隔间,第一眼便对上墨白猛然转过来的双眸。
那双眼眸中……充满强烈的怒火和不甘。
楚长歌一震,攥紧双拳。
他从未见过墨白眼中出现这样的情绪,甚至从未想过会在他眼中看到……如此失控的情绪。
墨白只停了一瞬,恍若回过神般,闭起眼将脸转回去,背对楚长歌立于书案一角。右手以两指分别触着碗沿和碗底,全黑的液体在碗里晃动,似乎随时可能脱手掉落,与他脚边的碎片一般下场。
难闻的异味已然消失,意味着血中的蛇毒已经失效,而小侯爷体内的蛇毒,恐怕已开始剧烈变化了。
“差一点,仅仅差一点,我就配出来了……或许只差一刻钟……”
一字一句溢满难解的郁气,与墨白一向轻松温和的语气全然不同,楚长歌上前一步:“墨……”
“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他出声打断,歇斯底里,怨气冲天。
“你怎……”
砰——
脚尖敏锐地感受到微微湿意,无暇的白瓷碗毫不留情地碎在脚前,发黑的血浸湿了黑靴,如墨般溅上灰白的寝衣袍角,染出一朵朵邪火,烧在始作俑者的眸里。
楚长歌难以置信地瞪眼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的墨白,在他张口说出更过分的话前,阔步走去。袍角被踢得高扬,高大的身躯欺身上前,一手揪紧他的衣领,几乎将他拎离地面,目光如炬盯着他的怒目:“墨白!你到底发什么疯!”
下颔被男人捏紧衣襟的拳头抵住,墨白呼吸不甚顺畅,脸涨得通红,怒气却不减一分:“不是你的错吗?要是你没有进来打扰,我就不会耽误那一刻钟,我就能配成了!多管闲事!”
他眯起双眼,拳头捏得嘎吱响,声音低沉危险:“你再说一次。”
“要不是你多管闲事,进来妨碍我,我就……”
啪——
尖锐的话语戛然而止,墨白的头偏向一边,白皙的右脸微微发红,五个指印若隐若现。
愤怒、错愕、失望、恐慌、焦躁……
在一室沉默之中,终于,归为平静。
“清醒了?”揪住衣领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左手掌心火辣辣疼着,楚长歌见他偏着头毫无反应,声量大了几分,“清醒没有?”
墨白一声不吭,脸侧向阴影里,神色不明,楚长歌一手掐住他的下颚,强行将他的脸转过来,却见那紧闭的双眼……滑下两行清泪。
楚长歌呼吸一窒,面对他隐忍流泪的模样,手掌再疼,也不及此刻心上火烧一般的灼痛,可仍强迫自己不许心软,沉声重复:“回答我,清醒没有?”
半晌,墨白张了张嘴,却未说出半个字。
但他知道,这是清醒了。
右手缓缓松开,闭眼流泪的人儿双脚触了地,却无力发软,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向一边。
楚长歌未有任何犹豫,手臂一拉便将人扯入怀中,快得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自己做了何事,人已经趴在他胸口上了。
手臂顺势虚环在他背上,因感受到剧烈的颤抖而不禁贴紧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
良久,怀中的人渐渐平复下来,身子也不再抖得厉害了。
“墨白,墨白。”熟悉的声音透过微微震动的胸腔传入耳中,是那人在唤他,“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他在害怕吗?
他只记得那时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六味药,还剩一味,无论他如何努力尝试,都配不出来。
时间愈发紧迫,他便愈发惊慌。明明无人强制他留在这里,他却感觉自己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死死绑住,困了整整四个时辰,无法脱身。长时间的围困使他焦躁不安到极点,脑海中纷扰的杂念不堪忍受。
毒血的气味在一点点减退,他的神经紧绷到极致,直到要取桌边的药瓶时不慎打翻在地……破碎的脆响仿佛一根尖利的细针,将他脑中那根绷直的线猛地挑断。压抑已久的情绪无法再隐藏,他遏制不住,只得选择最伤人也最伤己的方式发泄,偏偏楚长歌进来了……
是的,他在害怕。
害怕解药配不成,小侯爷会死。害怕解药配不成,会被降罪杀头。害怕解药配不成,曾太医会被他连累,甚至留他在帐中住的长歌,也可能会连坐……
他无法控制地忆起,昨夜那个死在自己刀下的哨兵。
哨兵,上过战场的男儿,竟然轻易命丧在他面前。而他,力气不大,武艺一窍不通,除了会点医术以外,什么也不是。
那么,要他死,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罢?
