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枫开得不快,时开时停,到第二天才开到圣巴巴拉。那是个海边小城,整个城只有数条小街,到处是加州特色的土黄色墨西哥式建筑,街上到处走的是成双成对来游玩的人。于枫一个人沿着街走了一圈,甚是无趣,索性下午就继续往南。 他这样一路开下去,经过洛杉矶停留数日,然后继续往南。在5号路上看到圣地亚哥的城市标志时,于枫不自觉地笑了笑。圣地亚哥,那可不就是半年前他跟克林合住的地方:同样的名字,一个是街名,一个是城市;然而两个地方都面对蔚蓝海岸,晴朗时开阔壮丽。于枫站在山上俯瞰着整个圣地亚哥城:半城环海,城市中心有寥寥数座高楼,都说从这儿跳下去一直游,海岸的另一边,便是故国。 回到湾区不久他就收到那天来吃饭的人的电话,说是确定了父母朋友孩子的抵达航班,然后又对于枫大大感谢了一番。于枫依约去接这个孩子。结果过来跟他招呼的男孩子身边还跟了个女孩儿。那男孩说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也是伯克利今年的新生,于枫只好一并载回去。 车上大家互相介绍,于枫才知道这个女孩叫冉宁,也是北大毕业出来的,拿了伯克利的化学系全奖读博士。想是十分年轻的缘故,冉宁脸上完全看不出长途飞行疲惫的痕迹,一路上神采奕奕的揪住于枫问东问西。而那男孩却是累坏了的模样,在后座靠着巨大的行李昏昏沉沉一脸睡意。 于枫一边跟冉宁聊着天一边盛赞她的体力,冉宁得意的一笑,"我从初中开始就是学校长跑队的,这点儿体力,当然是要有的。" 于枫转头闷笑了一下,冉宁突然倾过身子看他,然后大笑着说,"哎~于枫师兄,你有笑涡呢,如果是个女生,不知道多迷人噢。" 于枫无可奈何,只好默不作声的继续开车。下了高速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于枫赫然看见路对面停着的是克林的车,隔着遥遥的路口,两人互相点头致意。然后绿灯亮起,两辆车在十字路口交错而过,于枫侧过脸去看了看克林,他正好也转过脸来,冲于枫微微的一笑。 只是一瞬间的交错,然后两人就越行越远。 冉宁在一旁赶着问,"于枫师兄,你认识刚才那人啊。"于枫点头,抬头看看后视镜,克林那辆银色的雪佛莱迅速的变小,在下一个路口一转,消逝不见。而冉宁脆亮的声音一直在于枫耳边响个不停,直到他们一路抵达伯克利。 XXIII 于枫接来的那个男孩没几天就找到合租,刚开始还偶有联系,后来就杳无音讯了。于枫也无所谓,他并不想跟人保持过密的联系,一方面自己的私生活仍然混乱,一方面辛海涛之后他实在对所谓形影不离躲避不及。倒是冉宁找到房子以后仍然时不常的给于枫电话,有时候只是问些生活琐碎,有时候稍有所求,例如请于枫带着出去买东西之类的。于枫并不有求必应,十次里面,偶尔答应个一两次。冉宁却一直感激不尽,事后常常主动邀请于枫吃饭。于枫颇不好意思,一来二往的,两人总算是稍有一点儿交情。 冉宁性格活泼开朗,大约又年轻一点儿的缘故,无论说话做事想法,都完全没有阴影面。于枫久不见这么阳光的人,跟冉宁呆多了几次,自己也渐渐明亮起来。 那一次在十字路口会面以后,于枫某一个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跟克林在午后站在街上说着什么,仿佛刚下过雨,空气中仍有微微的湿气。然后克林走了,自己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居然十分心酸,再然后于枫就醒了。他想了很久,实在记不起来梦里说了什么,只记得克林碧绿的眼睛一直凝视着自己,犹如遥远遥远地平线边的海面,无尽悲伤。 不久他果然见到克林。那天于枫在图书馆影印了些文章,抱着东西正要出门,走到门前,身后一个人伸出手给他把门拉开。于枫习惯性的说了身谢谢走了出去,回头看时,却是克林。两人自从于枫搬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咫尺可及的面对面。 于枫有点儿尴尬,对克林勉强笑了一下问,"你最近怎样?我在布告栏看到你的招租广告了,找到人了吗?"克林扶着门直到前后再没有人进出,才放开手插到口袋里,走到于枫身边说,"没呢,也不怎么着急。" 