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知道呢,那样一池平静的死水之下,是那样一片坑坑洼洼满目疮痍的心。 寒假来临的时候于枫已经筋疲力尽,他考完最后一门试离开考场就直接回了家。推开家门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父母都出差去了。墙上挂的钟清晰的敲了六下,窗外已经是一片安全的漆黑。于枫想,终于,我回家了。 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那天夜里于枫做了一个梦,梦里辛海涛搂着他对他亲昵的笑,然后辛海涛对着他的耳朵跟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见,追问了一句。辛海涛边笑着边凑过来,在他的耳朵边上轻轻一吻,然后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前额,鼻梁,嘴唇,就像他平常跟宁安安道别的时候一样,眉眼里每一寸都写着爱意。 一切都那么真实,他甚至能感到辛海涛靠近他在他耳边呼出的热气,他微微的胡碴儿擦过他皮肤的感觉,还有他手指上细微的纹路;似乎他一伸手就能拥住辛海涛,把自己圈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他还能感到自己哽咽的喉咙,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疑问。那个问题在他心里转了那么那么的久,他几乎忘记自己到底是问过了,还是没有。 然后他突然醒了过来,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房间。 于枫默默的叹了口气,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梦。这半年来,这样的辛海涛,反复在他梦境出现。以至于每一个白天,他都想一把抓住辛海涛,问他昨夜是不是在自己的梦里;问他是不是曾经被自己质问;问他是不是曾经拥住自己,一遍一遍的给自己想要的回答。 仿佛是两个世界,夜的黑给了一个世界安全、宁静和幸福的为所欲为;而昼的白则清晰的洗刷了夜里所有不为人知的狂想,完整的构建了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合理而秩序。 那一夜,于枫独自在家的那一夜,第一次,他把手伸下去,拂着自己坚硬的性器,在残留的梦境中,达到了高潮。 有了这第一次,后面的一切就顺其自然得多。最初的罪恶感和沉重的心理折磨在一遍又一遍的释放中慢慢洗涤。后来,即使没有任何梦境,每一次自慰他都不由自主地想象辛海涛的抚摸、亲吻和呻吟,几乎都以为这是理所当然。而在高潮过后的空虚中,于枫有时候自我嘲笑的想,这大概就是心理学上说的desensitization。 只是,只是时间不仅只有无人的黑夜,还有人声喧哗的白天。 寒假过去,重新回到狭窄的宿舍,于枫只觉难言的尴尬。梦境里和想象中,他跟辛海涛已经如此亲密贴近,然而明亮的日光下,辛海涛依然只是原来的那个辛海涛,宁安安的男朋友,或者说,爱人。 于枫重新铺好床铺,半躺上去第一万遍的看《笑傲江湖》。正看到令狐冲在玉女峰顶凝望着岳灵珊一步步下山,有人轻轻的敲了敲门。 于枫拿着书去开门,宁安安穿着一身雪白的站在门外,格外显得眉眼清晰,头发乌黑,面容天真甜蜜。于枫不等她开口就说,"辛海涛不在,我刚回来,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宁安安展颜一笑,梨涡轻现,问,"那,我能进去等他吗?" 于枫不语,把门拉开又回到床上继续看书,眼角的余光看到宁安安轻车熟路的走到辛海涛的床边坐下,顺手从他床边的书架摸了一本翻开看。大约那本书并不好看,宁安安飞快的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然后突然问,"于枫,听辛海涛说你很小就开始拉小提琴?"于枫低低的嗯了一声,把书翻过一页,令狐冲正欢喜的长啸,书里一字一字的写:"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欢喜,我好欢喜!'" 