死了……会如何?
一瞬间,千万个念头走马灯般一闪而过,他闭上眼,却只看见二字。
长歌。
如果他死了,便再也见不到长歌了。
他怕极,捧起那碗毒血拼命吸气,吸得鼻子发疼,却半点儿味道也嗅不到。
时辰已到,配药……失败。
然后,他便崩溃了。
渐收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湿透了楚长歌的前襟,他却只是纵容地拍拍墨白的头,耐着性子问:“害怕什么?嗯?”
☆、暖意绵绵
【三十八】
怀里的人不作声,楚长歌低头看着他柔顺的发顶,抬手抚上他披散的长发,轻柔地安抚他的心。
“我怕……我害怕得受不了……”
墨白的声音夹带着哽咽的哭腔,脸埋在楚长歌胸口,有些闷闷的,断断续续,他微微垂首靠近,细听不甚真切的字句。
“药配不成了……我配了很久很久,试了很多次,真的配不成……走投无路才晓得自己太过天真……我凭什么,凭什么对自己的医术那么自信……连曾太医都不敢做的事,我却头脑发热,一意孤行,等发现没有退路,才开始害怕……”
拽着腰间衣料的手慢慢收紧,他吸吸鼻子,继续道:“错的人明明是,不自量力的我,我是怕得发了疯,才会将气撒在你身上……我只是想救人,可,可是,生平第一次,我那么怕自己救不成……我怕小侯爷因我而死,我怕大家以为我害死了小侯爷,我怕长公主和侯爷怪罪下来,会杀了我……我怕死,我好怕死……”
听清他含泪的哭诉,楚长歌才明白他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压力。
忆起他将墨白带回楚府,那时的少年不过十六,即便后来成长了许多,甚至口口声声欲与他比肩,可终究还只是一个单纯直白,涉世未深的人儿啊,初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又如何能不方寸大乱?
经不住心头一阵紧缩,楚长歌一时竟说不出旁的话来,只低沉地唤他的名字:“墨白……”
“长歌……”墨白紧拽着他衣服,抬起头望向他,水雾像一层薄纱,朦胧缥缈,却无法遮盖一眼眷恋到极致的悲伤,“我最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你。”
楚长歌一怔,抚在他后背的手顿住了。
那双素来清亮透彻的眼眸,第一次染上淡薄的尘色,雾气氤氲,竟藏住不自知的缠绕情丝,狠狠撞进楚长歌的心里,直把他的心灼得火热滚烫。
他说,他怕得发了疯,所以朝自己撒气。
他说,他怕死,怕得要命。
他说,最怕的……是再也见不到自己。
心头骤痛,眼眶毫无征兆地微酸,楚长歌长臂一扣,猛地将墨白紧紧搂在怀里,哑声在他耳边道:“有我,你不会死。”
没有人看得见他发红的眼眶,隐隐湿润。
钳制身体的双臂力道大得吓人,勒得墨白肩背生疼,他却一点儿不难受,反而莫名地安心,深深伏在结实炽热的胸膛上。如同飘荡于巨浪中的小舟,终于找到可停靠的避风港,他伸手抱住男人的腰,任恐惧点点消退,却丝毫不愿松开。
长歌,他的长歌,那么好的人,他如何能够放手?
是夜绵长,一切骚乱躁动,终会渐渐平复下来。
突然,一声闷哼惊醒了楚长歌。
他回过神来,双臂也自然地放了开,身前的人儿却仿佛失了气力般,仍靠在他身上,呼吸声变得粗重而急促。
察觉不妥,他立刻扶住墨白,看清他紧皱的双眉和异常苍白的脸色后,心下大惊,连忙拦腰将他抱起,边往外走边高声喊人传太医。
墨白闭着眼,无意识地攀着他的肩膀,一手捂在腹部,有气无力地低喃:“痛……好痛……”没吭两声,竟头一歪,直接昏过去了。
楚长歌心焦不已,将他安置在床榻上后,几乎是朝外头沉声吼道:“人呢?还不滚进来!”