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到了草坪上。克林一时没有道别的意思,于枫只好沉默的站在他身边。正是上午,Sathers Tower斜斜的投了一道阴影,把碧绿明亮的草坪静静的切开一片。 克林看着那阴影静默一阵子,看于枫一眼,像是要道别的意思。一瞬间于枫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的那个梦,冲口说了句,"我今天正好需要几个被试,你有没有空,到我那儿做个实验怎样?"克林仿佛是有点儿吃惊,抬抬眉毛,于枫突然有点儿紧张,抿嘴看着他。克林笑起来,说当然去。于枫才发现,克林笑起来,眼睛会完全眯成一线,眼睛的碧绿似乎因为面积的缩小,而愈发深幽。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于枫办公室。于枫放下手中的东西,胡乱收拾了一下,把记忆双通道的实验程序翻出来给克林。克林坐下,对着屏幕上不断跳出来的数字,和间隔出现的问题,一丝不苟的敲着自己的答案。 于枫站起来关上门,顺势靠在门上看着克林。屏幕在克林脸上投了微微的一层光,大约是因为使劲儿回忆的缘故,克林微微蹙着眉。走廊上仿佛是有人走过,声音隐隐约约的透过门板,模糊遥远。房间里偶尔只有克林敲键盘的声音,打破安静。 克林做了半个多小时才做完那套实验,于枫一边忙不迭得道谢一边拿钱给他。克林收下钱说,"呀,居然还有钱,这样好了,请你吃饭吧,正好也到午饭时候了。"于枫耸肩,捉弄地说,"吃饭可以,我只吃中国菜。" "那太好了,"克林眼睛都没眨接着往下说,"我看到学校门口University Avenue上有家中国餐馆老标着什么斋菜,早想去吃了,怕不知道怎么点菜,你愿意去最好不过。"于枫到了门口才想起这家店自己仿佛是去过的,厨师水平实在不敢恭维。但又不好败克林的兴,只好跟进去了。 克林吃得相当高兴,对菜单上明明标着肉名却又是素菜的做法好奇不已,频频发问。于枫懒得解释,一律答之不知道。克林也不气馁,仍然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一顿饭说完,于枫都不知道自己是吃饱了饭菜呢,还是吃饱了克林的罗嗦。 等两人走出餐馆的时候,克林突然沉默了。于枫耳边一下子清静下来,居然不适应。他假装伸手掏了掏耳朵,笑着说,"咦,难道我聋了?"克林哈哈大笑,对于枫说,"谢谢你,于,我今天很高兴。以后你需要被试,尽管找我。你知道我的号码,从没变过。"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于枫一眼,指着街角的公车站说,"我下午还有事儿,先走了,下次见。" 正好一辆公车从转角开过来,克林快跑几步上了车。于枫看着车摇摇晃晃的开走,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才慢慢转身回学校里。 于枫回到实验室以后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克林仿佛就在旁边坐着,全神贯注的盯着屏幕。他脑子里不断重放克林终于做完整套实验后的种种:他先是转过头来展眉一笑,然后用力拍一下桌子站起来伸了下腰。那时刻克林背着窗面对于枫站着,阳光顺着他的身体勾出一个颀长的剪影,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都绕着那剪影起舞,闪闪发光。 半下午的时候于枫索性放弃了,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一路沿着University Avenue开,交通很不顺畅。于枫一边慢慢开着一边四处张望,眼睛扫过一个什么牌子,一个无比熟悉的词猛的抓住他的视线。 他一时没明白过来,仔细找过去再看,才发现是个小提琴店,褐色墙的两层楼,外面悬了个红底白字儿的牌子:"Ifshin Violins",牌子上方还躺着个红色的小提琴模样的招牌板儿。于枫看看四下,那店旁边居然还有空余停车位。他想时间还早,索性停下车推门进去。 入门先见到的就是一把暗红的贝斯,旁边的柜架上,放着一串儿小提琴中提琴。于枫站住,低头看脚下花样繁杂的波斯地毯,一切陌生而遥远,从前拉琴的十数年,犹如一场大梦。