于枫心酸的想,这大约是令狐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幸福,曾经那样唾手可及。 宁安安接着又问,"那你考级吗?考了几级了?为什么不去上音乐学院呢?"于枫啪的把书合上,站起来穿上外套拎起水壶往外走,"你慢慢坐,我出去打水。" 宁安安不知所措的跟着站起来,想伸手拉住于枫又不敢,眼睛里显见已经开始泪花乱转。于枫一边撕着水票一边想,小姑娘一定从来所向披靡,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吧。正想着,辛海涛推门而入。 辛海涛一眼看到站在屋中间的宁安安,走过去抱住她问,"怎么了怎么了?"于枫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宁安安,冲辛海涛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关门之际只听到宁安安轻轻抽一下鼻子,模模糊糊的说了几句话。 走出宿舍楼才发现外面细细的飘着雪,一眼望过去视野模糊,地上一层薄薄的雪粉,满是一片一片凌乱的脚印。于枫想,又是一个漫长的学期。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九九八的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还有不到三个月,就是北大的百年校庆。 XI 一九九八年的春天,整个校园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百年校庆上下奔忙。未名湖边的德、才、均、备斋和西门附近红楼、西语楼,勺海长廊等等全部重新粉刷描画完毕,西门的牌匾也重新上了一层金粉,阳光下看来闪闪生辉。 校园里渐渐有三三两两上了年纪的校友,充满感慨地说这里从前是什么样子,自己当年是什么样子。平日看熟了的校园在这些或鬓发斑白或成熟稳重的人的点缀下,仿佛有了时间的重影:满满的尽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年华老去。 人心浮动,连上课的老师也时不常的开始回忆往昔。孟清说起一日在宿舍里坐着,有人就敲开门进来,热泪盈眶的四处看。"她说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二十九楼还是老样子。" 孟清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接着说,"不知道我们再过几十年回来,学校会是什么样子?" 于枫不说话。自从二教前的那一夜后,他和孟清仿佛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辛海涛跟宁安安一直形影不离;而于枫因为跟孟清选的课大多相同,间或的跟孟清下了课一起走回宿舍区。 经过三角地的时候,大讲堂的工地如旧的混乱和喧闹。人潮拥挤,一群一群的人都在三角地的海报栏前喃喃有声。于枫跟孟清走过去看,只见海报栏边上单独放着一幅黑底白字的长长文章,是九八年毕业生的告别辞。全篇情文并茂,铿锵有声,言称"百年来最后一届毕业生",充满了学生少年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文章结尾深情地写: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孟清轻声读着,激动地紧紧握拳。于枫飞快的读完转过头,新的大讲堂隐隐的稍有雏形,而图书馆的新馆也开放在即。旧的一切就这样轰然湮没。只是,这些旧砖旧瓦后面的旧时光,要怎么统统销毁从头再来? 百年以后再回来,所有的痕迹都还在吗?那些曾经有过喜悦和心痛,迷惘和犹豫,会不会,还静静的呆在原处,一样的刻骨,一样的触目惊心;还是,跟着这些埋下去的废墟一起,灰飞烟灭了呢。 大批世界各地名校的校长被请到北大来参观讲座。宁安安早早被选中做此次活动的外事陪同翻译之一,从三月底开始就一直四处奔忙。