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已经安静的过去,它们仍然沉眠,说过的故事都没有变:百年前,百年后;斑驳破旧,闪闪如新;这廊上所有的画和人物,说的,都是一样的故事,一样的传说:求之不得的,得偿所愿的,刻骨铭心的。 于枫不由自主地走上长廊,在靠湖的长椅上坐下来。校园里的这一角正挨着西侧机动车门,不时有车从旁边开过,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沙沙的声音。仲秋清凉的风微微的抚过勺海,那里面荷叶已尽数枯败,而风中仍有清香,温柔的拂面而来。 快乐吗? 于枫想起之前某一次,不知道跟谁颠倒半夜,才刚昏昏睡去又接到另一个电话。他挣扎着起来套上衣服去了另外一张床上,继续拥抱抚摸喷射。在晨曦雾霭醒来,身边陌生的面孔摸上他懒洋洋的笑,他一时怔忡,呆呆的看着那双眼睛--瞳仁里有一个小小的于枫,迷茫不知归路。 不快乐吗? 每一次他在别人的身体里得到快感,他的心就沉静下去一些。真的,是谁并不重要,只要身体是暖的,有人可以拥抱,有人可以亲热,有人可以叫唤着"来吧,干我,深一些!" 正愣神,于枫的手机震天介响起来,击破这平静的一角。汪培毅不耐烦地问于枫在哪儿了,"你丫快点儿,我这儿人等着呢。玩儿不玩儿啊?" 于枫合上电话闭上眼睛,有谁的声音在轻轻背诵: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又是一年了吗? ※※※※z※※y※※b※※g※※※※ XV 心理系那一届里打算毕业就工作的寥寥无几,到了十二月保送的拿到了通知,申请出国的大部分递完了材料开始等,大家都有点儿大局已定的安心。 随着年末的逼近,大家都开始纷纷合计到哪里去度这世纪末的最后一夜:有人选择留在学校里,有人打算出去旅行:上海、南京、黄山、海南,计划出来的地方遍布各地。于枫对这一天却很没有向往,在哪儿不一样呢,每一天都是唯一的一天,无论是不是年末世纪末,这一天过去了,都不再回来。既是如此,哪一天不需要好好地珍惜好好的庆祝,或者,好好的忽略呢。 快圣诞的时候于枫又接到汪培毅的电话,问他要不要趁节日玩个新鲜热辣的,"保证让你永志不忘,爽到天堂里去跟上帝他老人家一起过圣诞新年。"汪培毅低沉的声音说起调侃的话来居然很引诱。于枫正要答应,看到辛海涛从走廊那边走过来,走到他身边停住看着他。 于枫心慌意乱,生怕汪培毅再说什么给辛海涛听去,想也没想就把电话挂了。汪培毅那边想是莫名其妙,马上又打了过来。于枫看也不看,把手机关了,冲辛海涛一点头就想绕过他走。辛海涛拉住于枫,"哎哎~~干嘛呢你,我找你说话呢。" 于枫赶紧站住,停得太急,竟是原地晃了一晃。辛海涛直接就问,"元旦前夜有什么计划?"于枫木然,想起刚才汪培毅的提议,这当然是不能跟辛亥涛说的,他只好说可能会回家。辛海涛奇怪,"你小子居然回家",于枫无言,辛海涛离得太近,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些疯狂的夜晚突然鲜活起来:汗水,肌肤,呻吟,抚摸,仿佛电影一般飞快的在他眼前闪过。而辛海涛仍然清晰的站在画面背后,注视着他。 于枫深吸一口气问,"你跟安安什么安排?"辛海涛兴高采烈起来,"安安爱热闹,打算先在这边等敲钟,然后等那什么世纪坛上直播完了再去那儿,你要不要一起?孟清也去。" 于枫沉默一阵,大四了,还有多少天,两人就天涯海角的分开;还有多少天,两人就是路人甲乙丙丁,从此不知姓名来处。 正愣神间,辛海涛狠拍他一下说,"好,那我三十一号那天索性一起吃个饭,我到时候老叫你,你小子别跟人先跑了,据说你最近经常不在呢。"辛海涛冲于枫挤挤眼睛然后走了。于枫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怎么的,已经冲辛海涛点了头。 身体总是违背意志,最先对渴望的一切做出反应:如果不能拥有,是不是,能时常看着也是好的。 于枫靠着墙看着辛海涛的背影转入水房,半边身子才慢慢恢复知觉。他把自己的身子从墙边移开,重新打开手机。