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踩着泥泞的融雪,冒着西北风,走过从木板房到城堡的那段短短路程。我要去孔拉的办公室,便走了堆满稻草和掉底箱子的正楼梯,而没有走我差不多天天都要走的便梯。我既没有洗澡,也没有刮脸,要是碰上有人指责或者有情人在场,我只有俯首听喝。楼梯里光线很暗,只有堵死了的护窗板上的一条缝隙能够照进一点光亮。在二层与三层之间.我突然和正在下楼的素菲撞了个满怀。她穿着皮袄、雪靴、一条小小的羊毛披巾甩在头上,那副怪里怪气的样子,就象那一年女人们洗海水澡时戴的丝绸手帕。她手里拿着一件四角捆扎起来了的破布包裹,过去我经常看到她拿着类似的东西去野战医院或园丁妻子那里探望。这一切丝毫也不新鲜,而唯一能够引起我注意的倒是她的眼光。然而,她却避开了我的眼睛。 “怎么,索菲,这种天气您还出去?“一边我开玩笑,一边去抓她的手腕。 “是的,我出去。”她说。 她的声音告诉我这是一本正经的,而且她的确在往外走。 “您去哪儿?” “这和您没关系,” 她一面说,一面猛的将手腕甩脱,她微微鼓起脖子,活象一只鸽子,看得出她刚刚将一场啜泣咽到肚子里。 “我能否知道您为什么出去么?亲爱的?” “我受够了,” 她重复着,“我受够了。”她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一时间使人想起普拉斯科维亚姨母的怪脸。 她把那只可笑的包裹从左手换到右手,那神情就象是一个被解雇了的女佣人,、她仿佛要逃走似地向前一冲,结果只下得一层台阶,反而使我们更接近了。她于是靠在墙上,尽量使我们之间的空档儿大一点,第一次向我抬起一双充满憎恶的眼睛。 “啊,” 她叫了一声,“我讨厌你们所有的人……” 我敢肯定,她后来脱口而出的那些话不是她自己的,而且,要是猜出她从谁那里贩来的这些话也并不困难。那简直是一眼泛着污泥泡沫的泉水。她脸上的表情就象一个乡下泼妇; 我倒是看到过民家女子这样暴跳如雷,污言秽语。我的这些指责有没有证据是无所谓的,在这种场合所说的一切永远也不能当真,因为真正淫荡的东西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只能在唇吻的呢喃中去体验。我的处境渐渐明朗了: 在我面前确实站着一位冤家对头,而且,在索菲的忘我精神当中,我总能觉察出一种仇恨,这至少证实了我的远见卓识。要是我能推心置腹地同她谈一次,她也许不会就这样跑到敌人那边去,但是,这种想法是毫无意义的,就象说拿破仑会在滑铁卢取胜一样。 “我想,您是从沃克玛那里学来的这些下流话吧?” “哦,那位嘛!” 她说这句话的神情使我丝毫也不怀疑她对他的感情。她当时大概把我们两人混同在一起加以蔑视了,并由我们及于其他男人。 “您知道我惊奇什么?我惊奇的是老早以前您并没有这些可爱的想法。”我尽量把语调放得轻松一些,可心里却是想同她争论,要是在两个月以前,她也许会被我搅得晕头转向。 “您说得不对,”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您说得不对,不对,这没有什么要紧。” 她没有撒谎: 对于女人来说,什么东西也不如她们自己重要,而她们的一切其它选择,不过是她们长期以来的疯狂或精神暂时迷乱的结果。我正要严厉地质问她究竟什么最要紧,却发现她又一次陷入了绝望,脸和眼睛微微颤抖着,样子都变了,仿佛脑袋里正在经受着一阵又一阵剧痛。 “不管怎样,我不相信您会把孔拉也混在这一切当中。” 她软弱无力地将头扭到一边,那苍白的脸颊也跟着红了起来,就象我的指责使她羞得抬不起头来一样。这时我才明白,索菲对待家人那种使我一直忿忿不平的冷漠态度不过是一个假象,一种出自本能的伎俩,为的是不让他们沾染上穷途潦倒和沮丧的情绪,因为她认为自己已经陷到这种情绪当中来了,而且,她对哥哥的爱始终是通过对我的激情表现出来的,就象苦咸海水中的一眼清泉不易被人察觉。再说,她认为孔拉具有一切长处,具有她早巳抛弃了的一切德行,就好象这个柔弱的小伙子是她天真无邪的童年一样。一想到她总是提防着我,我心里就非常难受,感到内疚。我当时说什么不好,可偏偏一气之下、急着反唇相讥,说出了那句就连我自己也感到害羞的话,使我栽了跟头。