他下意识的抚了下自己的左手。经年不拉琴,从前的茧已尽数脱落,一串儿指尖,都平滑圆润。 一个中年男子过来招呼他,"请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于枫犹豫一下,说,"我想试几把小提琴。"那男子热情的问起于枫需求价位标准,然后找出几把琴给他。 于枫伸手接过来,琴弦压在指下,纤毫分明。 只有琴的感觉依然如旧:琴把,琴弦,甚至琴漆的气味都如此熟悉。 似乎从未远离。 ※※※※z※※y※※b※※g※※※※ XXIV 九月初的一天,冉宁来找于枫。那会儿于枫正要离开实验室,听到门响过去开了门,冉宁巧笑嫣然的站在门口,明黄的短上衣牛仔裤,即使在黯哑的室内看来,也青春娇嫩。 于枫很惊奇,虽然自己曾经告诉过冉宁自己的系别,但从没带她来过。冉宁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张口就说,"我在做分析实验,等溶液振荡呢,然后出来瞎逛,记得你说过你们系在这楼里,就顺便找来看看。" 于枫无奈的耸肩,问冉宁有什么事儿。冉宁奇怪,扬着声调说"咦,没事儿不能找你啊?"于枫听这话儿有点儿娇嗔的意思,实在不便接口,就轻咳一声,沉默的收拾了下桌上的东西,做出要走的架势。冉宁也有点儿害羞,站在一边东张西望了一小阵子,岔开话题说,"快要中秋节了呢,学校里会有活动吗?" 于枫稍微想了一下,说,"我不太清楚,中国学生会应该是有活动的。我不太注意,你得问问你们系里的中国同学。" 冉宁双手一拍,"啊,对的,我可以问问我的室友嘛,他们来了好几年了。"于枫不置可否,收好了东西无所事事的靠着桌子,两手抱在胸前。冉宁讪讪的又站了一阵,看于枫一直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告辞了。 于枫松口气,说他正好也要走,就锁了门跟冉宁一起走出楼。虽然是半下午,楼外阳光依然灿烂得晃眼,于枫刚从室内出来,颇不适应,稍稍的闭了闭眼。冉宁在一边急急忙忙地说先走了,然后飞快的跑开。 于枫站在原地看着冉宁跑远,才想起这天是劳动节长周末前的周五,冉宁这趟来,只怕还想问他周末安排的。这样想着于枫越发觉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多问。 他一边往山下走一边琢磨着周末的打算。因为开学以后车位紧张,于枫早上来得稍微晚点儿就很难停车,索性就坐公车往返。 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上次看到的小提琴店。那家店里颇有些上了年岁的欧洲琴,其中一把德国的Clement & Weise手感相当好,于枫几乎是一见倾心。因为是新琴,要价也算合理,不过两千多美元。然而于枫的奖学金虽然不低,但独居且时不常花天酒地还是消费过高,要他一下子掏出两千多还是有些勉强,所以当场就搁下了。 然而重新摸到琴以后急切的念头就不住浮动,于枫一路左思右想,想着这几天自己的挂念,还是打算要买下那把琴,一边心里安慰自己说难得自己终于又打算重新拉琴而且还跟这把琴相见欢,就当拿钱买高兴,两千多也并不吃亏。 当下就去店里把琴买了,因为之前自己什么都没带出来,连弓、松香、音叉都要重新置一套。等他最后走出店门,信用卡几乎划爆。于枫背着琴盒站在路边等车,正走神间,听到有车鸣了好几下喇叭,他抬眼看,克林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招呼他,"你去哪儿啊,我载你一段儿好了。"于枫看看前后,公车估计还得有一阵子,克林的车挨边停着引起后面的拥挤,不少车一边绕过他一边鸣笛,一下子嘀声此起彼伏。于枫不及多想,赶紧上了车。 克林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于枫道,"你拉小提琴?我怎么从来没听到过?"于枫低头看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因为当时刚来,行李太多带着不方便,索性就留在中国了。没有琴自己也懒得动,都有很久没碰了。" 克林跟着问了于枫的住处后就不再多言。于枫本来还以为克林会就小提琴大发议论,对他这突然的沉默有些奇怪,转过脸去看他。