汪培毅不出所料的很快又再打来,于枫这次说了声不就准备挂断。汪培毅呵呵笑两声说,"你不来也罢,不过万一你改了主意,我们还是在老地方,你来就好了。"于枫合上手机收进怀里,撞开宿舍的门进去了。 三十号那天于枫先回了趟家,家里自是知道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回家过新年夜是不可求的,倒也没多问他第二天的安排。只是于枫母亲欣喜万分的不断给他布菜,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那天在饭桌上都开始言谈畅快,说起旧历新历,年末年初。于枫坐在父亲的对面,四年来他的个子又窜高一些,父亲低下头吃饭的时候,发顶正对着他。 于枫心里闪电般的回想起四年前去报道的那一天,父亲发顶上那一小片耀眼的白。那一小片白如今已经星星点点的遍布了父亲的整个发鬓。于枫心酸的想,四年,不仅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连父亲母亲,也不是四年前的那两个人了。 正怔忡间,母亲突然问道,"小枫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于枫一愣,父亲在桌对面也笑起来,"我们家里开明,有了女朋友带来我们认识认识一起吃个饭什么的,也不用遮遮掩掩。" 于枫掩饰的连喝几口汤,默不作声。 饭后于枫收起碗要洗,被母亲一把抢过去,连声叫他歇着,"陪你爸说说话去,"于枫母亲推推他,抬起下巴示意着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父亲。 于枫走过去,坐在父亲身边。父亲转过头来看他,轻轻叹口气,"一晃二十多年啊,小枫你都成大人了,你刚出生那会儿,我还老想着,你到了十八岁是什么样子......"于枫把茶几上的水杯往父亲面前推了推,轻轻说,"爸,喝水。"一边转过头去看电视。 电视上一派欢天喜地迎新世纪的景象:服饰缤纷,欢声笑语,载歌载舞。于枫盯着屏幕上不断变化的颜色和面孔,心思涣散:已经要到新世纪了吗?所有的疯狂和不甘,能不能,趁着钟声,悄悄埋葬。 于枫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孩子的时候看的希腊神话。那里面有个快嘴的理发师,他怀着巨大的恐惧和担忧,对着河边的洞口说,"弥达斯国王有双驴耳朵。"他以为他是安全的,然而洞中竟悄悄长出芦苇,芦苇又随风唱着,"弥达斯国王有双驴耳朵。" 这世上原来清风明月都能转播消息。如此说来,要有永恒的秘密,只能永恒的让它烂在自己心里。 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只要活着一天,嘴就要紧闭。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渐渐的,我也会不知吧。 三十一号那天辛海涛早早的就过来叫上于枫在三十一楼和二十九楼前面的雕像前坐等。一边等一边指着那雕像调侃,"早先咱们才来的时候就说,这塑像说的是民主科学撑起地球,后来呀,才知道,感情民主科学,",辛海涛停顿一会儿,于枫跟着接上,"顶个球。" 两人相视大笑,辛海涛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于枫的脑袋,揽着他感慨地说,"这样多好,好久没有跟你小子这样坐着好好说话了。你说你,屁大点儿事儿值得搬出去。咱哥俩当初什么交情,全给你这小心眼儿毁了。" 于枫半靠着辛海涛看着三十一楼的楼门,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再过一会儿,宁安安就会从那走出来吧,如同两年半前的夏日午后,跟着孟清,跟着大队人马,眉眼弯弯的笑着,甜甜的叫,"于枫师兄。" 只要永远的缄默,他就是辛海涛心里铁打的哥们儿;只要永远的缄默,他仍然是父亲母亲从来殷殷期盼过的的样子;只要永远的缄默,他此刻所拥有的一切,就永恒在手。 