我们俩都太盛气凌人了,一点也不通情达理,结果我竟说出了这种反驳的话: “街头拉客的妓女大可不必以风化警察自居,亲爱的朋友。” 她吃惊地望着我,绝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讲话。其实她是乐于听到我否认那些下流事的,即便我供认不讳,她顶多也只是哭上一场,遗憾的是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哪怕是一句谎言或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也不会比这句卑鄙的话使我们之间更加疏远了,她前倾着身子,皱紧眉头,想找一句语来回敬我,结果只在嘴里含出一点唾沫,啐在我的脸上。我靠在楼梯扶手上,呆若木鸡地望着她迈着急速而沉重的脚步向楼下走去。来到楼底下的时候,她没留神将自己的皮袄挂在一只包装箱的锈钉子上,接着又是一拽,把水獭皮的下摆撕下了一大块。一会儿之后,我便听到前厅的大门重新关上了。 我用袖子擦了擦脸,然后走进孔拉的房间。房门微微敞开着,里面传来电报机劈劈啪啪的声音,就象机关枪和缝纫机一样。孔拉正在工作,他背冲着窗户,胳臂肘支在屋子中间那张巨大的橡木雕花桌子上,他的周围堆满了奇形怪状的狩猎纪念物,那都是他那性格古怪的祖父积攒下来的。搁板上排着一组塞满稻草的小动物标本,既滑稽好笑又阴森可怕,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有那么一只小松鼠,它那被虫子蛀坏了的皮毛上套着一件奇异的上衣,头上还戴着一顶蒂罗尔人的无边软帽。在这间散发着樟脑和卫生球气味的屋子里,我曾经度过了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孔拉见我进来,稍微抬了一下头,由于过度疲劳和心神不定,他那苍白的脸庞开始深陷下去了。我发现他那绺总是滑到前额上的金发已经不象过去那样浓密、发亮了,他也许三十岁就会有些秃顶。孔拉到底是俄国人, 他对布鲁萨洛夫还是那样盲目崇拜,他错怪了我,也许他是为我担心才这样。我刚一开口,他便打断了我: “沃克玛认为布鲁萨洛夫受的不是致命伤。” “可沃克玛并不是医生,” 我一听到这个名字便气 不打一处来,十分钟前我对这个人还不是这样,“保尔当时立刻就断定布鲁萨洛夫活不过四十八小时……” “可是保尔已经不在人世了,只好听你胡说了。” “你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你并不希望见到我回来呢。” “啊,我讨厌你们所有的人!”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紧夹住脑袋,我吃了一惊,这声叫喊同已经走掉了的索菲的那声叫喊竟然一模一样。哥哥同妹妹都是这样纯洁,又都是这样偏狭、固执。 他虽说是我的朋友,可从来也没有原谅过我使他失去了那位轻举妄动、消息不灵的老家伙,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倒是始终支持我当时的作法,只是私下里认为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站在窗子跟前听孔拉讲话,我并不想打断他,况且,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在窗外积雪、泥泞以及灰暗天空的背景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当时唯一担心的是孔拉会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走到玻璃窗前望上一眼。这扇窗子是朝院子开的,在从前面包铺子的那一边,可以看到通往湖对岸玛尔巴村的那条大路转了个弯。索菲一面在泥泞中用力拔着那双沉重的靴子,一面艰难地向前走去,在自己的身后留下了一串巨大的脚印,她弯下颈背,大概是被风迷住了眼睛,她那手拿包裹的样子远远望去活象一个走乡串户的小贩。