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夜里还是自讨没趣地敲索菲的房门,想要证实她不是一个人呆在屋里,要在过去,也就是说一个月以前,在同样的场合下,索菲那挑衅似的假笑几乎同她的眼泪一样会使我放心。可是现在门打开了,在你面前的却是一幅冷冰冰的正人君子的场景,这与她过去那种到处乱扔着内衣、酒瓶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沃克玛冷冷地将香烟盒向我递了过来。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人姑息,于是我转身就走,并想着自己走后,他们俩一定会重新开始那种窃窃私语和淡而无味的接吻。此外,他们的确是在议论我,看来我对此深信不疑是有道理的。我和沃克玛之间存在着一种镂心刻骨的仇恨,甚至现在我有时还在问自己,他之所以没有看上索菲,是否仅仅因为整个克拉托维塞的人都把我们看作一对。我对这个女人的炽烈感情一定比自己想象的要强烈,因为我很难容忍那个蠢货去爱她。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克拉托维塞在战争的那年冬天更欢快的圣诞节晚会。当时我对孔拉和索菲那些可笑的准备工作非常恼火,便借口要写一份报告悄悄溜掉了。快到午夜的时候,我又是好奇,又是肚子饿,便在笑闹声和一张我所喜爱的唱片的嘈杂声音驱使下来到了客厅,看到跳舞的人们正在那里借着柴堆和二十来只大小不齐的灯盏的光亮旋转。我再一次感到自己没有能同别人一起共享欢乐,虽然我这是出于自愿,但我所感到的苦痛却没有因此减少。生火腿、苹果、威士忌等夜宵早已准备好,放在一张浓金重彩的靠墙桌上; 索菲还亲自动手烤制了面包。保尔· 吕让医生那宽阔的肩膀给我挡住了房间的一半,这位巨人把盘子放在膝盖上,正匆匆忙忙地吃着他那份食物,那副急忙的样子,就象是他总想赶回他设立在皮埃尔亲王过去那间车库里的诊所似的; 索菲要是对他暗送秋波而不是对沃克玛,我一定会原谅她的。肖邦非常喜欢独自作集体游戏,此刻他正想方设法用火柴棒在一只破口瓶子的细颈里搭房子。孔拉一向笨手笨脚,切火腿片时竟把手指切破了,他用一条手绢缠绕在食指上,并借着手绢包扎在手指上的轮廓,用两只手在墙上做出各种各样的影子。他脸色苍白,再加上最近受过伤,走起路米仍旧一瘸一拐。他不时停下手中的动作,给留声机上发条。 《鸽子》舞曲结束了,换上了一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带鼻音的时新曲子; 索菲每跳一圈都换一个舞伴。跳舞仍然是她的拿手好戏: 她一会儿象火焰一样旋转,一会儿象花朵一样摇摆,一会儿又象天鹅一样飘然浮过。她身上穿的那件蓝色网眼罗裙还是一九一四年的式样,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件跳舞服装,而且据我所知,她只穿过两次。这条虽然过时、却还崭新的裙子,把我们这位昨天的伙伴变成了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从镜子里可以看见一群身披蓝纱的姑娘,她们是节日里的唯一女宾,剩下来的小伙子只好自己结成舞伴。就在那天上午,孔拉竟不顾自己的腿有毛病,非要固执地爬到一棵橡树的顶端去采一簇槲寄生,这种顽童一样的莽撞行为使我同他发生了第一次争吵,有生以来,我同我的朋友仅仅吵过两次。采摘槲寄生的主意是沃克玛出的; 现在它被悬挂在那盏自打我们幼时过圣诞节就从未亮过的昏暗的枝形吊灯上,给小伙子们拥吻自己的舞伴提供了方便。这些年轻人轮流将自己的嘴唇贴在索菲的嘴唇上,而索菲则一会显得高傲,一会儿显得开心,一会儿充满了优越感,一会儿又象个天真的孩子或温情脉脉的姑娘。我来到客厅时,正赶上沃克玛上场; 他们俩互相吻了一下,我敢打赌这种亲吻与爱情的亲吻有着天壤之别,但是毫无疑问,它意味着欢快、信任、和睦。孔拉说了一句:“喂,埃里克,就等你了。”这使索菲转过头来。我远离灯光,站在音乐沙龙那边的一个门洞里。索菲是个近视眼,可她还是认出我来了,这大概是她眯起了眼睛的缘故。她把手放在沃克玛那可恨的肩章上( 红军有时就把这种玩意儿钉在被俘的自俄军官的肉体上), 然后象是跟我挑衅似地再次吻了他一下。沃克玛把他那张激动得红光焕发的面孔向她侧了下来,如果这就是爱的表情,那么女人除非是疯了才不躲开我们,看来我对女人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索菲穿着蓝色的网眼罗裙,赤着臂膀,将她那因用火钳烫发而烧焦了的短发向后一掠,把她那最诱人也最做作的嘴唇伸向了那个畜生,电影女演员斜眼看着摄影机镜头时就是这样。这太过分了,我拽住她的胳臂,打了她一个耳光。不知是因为打得太重,还是因为这下打击来得太突然,她不由地向后一退,原地转了一圈,最后绊在一把椅子上跌倒了。