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很担心自己罢。
明明今日打猎那么累,晚上该好好歇息的,却因为他闹的这一出,直到现在还未曾睡下,还得守在一旁照顾他。
墨白虽昏迷不醒,却非意识全无。他能感受到长歌在他昏倒时的紧张,躺在床上时被紧握的手,为他拭去冷汗的细心,抹去泪痕的粗糙指腹。
长歌是将军,冷峻强大,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在旁人眼里是铮铮铁血男儿,可谁又知他亦有如此温柔细致的一面?
墨白说不清心里鼓胀的热流是为了什么。
他只知道,无论长歌做了何事,自己都不会不理他的。
……如何舍得?
等楚长歌笑够了,墨白才瘪瘪嘴,自个儿下了床,佯怒推开想扶他的楚长歌,没好气道:“我饿,要去找吃的。”
来到外间,楚长歌眼疾手快扣住他的手腕,拉他坐在桌边:“莫急,我让人上菜。”
上菜?这三更半夜的,火头军早歇觉去了,哪儿来的菜?
墨白一脸狐疑地瞥着他,正要开口问他是不是太困犯糊涂了,鼻子却嗅到由远而近的香味。
这……还真有?
他目瞪口呆看着端着菜盘子的太监鱼贯而入,不出片刻便几乎摆满了整张圆桌,简直快感动哭了……早膳睡过了点,午膳被曾太医坑了,晚膳又忘了用,算算这一天下来,他除了喝一碗苦得作呕的药汤之外,根本半点儿东西下肚。
天知道他有多饿,这一桌香喷喷热腾腾的菜,比什么都来得及时啊。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楚长歌见他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还往碗里夹菜,分明是饿坏了,真是心疼又无奈。
墨白埋头苦吃,没空搭理他。
楚长歌也不在意,挥退了下人,坐在他对面,端着茶慢条斯理地浅啜,将他不甚雅观的吃相收入眼中,真看不出是之前那个怕得一脸泪水的人。
哭出来好,哭出来便没事了。
“饭还要吗?”他眼尖,看到碗见了底。
墨白摇头:“菜多着呢,不吃浪费了。”吃了七八分饱,他不再狼吞虎咽,间隙扯了两句话:“长歌,你怎么弄来这么多菜的?”
“嗯,我让人开火炒几个菜来,他热心肠,炒得多了些。”楚长歌脸不红心不跳地一笔带过。
墨白“哦”了一声:“辛苦他了,做得挺好吃。”就是有那么一点点焦……
而某个“热心肠”的人,此时正蹲在河边郁闷地刷锅,哈欠连连:“将军是小孩子吗?晚上在皇上那儿不好好吃,大半夜饿了叫我起来做菜,是故意整我的罢?还让不让人睡了?要不是他承诺以后会将我的高超厨艺传出去,让我有个名气好开饭馆,我郑大头才不会屈服!哼哼!”
☆、情根深种
【三十九】
最后菜还是剩了不少。
墨白是想吃多一些,楚长歌怕他积食没让,叫下人来撤走,留墨白在帐中,出帐处理事情去了。
吃得有些撑,墨白闲闲地在外间踱来踱去,权当散步,也没再想配药的事。第一次尝试的失败已成定数,第二次时机因为他昏倒的原因也已错过,多想无益,明日还有机会,不急。
楚长歌从外面回来,已是丑时,墨白不在外间,去了隔间,一地狼藉与他出来前一样,也没见着人,他眉头一皱,喊了人来问。
“回将军,墨大人不曾出帐。”
没出去?那怎么不见人影?
他暂且撇下不管,又问:“为何不去收拾隔间?”
其实他语气并不冲,语调平淡,但那身不怒自威的气场在,小太监的头更低了,恭敬道:“墨大人他,他怕奴才弄乱他的东西,不许进去的。”
里头摆着许多药瓶药罐,打乱了确实麻烦,楚长歌不再问,挥挥手让他退出去,回身往内间走。
进去后也不换衣服,先往床榻走去,果不其然看到裹着被子躺在里侧的某人……闭着眼装睡呢。
昨晚事出有因便罢了,今日又跑过来蹭睡,别是蹭习惯了才好。
楚长歌无奈地摇摇头,径自换了寝衣,装作未发现某人悄悄睁眼偷看的行径,手里捏着个东西,侧身坐在床沿。
许是沐浴过后,墨白的脸微微透着红,不复苍白,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此刻双眼闭合,恍若酣睡于香甜梦乡之中。
楚长歌一手撑在床上,微微凑近去看他的脸,眸色一黯,好一会儿才退开,自袖袋内取出一个小巧药瓶,耳边又响起曾太医的话。
“……我看傻小子的脸红得厉害,晚些该肿起来了,这药给他用罢。”
最后曾太医那淡淡的一瞥,颇有几分责怪的意味,倒是护短得很。
情急之下出的手,即便只用了五分力,耐不住墨白皮肤细嫩,此时右脸于左脸,明显肿胀一些。逞凶的左手早已不再疼痛,却在他脸上留下了狰狞的掌印,叫人心生悔意。
手指粘上些许药油,楚长歌俯过身去,却不料他才刚碰上,躺着的人便绷不住了,“哎呀”一声轻呼便歪头避开,一骨碌滚到墙边,两手扯着被沿朝他瞪眼:“你……你弄我脸做什么!”