我屏住呼吸,一直望着她那裹着披巾的脑袋消失在路边倒爆的短墙后面。孔拉还是一个劲儿地对我大加责备,我默不作声地听着,权当作这是理所当然的训斥,因为他要是知道我把索菲放走了,让她一个人跑得不知去向,而且永远也不会回来,他完全有权这样对待我。我敢肯定索菲当时勇气正足,还可以头也不回地向前直走,孔拉和我很容易就能赶上她并把她硬拖回来,然而这恰恰是我所不愿意的。这首先是由于积怨,因为,既然我们之间已经发生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再让我眼看着我们之间那种紧张而无聊的局面重新出现并延续下去,我可忍受不了。其次也是由于好奇,这也许是想让事情能够自然收场。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 她肯定不会投入沃克玛的怀抱。我脑子里一时闪过的那种念头也不符合事实,因为这条被废弃不用的纤道并不通往红军的前沿哨所。我太了解索菲了,深知大家永远也不会看到她活着回克拉托维塞,话虽这么说,但我确信,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俩又会面对面地碰到一起。即使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想我也绝不会挡住她的去路索菲已经不是小孩,而且我向来是以自己的方式尊重别人的,绝不妨碍他们对自己的事情做主[自由自在]。 说来奇怪,索菲的失踪过了将近三十个小时才被发现。是肖邦告诉大家事情不妙的,这本来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前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曾经碰到过索菲,就在通往玛尔巴的那条路离开河岸、隐没在小松树林中的那个地方。索菲问他要一支香烟,他正赶上烟不多了,便把盒子里的最后一支香烟同她分了。他们并肩坐在仍然搁置在那里的一条旧长椅上,那条摇摇晃晃的长椅说明,当年整个池塘都在园圃的范围之内,索菲还问起肖邦妻子的近况,因为她刚刚在华沙一家医院里生过孩子。临别时,她再三叮嘱肖邦不要把这次相遇声张出去。 “特别是不要多嘴,明白吗?你要懂得,老兄,这是埃里克派我去的。” 肖邦经常看到索菲为我传递危险信件,已经习惯了,不过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不赞成我这样做。可是到了第二天,他问起我是否派索菲到玛尔巴那边执行一项任务。我只好耸耸肩膀,可是忧心忡忡的孔拉却一个劲儿地追问,我只得撒了个谎,声称自己打回来以后就没见过索菲。我要是承认曾经在楼梯上碰到过她也许会更稳妥些,但撒谎的人差不多都是为自己着想,为了将记忆中的某种东西尽力除去。 次日,克拉托维塞又来了一批俄国难民,他们说起路上碰到了暴风雪,他们便躲到一个茅草屋的遮檐下休息,刚好遇见了一个穿皮袄的农村少妇。他们同她互相打过招呼,也开过玩笑,但他们不懂方言,感到有些不方便,而她还把自己的面包拿出来分给他们吃。他们当中曾经有人用德语问了她一些问题,可她总是用摇头来回答,象是说她只懂得当地土话。肖邦促使孔拉下决心组织人力四处寻找,但没有结果。那个方向上的所有农庄都没有人烟了,人们只在雪地上看到一些孤零零的脚印; 但这也完全可能是哪个出来闲逛的人或士兵留下的。 第二天天气非常恶劣,肖邦本人也泄了气,打消了继续查找的念头,而且红军又向我们发起了一次进攻,我们不得不去忙别的事,再也顾不上索菲的出走了。 孔拉并没有让我负责看管他的妹妹,而且说一千道一万,我毕竟没有故意赶索菲上路出走。然而,在那漫长的夜晚里,我失眠了,索菲在结了冰的泥泞中行走的形象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就象幽灵一样缠人。事实上,索菲死时的形象也从来没有象她失踪时那样折磨过我。我对她出走时的各种情况进行了反复思考,终于找到了一条线索,不过我一直把它藏在心里。我早就猜想到,克拉托维塞从红军手中被夺回来之后,索菲同从前的书店职员格里戈利· 勒欧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完全中断。