她的鼻子里流出了鲜血,使整个场面更为滑稽。 沃克玛被惊得目瞪口呆,好一阵才想起向我扑来。吕让在我们两人中间进行劝解,我想当时一定是他把我硬按在那把伏尔泰式的扶手椅中的。节日晚会差点以一场拳打脚踢告终,在一片乱哄哄的人群中,沃克玛嘶哑着嗓子要我赔礼道歉; 大家都以为我们喝醉了,这正好把事情掩过了。第二天我们还要一起动身去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而且在圣诞节的晚上,人是不该为了一个谁也不要的女人同伙伴打架的。大家让我握了握沃克玛的手,而实际上我只恨死了我自己。至于索菲,她已经跑掉了,弄得她那揉皱了的网眼罗裙哗哗作响。在我把她从沃克玛的手里拉开时·, 我将她戴在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的细线搭扣扯断了,这还是她行坚振礼那天她祖母加莉茨娜给的呢。这个没有用了的玩意儿散落在地上。我俯下身子,机械地把它捡起放在口袋里。我一直没有机会把它还给索菲。有一个时期我非常穷困,总想着把它卖掉,然而珍珠已经发黄,没有一个首饰商肯要。我现在还收存着它,或者不如说我曾经一直收存着它,因为我是把它放在一只小手提箱的箱子底里的,而这只箱子今年在西班牙被人偷走了。的确,有些东西人一直保存着,可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那天夜里,我在窗户和大衣柜之间有规律地踱来踱去,简直就象普拉斯科维娅姨母一样。我赤着脚,因此我的脚步声不会将沉睡在床帏后面的孔拉吵醒。不知有多少次我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鞋子和外套,决定到索菲的房间里去会她,我敢肯定她这回是一个人呆在那里。我虽然头脑比较成熟,可是在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可笑想法驱使下,我还是自问是否爱这个女人。当然,直到目前为止,即便是我们当中最不粗鲁的人也没有拿出爱情的证据,上帝知道我多么恨索菲使我变得优柔寡断。这位被众人离弃了的姑娘的不幸却是,人们对她只能把宝押在整个一生上。有一个时期,一切都滚他妈的了,我不由地心里说,至少这个女人还算坚强,她象土地一样,你可以在上面盖房,也可以在上面睡觉。如果我能象遇了海难的人一样,躲在荒岛上同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也许会很不错。我知道,我一直是靠着自己的能力过活,而我的地位则是保不住的。孔拉会老的,我也一样,而且战争并不总能使一切都得到开脱。我站在镶着镜子的大衣柜前,一会儿想到拒绝爱情,一会儿又想到接受爱情,其实,拒绝并不都是卑鄙可耻的,接受也不都是公正无私的。我以一种所谓的冷静态度自问到底打算把这个女人怎么样,的确,我并没有把孔拉当作内弟看待的准备。我不能为了勾引孔拉的妹妹 (尽管我并不太情愿), 而把他这位年仅二十岁风华正茂的老朋友抛开不管。我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来到挂钟的另一端,一时间自己竟恍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嘲笑我把不少事情弄得复杂了,他那副样子,同我们家族那些在我之前寻找未婚妻的先人一模一样。这个小伙子比我还单纯,就象我的祖先一样。一想到女人的白脖子就会突突心跳。太阳快要升起的时候(如果太阳在这种阴天里还会升起的话), 我听到走廊里传来一种幽灵般的轻轻响动,这是女人的衣裙在风中抖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扒门的声音,就象一头家畜在乞求主人把门打开一样,最后便是一个走到绝路上的女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索菲把嘴贴在橡木门板上低声说起话来,她熟悉四、五种语言,其中包括法语和俄语,这使她能够不断变换那些尚不熟练的词汇,而这些词汇在各国却是被用的最滥、也是最纯正的。 “埃里克,我唯一的朋友,我求您宽恕我。” “索菲,亲爱的,我已准备出发了。……今天上午我动身的时候,您到厨房去一下,我有话要对您讲。……原谅我。” “埃里克,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 我一向认为,那种声称能够把某次谈话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回忆起来的人是在有意或无意地撒谎。留在我脑子里的总是一些只言片语,每段话里都有许多空白,就象一份遭了虫蛀的文献。