辛海涛一下子从宁安安那边闲下来,大部分时间又揪住于枫不放。好在学生乐团也排了几场演出,练习又吃紧起来。于枫想,这样多好,不必每日在辛海涛身边煎熬着。 一天下午于枫从乐团里排练回来,正好被辛海涛抓住要同去洗澡。他百般推托,辛海涛只是不理,收拾了东西就一个劲的催他。于枫无奈,只好跟去了。 那天澡堂里人很多,都是几个人共一个龙头。于枫硬着头皮跟辛海涛挤进澡堂里去。看到辛海涛裸着的身体就在他前面走着,触手可及,于枫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千百遍黑夜里想象过的风光旖旎突然还原到雪亮的白昼下,一时间疑真疑幻。 两人好不容易挤到一个龙头,于枫转过去背对着辛海涛开始洗头。辛海涛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说,"香皂拿来一下,我的忘带了。"于枫闭着眼睛顶着一头泡沫模糊的说,"眼睛睁不开,你自己找去。"说着把脚下的脸盆往辛海涛旁边踢了一下。 跟着辛海涛大概是弯下腰来。因为太挤,于枫清晰地感到辛海涛的皮肤擦过自己的大腿,手臂伸出去的时候,紧紧的贴在他的小腿上。两人的皮肤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水流 。 一时间仿似火山爆发,于枫觉得自己就跟炸开了一样,全身的血管突突直跳。澡堂里的水声喧哗格外清晰,而自己几乎能听见身体中血液奔流的声音,簌簌作响,都朝着一个地方涌去。 于枫痛苦的收紧全身,半闭着眼睛把自己往水下冲,一边哆哆嗦嗦的伸手调水温。旁边的辛海涛大叫一声闪出去,喊一声"于枫你要煮了我啊,大热天的开那么烫干嘛。" 于枫不语,面对着墙飞快的冲了一阵水,水温从一开始的滚烫一下子转成冰凉。水流在他耳边轰轰作响,即便如此,于枫仍然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所有的嘈杂,如鼓点,急促而有力。 一起洗一次澡仿佛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等两人终于洗完出门,盛夏雪亮的日光狠狠把于枫晃了一晃。他闭闭眼,只觉得一身疲惫,刚洗完澡又落下一身汗水淋漓。 那天晚上于枫就跟辛海涛干了一架,理由十分无稽。起因是于枫在床上躺着要睡,辛海涛却抱着电话跟宁安安说个不停。本来这样的夜晚也很多,于枫往往戴上耳机就算了。那一夜他因为下午的事儿特别烦躁,格外不想将就;于是随便揪起床上的东西就往辛海涛身上砸,大声骂了一句,"你丫小声点儿,不然就给我到外面讲去,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辛海涛在那边惊跳起来,于枫才意识到自己扔过去的好像是从商店买回来的北大校庆纪念品,大约是个什么青铜制的刀具,有锋利的刃口。辛海涛匆匆忙忙挂了电话,拿着那青铜小刀坐到于枫床边,把微微淌着血的胳膊往他脖子上一逼,一脸恶狠狠的说,"看到了吗,你他妈的给我擦干净了!" 于枫呼吸受制,太阳穴上突突直跳。他倔强的转过头去不予理睬。辛海涛仍然不依不饶,大笑着扳于枫的头,"快擦,擦了就让你睡觉。" 于枫猛地掀起被子坐起来,推开辛海涛套了双鞋站起来,看也不看他说,"这儿不让睡我还没地方睡了!"说罢推开门就去隔壁宿舍,那里有他在乐团管乐部认识的朋友,还有一张空床。 辛海涛本来只是玩笑,看他这莫名其妙的架势也怒起来,不言不语的找了块胶布包了一下伤口自己睡去了。{暗夜之眼} 早上于枫在隔壁宿舍陌生的床上醒过来,叹口气,无论如何,到底还是要回去。走到宿舍边上还没推开门,就听到里面在大声地放音乐,一个清越的女声,咬字清晰的唱: "什么天地啊! / 四季啊! / 昼夜啊! 什么海天一色 / 地狱天堂 / 暮鼓晨钟 always together / forever apart " 于枫从没听过这首歌,猛一入耳,仿似醍醐灌顶,只呆呆的站在门口,浑然不觉走廊里人来人往吵杂喧闹。 如果永远不能拥有,近在咫尺又有什么意义。 那次争吵之后于枫间或的开始在隔壁宿舍留宿,久了渐渐习惯了。辛海涛以为是自己那次闹得于枫不高兴,事后频频追问道歉,于枫既不申辩也不说原谅,那几天每每说到这事儿就沉默着听歌。辛海涛虽然好脾气,见于枫这样子也十分不忿。