只要,永远,不说, "我爱你。" ※※※※z※※y※※b※※g※※※※ XVI 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夜,未名湖边钟亭小小的土坡上,挤了数不尽的人。最后一刻终于在众人的吆喝声中到来。然后不知道是谁,缓缓的开始敲钟:一声一声,越过人群越过喧闹,悠远的传出去。 辛海涛先是抱着宁安安深深的吻了一下,轻轻在她耳边说,"新世纪快乐,安安!"于枫奇怪自己在如此喧哗的人声中仍能听到辛海涛的这一句话,清晰温柔沉静,似乎就在自己耳边轻轻道来。然后辛海涛上来抱了于枫一抱,一边重重的在他身后拍了拍,大声喊着,"兄弟,新世纪快乐!"于枫在人群拥挤中艰难的转过头,身边辛海涛,宁安安,孟清都有着灿烂的笑颜,在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和着钟声袅袅、人声喧哗,慢慢渗透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所谓的新世纪,就这样来了。 敲钟完毕后人群渐渐从山坡上散去,于枫他们四个人等人散尽后,慢慢走进钟亭。悬在那中心的钟此刻静静的,完全看不出方才震动的喧嚣。于枫伸出手放在钟上。仲冬时分,青铜的钟面彻骨冰凉。孟清跟着于枫也摸了摸钟,轻轻笑说,"你们摸摸,这钟还在震呢。"宁安安听闻也脱下手套去碰了碰,手指一触到钟面就飞快的缩回来,缩到辛海涛怀里笑着说,"真凉,手指都要冻在上面了。"辛海涛拉过宁安安的手指在嘴边吻一下,一边自己也把手放在钟面上。 钟的确仍在微微的震动,仿佛自谁心底发出的一声叹息。于枫和辛海涛的手就这样在钟面上静静的放了好一会儿,隔着几寸的距离,隔着冰凉的青铜面,隔着年代久远语焉不详的蚀刻,永不能及。 四人一直到钟亭边上耗到凌晨一点多才离开,午夜过后人就稀少多了。四人抗着寒冷坐在钟亭的椅子上天南海北的瞎聊,微弱的灯光投到钟亭对面枯败的树上,在影影绰绰的背景上,现出写意山水的宁静。 于枫奇怪的问这树明明已经枯死,干嘛不索性拔掉重新种过,还大费周折的撑上支撑铁圈。宁安安因为之前上过系里的园林课,赶紧出来解释说这棵树虽然冬天表面看来已经枯死,然而树心仍然是好的,况且这树已经历上百年,砍之可惜,所以园林局仍然奋力保护,以待春暖花开的时候,期待这树能重新活过来。 宁安安继续补充道,北大西边校园里的树大多颇有年份,好多树上都挂有铁牌标明级别,均属在园林局档案里的保护对象。"一教后面有很多树,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于枫看着方才还娇滴滴的宁安安突然深情款款地说起树,不禁动容。想起很早以前辛海涛刚认识宁安安的时候,说起这个小姑娘一个奇怪的嗜好,他说她喜欢躲在一教后面的树坑里,一坐就是上小时。 于枫于是说起这事儿,戏弄的问宁安安是不是树精变来的,小姑娘跑人烟稀少的一教背后一呆就是上小时,也不会害怕。宁安安居然也不似过去一说就掉眼泪了,她愤而分辩说,树的确有心,每一棵都有不同的心,尤其是经历上百年的树,尤其具有安抚的力量。"你想想,对于一棵老树来说,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多么短暂不值一提。所以我有什么烦恼,都要对它们说。说完了,就又高兴了。"于枫听宁安安说话愈发文艺起来,也不接下去,只哈哈大笑,斜眼瞥见宁安安扁着嘴别过头去,辛海涛微笑着搂过她。 孟清一直在旁边默不说话,这个时候才插嘴说,"安安说的也没错啊,年代久远的东西就是让人觉得自己渺小的,比如这钟,"孟清弯起手指轻轻叩了一下挂钟,立即有嗡嗡的震动声远远的传出去,于枫靠钟最近,几乎都能觉得空气因这声叩响都震动起来,余波一层一层拂过他脸上,微微发麻。孟清接着说,"再有心理学上不也认为,诉说能让人平静。很多事儿,说出来了,就好多了。安安对着树说,跟有些人求助心理医生,道理也很相似。" 于枫笑说,"照你这么说,我们也甭学了,全部变树去得了。"四人都因为这话笑起来。 笑声渐停的时候四下无比宁静,隔着树丛可以听到未名湖边人声欢笑,和由远及近的风声,抚过松林,犹如呼啸。 