甚至在我讲话的那会儿,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都讲了些什么,至于另外一个人的话,我就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一张嘴凑近了我的嘴唇。剩下的都是我随想随说回忆起来的,不足为信,这对于我在此处竭力回忆起来的其它话语也同样适用。我之所以能将那天夜里我们之间那些可怜乏味的话几乎毫无遗漏地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是索菲一生中对我倾诉的最后一点温情。我不得不放弃悄悄打开门的想法。是犹豫不决还是主意已定,随你怎么想,但正是在那些终于导致人们做出决定的卑微理由上,人隐藏在心底的东西才会暴露出来。胆怯也好,勇敢也好,反正我一直没有对孔拉当面解释过。孔拉天真地认为我头一天夜里的举动只不过是抗议那个捷足先登的人对他妹妹太放肆了: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我当时是否会甘心向他承认,在那四个月当中,我每天都在欺骗他,对此避而不谈。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那条伤腿在毯子上蹭了一下,使他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我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把两只手枕在脖子下面,尽力什么都不想,只想第二天出远门的事。如果那天夜里我占有了索菲,我想我会贪婪地享用这个我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的女人,就象享用一件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一样。索菲到底是个幸运女人,她也许会经得起这些打击,而这种打击不久便使我们永远地分开了: 因此,我们之间的必然破裂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知道我会沮丧,甚至发狂,但是几个星期过后,我那既让人受不了、又让人离不了的老毛病还会重新复发; 这种毛病,不管你怎么想,与其说是小伙子的爱情,不如说是对孤独的向往。女人是不能在孤独中生活的,即便是建一座花园,她们也要把清静孤独的环境毁掉。我终归有自己的个性,一旦这种个性不可避免地占了上风,那么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会把索菲抛弃掉的,就象一位国家首脑将一个远离首府的行省抛弃掉一样。到那时,沃克玛肯定还会卷土重来,即便没有他,索菲也会到街上拉客的。我们之间这种相互折磨、相互欺骗,一定会使人想到旅行推销员与女佣人那种田园牧歌,其实这里面有着更为高尚的东西,今天看来,不幸并没有把事情弄糟。虽然这么说,可我当时也许真的失去了一生中的一次好机会。不过,也有那么一些机会,你虽然有心,可本能却不愿意。 将近早晨七点,我来到楼下的厨房里,沃克玛早巳准备停当,正在那里等我。索菲已将咖啡热好,还准备下了吃食,那都是头天碗橱里剩下的,她在这个随军女人的小天地里干得十分出色。她在院子里向我们告别,几乎就站在十一月的那天晚上我掩埋小狗戴克萨斯的地方。我们没有一刻功夫是单独在一起的。我打算回来之后再同她言归于好,也许在这期间我会永远地死去,但我并不遗憾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我们三个人仿佛都忘记了头一天发生的事件: 这个伤口至少是表面上愈合了,这是我们生活不断遭受战争创伤的一个特点。沃克玛和我吻了吻她伸给我们的手,我们已经走了很远,她还。在向我们挥手致意,我们各自都以为那仅仅是冲着自己一个人的。我们那些士兵正蹲在木板房附近一堆炭火的周围等我们。天下起雪来了,这会使我们在路上更加劳累,但也可能使我们免遭突然袭击。所有的桥梁都被炸掉了,但河里的冰却冻得很结实。我们的目的是赶到米诺,布鲁萨洛夫被围困在那里,处境比我们还危险,必要时,我们还要保护他撤到我们防线上来。 不知是因为暴风雪还是因为敌人,米诺同我们的电话联络已经中断了好几天。实际上,还在圣诞节的前夕,那个村子就已经落到红军手里了,而布鲁萨洛夫那些遭受重创的残余部队则驻扎在古尔纳[自由自在]。 布鲁萨洛夫自己也受了重伤,一个星期以后就死了。由于没有其他指挥官,组织撤退的责任便落到了我的肩上。我试着对米诺进行了一次反扑,企图把俘虏和作战装备夺回来,结果我们的损失却更加惨重。布鲁萨洛夫神态清醒的时候,执意不肯离开古尔纳,他过高估计了古尔纳在战略上的重要性,另外,他虽然自称是一九一四年进攻我们东普鲁士的英雄,可我却总将他看作是酒囊饭袋。