“不装睡了?”楚长歌见他半张脸掩在被子下,只露出两只眼睛,防备地看着自己,活像被拔了毛的猫儿似的,不由得勾了唇角,“过来。”
墨白不动:“过来干什么?”
楚长歌眯眼:“过来。”
墨白梗着脖子跟他僵持了一会儿,迫不过人气场强大,还是败下阵来,一点一点慢慢挪了过去,停在方才躺着的位置。
楚长歌皱眉,懒得再多言,用另一只手拉过他的手臂往身前猛拽了一下,墨白措手不及,整个人往前一扑,要不是两手撑在前面,便直接扑到人身上去了。
指上的药油干了不少,楚长歌又拿药瓶倒了些,转过来面向跪坐跟前的墨白,指尖轻挑他的下巴,左手往他的右脸触去。
墨白怕痛,下意识又要避,却被男人强硬地扣住下巴,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别动。”
指腹触上红肿的脸颊,他瑟缩了一下,闭眼咬着下唇,忍受涂抹带来的又辣又麻的感觉。
“很疼?”
“唔……”他说不了话,喉头发出刻意拉长的闷哼。
按压脸部的手指轻了几分:“这样呢?”
“嗯。”确实好些了,加上药汁生效快,这会儿微微发凉,疼痛减轻了不少,墨白很是受用,没有看到男人眼中暗藏的疼惜和柔情。
遵曾太医医嘱揉了一刻钟,楚长歌才收回手,拿起一旁的药瓶封口,早就打起瞌睡的某人眼都不睁开,直挺挺往后倒,自动躺回原来的地方便要睡。
楚长歌对他心安理得的举动哭笑不得,绷着脸:“墨白,谁许你睡这里了?”
“啊……可是隔间好乱,我不放心别人收拾,都这么晚了,先让我睡这儿,明儿早起再收拾好不好……”墨白打了个哈欠,再张眼时微微泛起湿意,楚长歌被那双眼眸看着,不自觉忆起他哭泣的模样,竟不忍拒绝。
墨白等了颇久不得回应,刚打算再寻借口说服他,却见他转过身去,淡淡道:“下不为例。”
罢了罢了,便纵容他一回。
反正……纵得还少吗?
待他净了手回来,墨白已然仰面睡熟。
昏黄烛光下的睡颜沉静安和,药油未干透,映得那半边脸一片光亮。他吹灭烛火,掀被躺了进去。
人躺下方觉身体疲累,沉甸甸不想动,可神智却清明,睡意寥寥。
四周寂静无声,不知为何,耳边却回响起墨白哽咽颤抖的声音。
他说,他怕死,怕再也见不着自己。
这话,让楚长歌忆起年少时初次出征,与父亲的一次谈话。
“歌儿,战场上刀剑无情,一不留神便可能命丧,你怕吗?”
“不怕!”少年怀揣一腔孤勇,无所畏惧,“难道爹怕吗?”
“哈,是啊,你爹我怕着呢。”楚父承认得毫不犹豫。
少年不解:“为何?爹领兵多年,杀敌无数,强大如斯,怎会惧怕?”
“打仗从无定数,再强也可能身死。”楚父摇摇头,“爹怕啊,怕死了便回不去见你娘了。”
那个戎马半生的男人,说起自己的妻子,刚硬英气的眉宇间,竟不自觉柔和下来,似海深情无须言说,尽藏于深邃眸中。
当时他年少懵懂,似懂非懂,亦不曾真正体会过。
如今,墨白却对他,说出这番话……
楚长歌轻轻转头,看向枕侧熟悉得即便看不清,也能轻易勾勒的轮廓,看了很久很久,却直到合上眼睡去,都无法辨明,心头涌动的热流,从何而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第二日墨白起了个大早,虽然不及卯时便离帐,准备第二次狩猎事宜的楚长歌早,但仍是比平日回太医院的日子早了许多。
洗漱时用巾帕抹脸,力道也没怎么控制,洗好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脸已不疼了,伸手轻轻摸了摸,似乎消肿了。
想起夜里那人轻缓柔和的触碰,他不禁弯起嘴角,边琢磨为何长歌会有这等好药,边悄悄藏起莫名愉悦的心情。
看了看时辰,离辰时还有一段时间,他迅速清理了隔间,便出帐往小侯爷那儿去了。
远远望见翠兰姑姑站在帐门边,显然候了甚久,见他来了,福身一礼便将他往内请:“墨大人快请进。”
外间无人,墨白随翠兰姑姑一路进了内间,见小侯爷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仍旧昏迷不醒,而永定侯恰从一边的隔间走出,微点点头,温和道:“太医来了。”
“侯爷。”墨白朝他一躬身,边走近床榻,边掏出早已写好的方子交给翠兰姑姑,吩咐她如昨日一般煎药,随即跪坐榻下给小侯爷号脉,又察看眼口鼻及四肢,未发现太大异常,便打开针袋施针,丝毫顾不上站在一旁看他的侯爷大人。
永定侯见他手法熟练利落,神色镇定无异,遂放下心,径自去隔间照看刚被他哄去休息的长公主。
施针时间不需过长,收了针后,药还未呈上来,墨白正低头检查医箱的用具是否足够,便听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墨太医?”是侯爷的声音。
他抬头,第一眼却是看向永定侯身后的宫女……手里捧着的托盘。
“墨太医一早赶来,怕是未进早膳罢,我派人端了粥过来,这等煎药的间隙,太医便用点垫垫胃?”