四个人静静的听了一阵,很久辛海涛方才说,"我们走吧,很晚了,安安你不是还要去世纪坛?"宁安安点头站起来,于枫跟着孟清也站起来,四人沿着未名湖走了半圈,然后走出西门。 满校园里都是彻夜未眠的人,成群结队的互相招呼与祝贺,一路上尽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迎面大喊"新年快乐!",宁安安和孟清也大都喊回去。 等出了西门,于枫突然改了主意,他推说自己还有别的事儿,在辛海涛愤愤地骂声中硬是没有上车。孟清见状也赶紧说自己就不去了,最后只有辛海涛和宁安安上了车。于枫和孟清站在原地看着辛海涛和宁安安凑在后窗前跟他们不住招手,然后车转过拐角,鲜红的车灯在空气中留了一道亮线。 于枫冲孟清点点头,只说自己还要去别的地方,伸手就要拦车。孟清无所谓的耸肩,"我反正就是不想去当电灯泡,你要去哪儿去哪儿吧,我先回了。"然后转身进西门。于枫犹豫一下,转过头去看校警正查孟清的证件,赶紧跟过去说,"我送你回宿舍好了,反正我从南门走也一样。" 两人从勺园边一路无语走到二十九楼,孟清站在楼门前,冲于枫点点头说,"谢谢你送我回来,新年快乐!"说完就要上楼。于枫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拦了一下孟清。孟清奇怪的转过头。于枫松开手,看着地上的影子:两人的影子碰上台阶,被截成一段一段的。 于枫想了想还是放开了手,冲着孟清点点头说,"新年快乐,孟清!" 孟清笑,"谢谢!"然后转身进楼。 于枫一路走到南门,拦下一辆车。上了车一小会儿他都没说话,司机奇怪的转头看他,一边吆喝着,"哎,哥们儿,去哪儿啊你倒是给句话,不然我就带着你随便遛了。" 于枫咬咬牙,"去假日酒店。" 车在流光溢彩中穿越半个北京城,于枫下车来上了楼。汪培毅来应的门,他看到于枫哈哈笑了一阵,一边让他进来一边说,"我还以为你丫真不来了呢,看后悔死你。" 于枫看到床上若干个人以各个角度或躺或半站,全都赤裸裸的且表情迷蒙。他冷哼一声,边走边脱下衣服。到床边的时候,于枫已经脱得干干净净,床边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看到他,伸出手在他腿上来回抚摸,一边凑上嘴去。 于枫仿佛听到有谁在自己心里轻轻叹了一声,遥不可闻。他甩甩头坐上床去,揽过另一个半站着的男人狠狠地咬上去。 XVII 于枫寒假回来就拿到申请出国的回音:东边的三所学校全军覆没,好在西边的都还不错,大部分都给了全奖。到三月的时候虽然还有几所学校没有答复,于枫已经选定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那所学校以工科著名,心理学系排名大约在全美二十至三十名,不算顶尖但也不算太坏。而辛海涛毕竟历来功底扎实,很顺利的在三月初就拿到了耶鲁的全奖。 于枫想,到底是不能再见了,就连命运也这么说。 分离的时刻不可避免的迅速逼近,有时候于枫甚至能听到时间迫不及待的脚步声:冷冷的,节奏分明得令人恐惧。 这个时候的于枫已经开始整夜整夜的留宿在外面,有时候在假日酒店里,有时候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他仿佛总是醉着,无论是眼睛还是神情都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伤痛。汪培毅以及他的朋友们因此对于枫都格外着迷。 有一次有个据说是搞文学的人在于枫的不停穿插中高潮以后,激动的伸手要抚于枫的眼皮。于枫闪开他,点了支烟躺下。那人抬起身子,看着于枫说,"你的眼睛看起来很痛。"于枫哼一声,"你这是诗人的通感?我可听不懂。"那人又伸出手去,于枫一把打掉他的手,在床头掐灭烟,站起来穿衣服。那人躺在床上又重复了一句,"于枫,你的眼睛,看着,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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