情况变得刻不容缓,我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去克拉托维塞找吕让医生,然后再负责给冯· 威尔茨呈交一份关于形势的准确报告,或者不如说呈交两份报告,一份是布鲁萨洛夫的,一份是我的。如果我选择沃克玛去执行这项任务,那是因为只有他具备那种同总司令打交道所必须的灵活性,而且也只有他能够使吕让医生下决心到我们这里来。我忘记说了,保尔· 吕让有一个特点,就是他对沙皇俄国的军官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仇恨,哪怕是对那些投诚到我们队伍里来的人也是如此,不过,他对流亡贵族和布尔什维克差不多都采取同样的顽固敌视态度。加之,出于一种职业上的怪癖,他对伤员的献身精神从不越过他那野战医院的围墙,在古尔纳性命垂危的布鲁萨洛夫,还不如他头一天动过手术的任何一位患者更能引起他的关心。 要知道,我不愿意再被人斥为阴险的小人,我可没有那种本事。即使我派他去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也决不是为了除掉一个情敌(这个字眼实在令人好笑)。离开这里并不比留下来更危险,而且,我并不认为沃克玛会恨我让他多冒一次风险。说不定他已经料到我会派他去,如果必要的话,他也会这样对我的。另外一个解决办法就是我亲自回克拉托维塞,让沃克玛控制古尔纳的局势,因为一个劲儿说胡话的布鲁萨洛夫已经不能作数了。沃克玛当时直抱怨我不重视他的作用,后来事情有了转变,他不得不感谢我把最危险的责任留给了自己。如果说我派他回克拉托维塞,是为了给他提供最后一次机会,让他在索菲身边永远取代我,那也不是实情: 这里面的奥妙只是在事后才能想到。我并不怀疑沃克玛,也许这种怀疑在我们之间倒是正常的: 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在那形影不离的几天当中,他表现得相当不错。在这个问题上,我就象在其它许多事情上一样丧失了警惕性。严格地说,沃克玛对朋友的义气并不是一层伪装,而是一种军人的风度,穿上军装,这种风度就存在,脱去军装,这种风度就消失。同样应该说一句,他对我的仇恨还出于一种古老的动物本能,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之间有利害关系。我在他眼里是个丑陋不堪的东西,也许同蜘蛛一样叫人讨厌。他可能认为自己有责任让索菲提防我,我真应该感谢他竟没有早点儿打出这张牌来。我早就料到,我让他同索菲重新面对面地在一起是在冒险,当然这里的前提是索菲仍在我心中占有重要位置,但那会儿可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而且,我的自尊心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这个问题上停步不前。至于说他在冯.威尔茨面前讲了我坏话,我肯定他没有这么做。沃尔玛同大家一样,是个有相当修养的正人君子。
几天之后吕让到来了,随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几辆装甲车和一辆救护车。由于车队不能在古尔纳停得太久,我便自做主张决定将布鲁萨洛夫强行运走。不出所料,他死在了路上了,而且他那死沉死沉得身体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笨重。我们在河的上游遭到了伏击,因此我能带回克拉托维塞的只是个把人了我在这次小规模撤退中犯的错误,使我几个月后在波兰边境上的军事行动中获益匪浅,在古尔纳阵亡的每一个人后来都为我节省了十来条生命。说这些有什么用: 胜者王侯败者贼,我既然打了败仗,就应该承受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一切责难,只有一点我不能接受,那就是指责我没有服从一个脑袋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的病人的命令。使我震动最大的是保尔. 吕让的死: 因为我没有别的朋友。我知道,这种说法似乎与我前面所说的一切都相抵触,但是只要稍微想一下,这些矛盾还是很容易调和到一起的。我回来后的第一个夜晚是在木板房里一张爬满虱子的草垫上度过的,尽管这些虱子会给我们新增加一种斑疹伤寒的危险,但我相信我仍旧死人一样沉睡在那里。在关于索菲的问题上,我的决定并没有改变,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去想她,也许我并不想立即就重新自投罗网。那天夜里,我觉得一切都那么可耻,无用,阴沉,浑浑噩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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