侯爷亲自送过来,他怎么好意思不接,连忙双手捧过:“谢侯爷。”
“没事,虽璋儿病情紧急,太医也不可罔顾身体,不然累倒了,便是想帮也帮不上了。”
墨白心里疑惑地“嗯”了一声,对上永定侯的双眼,为他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一惊,下一瞬却是微微动容,只觉满心感激。
侯爷分明是知晓昨夜之事,却不怪自己失责之罪,反过来体谅他,安慰他,还担心他饿着送粥来……
墨白一时无言,半天只说出一句:“侯爷……真好人。”
永定侯愣了愣,初次听人如此评价,笑道:“太医若感谢我,好好为我儿解毒便可。”
他垂首,郑重道:“一定。”
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
步骤与上一回并无不同,墨白沉着处理伤处,除却视线触及伤口周边深了几分的黑圈时,眉间一皱外,全程无甚表情,速度也因有了经验而快上不少,半个时辰左右便结束了,端着覆上白布的碗,离开了营帐。
回到楚长歌营帐的隔间,离下一次蛇毒剧变仅有不足三个半时辰,他放下血碗,几下束起宽袖,坐在案前便开始试药。
日头渐升,马儿嘶鸣,粗重的吆喝声,雄厚的鼓声,高昂的赞乐,出猎的阵仗浩大热闹,几乎所有人都跑到外头看热闹。
墨白却仿佛听不见丝毫声响,埋头配药,扫视面前的近百种药物,脑海中不断浮现相对应的药性及效用,时而闭眼沉思,片刻后睁眼,精准执起心中所想那味药。
相同的动作不断重复,有成有失,有喜有忧。所幸并非一无所获,待他配到第六味药,距离最后时限已余不足一个时辰。
光洁的额头冒出薄汗,他停下手,静静盯着碗中黑丝微现的鲜红液体,合眼深吸一口气,那股恶味浓重难闻,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定心剂。
莫慌,莫慌。
黑暗中,他鬼使神差地想起,夜里那人炽热宽厚的胸膛,和附在耳边哑声低语的那句,“有我,你不会死”。
长歌,有你在,所以没什么可怕的,对吗?
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下来,墨白仍旧闭眼思索,一条条线索飞快略过。世间药物何其多,该出现的还未到,不急,他会耐心等待。
突然,一道亮光闪过,墨白双眼一睁,已紧紧抓住快如闪电的飞绪,两指一拈取出第七味药,捏碎放入捣药罐中,接着用沾了水的捣药棍使力碾压,很快得到约莫半勺汁水。
毒血的恶臭比方才又浓了几分。
墨白将好不容易得的药汁,一咬牙全倒入血碗。横竖时间不多,不可能再重配,不如赌一遭,成败在此一举。
雷鸣般的心跳如急促的鼓点,他紧张得屏住呼吸,双眼死死盯着碗内的变化。
一、二、三……八、九……
数到十二,他的声音渐小,最后彻底没了声。
隔间静默了片刻,忽而爆发出一声惊喜的大喊:“配成了!”
只见那碗毒血里若隐若现的黑丝已然消失,浓烈的异味亦消散无踪,仅剩淡淡血腥气,看起来与正常人的血无异。
☆、药成毒解
【四十】
“立刻准备一桶热水,加入此药熬至沸腾,然后搬过来,快!”
时间紧迫,一走入内间,墨白朝翠兰姑姑点点头,随即扬声吩咐道。
永定侯与长公主正坐在床榻边守着小侯爷,此时也站起身来,墨白上前行了一礼:“臣即将为小侯爷施医,二位在此恐有不便,可否先请移步外间等候?”
这话放平时听是有些不礼貌的,仿佛嫌弃他俩在此处帮不上忙,还碍着地方似的。但永定侯知晓事情轻重缓急,也信得过墨白为人,并未多说,认真看了墨白一眼,便扶了长公主往外间去了。
熬药需要一段时间,墨白快步行至床榻边,先把脉片刻,俯身观察小侯爷的脸色,又翻起其眼皮察看是否有异常,确认暂无病变后,轻轻掀开小侯爷身上的棉被,打开腰间的针袋为他施针。
下针后,他挪到床尾,跪在地上为小侯爷拆除伤口处的包扎。一圈又一圈解开,愈贴近伤口,渗出的血液便愈发难闻,掺杂的黑色血丝亦愈发明显。解下最后一圈,露出的伤患处周围的那个黑圈已有近半指宽,原本细小的两个蛇牙洞,较之前扩张了一些,甚至微微溃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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