而且,去玛尔巴的那条路也通往利连克隆,勒欧的母亲就在那里,她又当接生婆又当裁缝,赚了不少钱。她丈夫雅各布· 勒欧过去是个高利贷者,他的这份行当几乎也是官方的,并且赚钱更多。他一直瞒着自己的儿子(但愿如此), 结果却遭到了儿子的极大憎恶。在一群反布尔什维克的士兵采取报复行动时,勒欧老爹被人打死在旧衣店的门槛上,在犹太人的小团体中扮演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殉难者的角色。至于他的老婆,虽然怎么看怎么可疑,因为她的儿子在布尔什维克的军队里担任指挥,可她还是在当地维持下来了,不过她那种阿谀奉承、卑躬屈节的样子却使我对她没有什么好感。总之,勒欧家那间挂着瓷吊灯、贴着猩红色棱纹布壁纸的客厅,是索菲除了克拉托维塞去过的唯一地方,她离开我们之后,几乎只能回到他们那里去。我不会不知道,她第一次临遭不幸被人强奸之后,认为自己有害病或怀孕的危险,曾经求教过勒欧大妈。象她这样的女孩子,既然对那个专事打胎的以色列老婆子信任过一次,就有理由再次信任她,并且永远如此。另外,我的洞察力大概也还算不错,尽管我对这个老婆子耿耿于怀,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出她那肥得流油的脸上有着一种粗人的善良。在我们使索菲过的那种兵营生活中,她们两个一直保持着一种女人之间’所特有的密切关系。 我借口去征收军饷,便带着几个人,乘着一辆破旧的装甲车向利连克隆出发了。当我们那辆嘎吱作响的车子停在那座农村不象农村、城市不象城市的房子门口时,勒欧大妈正在二月的阳光下忙着晒她洗好的衣服,为了晾这些衣物,她把邻居疏散时遗弃的花园也给利用上了。在她那条黑色长袍和白布围裙的外面,我认出了索菲那件撕破了的短皮袄,这个老婆子那肥敦敦的身体紧巴巴地裹在里面,显得十分可笑。不出所料,我们只搜查到一些搪瓷盆、缝纫机、防腐剂以及五、六年前柏林出版的破旧不堪的时装杂志。我的士兵把那几个衣柜翻得乱七八糟,里面尽是些乡下女人缺钱花时留给这位接生婆当抵押的旧衣裳,就在这时,勒欧大妈把我请到餐厅,让我坐在红颜色的长沙发上。她拒绝向我解释索菲的皮袄怎么会成了她的东西,却一个劲儿地让我至少先喝上一杯茶,那股巴结谄媚的劲头实在令人讨厌,就连她那殷勤好客的样子也是假惺惺的。这些过分的礼节终于引起了我的怀疑,我及时赶到厨房,防止了可爱的格里戈利的十来封信件毁于舔舐着茶炊的火焰之中。勒欧大妈怀着母亲所特有的依依不舍的心情,将这些会使她受到牵连的信件保存了下来,不过其中最后一封信至少是十五天以前写的,因此不会给我提供丝毫重要情况。这个犹太老婆子被证明犯有勾结红军罪,即便这些已被熏黑一半的纸头只谈了一些琐碎的母子之情,她也还是要被枪毙的,更何况,说不定这还可能是一份密码呢。要在这位当事人的眼前提出判决的理由,证据已经绰绰有余。我们重新坐在绷着红色棱纹布的沙发上,静听这个老婆子乖乖招供。她坦白说星期四晚上,索菲曾经疲惫不堪地来到她家休息过,深夜又走了。至于这次来访的目的,我起初丝毫也得不到她的解释。 “她想看看我,就是这么回事,” 这个犹太老 婆子用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语调说,同时还把她那虽说眼皮浮肿却还算漂亮的眼睛眨来眨去。 “她怀孕了?” 这绝不仅仅是一句随便说说的粗鲁语。一个男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总爱胡思乱想。倘若索菲最后那几次荒唐事中曾有一次使她有了结果,那么这位姑娘也许就完全是为了躲避我才离家出走的,而她在楼梯上的那场争吵则可能是为了掩盖这次出走的真正秘密。 “得了,军官先生。象伯爵小姐这样的人,可不是什么乡下女人。” 最后她终于承认,索菲到利连克隆来是想借几件属于格里戈利的男人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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