“哎,虽然老夫一把年纪,腿脚不便利,但还不至于得滚进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听着硬朗康健,倒是听不出哪里一把年纪。
楚长歌原正在拉扯被子给墨白盖上,闻声扭头看去,目露惊讶,愣了愣,忙直起身赔了一礼:“不知曾太医亲自前来,我一时心急,礼数不周,望见谅。”
曾太医捋了捋下巴的长胡子,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一礼,点头算作回应,才不慌不忙往床榻走:“听闻这傻小子出幺蛾子了,老夫闲着无事,过来瞧瞧。”
楚长歌让出床头的位置,让曾太医坐着为墨白号脉,自己立于尾侧,视线不曾离了床上人一分。
“嗯……脉象虚弱,气血不足,脾胃虚寒,不妙不妙。”曾太医摇摇头,又细瞧了瞧他的脸,神色严肃,“他可有什么症状?”
楚长歌不敢迟疑,立即答道:“方才一直喊腹痛。”
曾太医又“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某处,没说话。
“可是病症十分严重?”
老人斜眼懒懒睨了他一眼,看着他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的模样,心里那口气总算是出了,咳了两声,煞有介事道:“十分严重,老夫这儿都无药可治啊……哈,好了好了,赶紧让人准备一桌菜罢。”
楚长歌刚要发作,听他这么一说,细细一想,冒出一个哭笑不得的想法。
敢情墨白腹痛发昏,是因为……饿的?
曾太医晓得他猜到了,无奈道:“中午没吃多少,晚上为着配那劳什子药估计也没吃,饿了一整天,可不就饿出病来了?倒点儿水来。”
说罢从腰间摸出一个药瓶,倒了一枚褐色药丸,捏开墨白的口丢进去,接过楚长歌递来的水,给他灌了两口吞下。
“这是?”楚长歌问。
“治急性炎症的药,不然一会儿醒了,他还得继续受罪。”曾太医瞥他,丝毫不为自己之前吊人胃口的行为感到愧疚,毫不客气吩咐:“杵在这儿看人也不会醒,还不赶紧出去叫人做菜?”
“好。”楚长歌松了一口气,曾太医在他也放心,便走到外间去了。
待下人领命而去,他欲回内间,却撞上了从里头出来的曾太医:“曾太医要回去了?”
“当然,老夫觉睡了一半,还困着呢。”
他总耷拉着眼皮,爱理不理的神情,也无人辨得出是真是假。
可楚长歌还有事要问。
“请曾太医留步,我有事欲请教您。”他挡在曾太医面前,正色道,“能否告知,有关小侯爷的病情?”
床脚青铜烛台上的蜡烛燃去半截,滚烫的蜡油沿着烛身流下,覆在底下风干成堆的蜡块上,很快也凝固了。
侧躺的男子翻了个身,手指动了动,抓了个空,睁开眼皮子坐起来,揉了揉因流泪而酸涩的眼睛。
“醒了?”
低沉醇厚的声音近在耳边,气息温热,墨白不自觉身子一颤,侧脸望过去的眼神有些许茫然。
“感觉如何?还有腹痛吗?”
辨清来人后,墨白愣了一瞬,随即思及昏迷前那一幕幕情景,自己不但无理取闹地发火,还抱着他哭得一塌糊涂,脸顿时像烧起来似的,垂下头掩饰,却抵不住红霞爬上耳根。
“墨白?”楚长歌以为他未听见,又唤了一声。
墨白暗恼自己没出息,轻声应道:“不痛了,感觉好多了。就是……”话音未落,一阵响亮的咕噜声便极其突兀地传出,生怕人听不到。
“就是……肚子饿了……”墨白的脸更红了,感觉什么面子里子都丢光了,直想扯被子蒙住脸。
楚长歌见他一副恨不得把头低得埋进胸口的模样,朗声大笑,心头因他醒过来而轻松了几分,竟刹不住笑意。
“不许笑了!再笑……再笑我就,就……”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理他的话来。
墨白瞧见了楚长歌眼底的青黑,还有那被他的眼泪鼻涕弄得脏兮兮,丢在一旁的寝衣,心上涌出浓浓的愧疚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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