克林仿佛意识到他的目光,半边脸淡淡的泛起一阵红。 于枫也不好意思起来,正尴尬间,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是苏涵。好在苏涵上来嚷嚷的就是中文,问于枫晚上和长周末有什么打算,他跟几个朋友打算出去露营,问于枫是否感兴趣。于枫想了想说自己新买了琴,打算周末还是不出行了。苏涵在那边吃惊的叫唤说哟你还玩音乐呢。于枫只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苏涵说了一阵就挂了,正好克林也开到了。于枫问克林要不要进去坐坐,克林说不,刚才路上正好想到自己最近做的一支曲子要回去改改,怕待久了就忘掉。说着掉了个头开走。 于枫站在楼前看着克林的车渐渐开远。正是傍晚时分,秋天的傍晚天边是暧昧的温蓝浅紫,于枫突然想起,似乎每一次都是自己看着克林离开,甚至连梦境里也一样:自己总是站在原地的那个人:既不上前,也不走开。 回到屋里他随便吃了点儿就开始试琴。很久不拉,曲子大都忘掉,好在当时多少还是带了点儿琴谱。他跑去行李里翻了翻,果然找出一叠来。他当天于是非常罕有的在家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到第二天仍然如此,随便吃点儿,看看电视,拉拉琴,就是一天过去。 下午他试着把从前拉熟的几支曲子顺着拉了一遍,到底还是不能马上捡回来,好些地方拉错了音。拉到爱之悲伤的时候,大约是实在太久不碰琴且之前又拉了一阵子的缘故,左手揉弦的时候突然一阵钻心的疼。他放下琴,摩挲了一下指尖。 四下一片安静,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重重的撞着胸腔。然后他飞快放下琴,拿了车钥匙出门。 傍晚时分于枫站在克林的门前,有琴声从门缝下流淌出来,隐隐约约。于枫迟疑了一下,勾起手指轻轻的敲了下门。克林可能是没有听见,琴声依然磅礴不断。于枫索性在门边细听。曲子仿佛在哪儿听过,依稀听出音阶的跨度很大,从脆亮而深沉。 一曲终了,于枫赶紧使劲儿敲门。克林开了门,一脸惊异的看着他。于枫站在门口自嘲的笑了笑问"我可以进去吗"。克林如梦方醒,一边把他让进来,一边往厨房走,大声问着于枫喝什么。 于枫答了句水,跟着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克林拿着杯子出来说,"你在外面等了一阵儿了吧?我刚在试弹新做的曲子,没听见,真不好意思。"于枫站起来接过杯子说,"是啊,先开始敲门你可能没听见,我就在外面听了一下,隔着门,听不清楚,你再弹一次?" 克林凝视了于枫一会儿,把于枫招呼进自己的屋子,重新坐下来把刚才的曲子弹了一遍,中间稍停了几次,拿笔在谱上修改着什么。等他弹完,于枫冲他举举杯子说,"很好,很好,我很喜欢。" 克林抬头看他,然后微微一笑,飞快的开始弹另一支曲子。音符如流水一样从他手指下流淌出来,明亮而遥远,如晨曦雾霭,如清风明月。 浮生已然若梦,只有琴声清晰明亮,娓娓动人。 于枫一直站在旁边静听,纹丝不动。克林弹完,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试探地握住于枫的手。于枫没有挣开,直直的看进克林的眼睛里去--那里面一片汪洋,碧绿柔软。 克林就势凑上前来就着于枫耳边轻轻说: "Wake up!(醒来吧!)" 后来克林告诉他,那支曲子,出自电影《钢琴课》: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 心,最需要欢愉。 XXV 于枫迷迷糊糊的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克林放在屋里的钢琴,前一天晚上两人急切,克林连琴盖都忘了合上就跟于枫相拥着上了床。早晨的光透过百叶窗一道一道的划在琴键上,黑白交错,光影斑驳。于枫看了一会儿,听到克林在旁边问,"你醒了吧?"于枫一边坐起来一边转身,从地上捡起衣服摸出烟来,对克林示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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