他深觉自己扔下校庆后闲下来的宁安安围着于枫道歉主动要请吃饭,已经是巨大的让步,何况这事儿实在说不上是他的错儿,他只是不愿于枫整天挂一副阴阳怪气的脸。 好在时间久了,两人慢慢的也恢复了旧日的邦交。辛海涛以为一切安好,只有于枫知道,从前的风平浪静,早已遥不可及。 期末的时候,大家开始整夜整夜的泡在教室里。辛海涛看于枫实验心理学好几次报告的分数都差强人意,特地抛下宁安安天天陪着他复习。二教已经拆掉,两人只能跑到三教去熬。 正是盛夏,五四篮球场里都是打球的人。于枫在教室里挨着辛海涛坐着,听到楼下篮球触地的响声,带着空旷的回音穿过敞开的窗户,一声一声的在教室里回荡,仿佛自己此刻的心跳:在辛海涛的身边,平静悠长。 时光恍如倒流,没有宁安安,没有西班牙的旅行,也没有二教的废墟前几乎崩溃的的一夜。 周末于枫回家,只呆了一个晚上就坐立不安:辛海涛难得抛下宁安安总跟他在一起,怎么想还是该留在学校里。于是他跟家里说复习紧张,周六下午吃了饭就急匆匆的往学校赶。到了宿舍发现门锁着,也没想什么掏出钥匙就开。 门开的时候正看到宁安安飞快的推开辛海涛从他床边站起来,脸颊绯红。于枫一时呆住,不知所措的扭头就走,心里惊涛骇浪。 原来,一切都没有变,那样平静如水的时光,只是错觉而已。 走廊里不知道谁在唱歌,滑稽的错腔走板,词倒是唱得一句不差:"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姻缘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在重要,我只想重回到你的怀抱"。 于枫走出楼门突然一阵暴怒,把手上的东西哗啦啦全部往下砸。那把青铜小刀跟着书本笔记一起重重的跌在地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那一夜于枫索性把铺盖搬到了隔壁宿舍,之后再也没有搬回去。 ※※※※z※※y※※z※※z※※※※ XII 大三以后,心理系的课程轻下来。周围的人都开始准备出国的考试,于枫也不例外。 一九九九年四月的GRE传说是最后一场笔试,十月里报名开始的前一夜,北外的校园里等待的人都扎开了营。 报名那夜于枫也去了。北外里人潮汹涌,操场上一群一群的人打着应急灯或打牌或聊天。于枫在里面转了一圈,碰上不少认识的人,有几个也是乐团里的。于枫不想再转下去跟心理系来报名的人碰上,索性就跟乐团里的朋友一块儿坐下来。 还是初秋,于枫把衣服裹了裹,平躺下来。北京的夜空只能迷蒙的看到疏远的星。他模模糊糊的想,又快该到宁安安的生日了,这一次,不知道辛海涛又准备了什么柔情蜜意给她。 于枫搬出来以后跟辛海涛的交集明显的少了。辛海涛开初不时跑来劝他搬回去,久了见于枫不为所动也就懈怠下来。因为不住一个宿舍,也不再一块儿去上课。于枫总是尽量踩着铃声去教室,找一个偏的位置坐下来发呆。况且到了大三必修课基本上完,于枫谨慎的选修着辛海涛没有选的课。终于,两人慢慢疏远开来。 偶尔在走廊或者水房里碰到,他们还是会停下来说一阵子话。 于枫每每靠在墙上眼睛望着地,有一句没一句的接着碴儿,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上去紧紧的拥抱辛海涛。稍后回到宿舍,于枫总发现半边身子狠狠地蹭了一片白,像心里那层怎么也抹不掉的印记,嚣张却又灰败。 于枫想到这儿心不禁一阵一阵的抽痛,看到旁边的人放了一包烟在地上,顺手抽了一支出来在手上玩儿。对面坐着的好象是拉中提琴的,叫丁浩,看于枫拿了烟,给他扔过一个打火机来。 于枫啪的打着火,学着人的样子把烟叼在嘴里放火边猛吸一口。跟所有的初学者似的,一阵辛辣从他鼻腔穿过去,他紧紧捏住烟大咳起来。旁边的人轰的笑了,丁浩边笑边说,"于枫,你丫的也太纯了,这才是第一次抽?!"于枫跟着笑,用手指擦擦眼角,再吸一口,然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等第一支烟抽完,他脸上已经是满是纵横的水痕。 于枫想起以前看的电影,把手掌张开,把最后一点儿烟头往手心一戳,滋的一声,先是一点剧烈的热,然后迅速麻木。 等于枫扔开灭掉的烟头,才发现打牌的人都停了下来,惊骇莫名的看着他。于枫轻咳一声,笑笑不语。丁浩最先恢复过来,赞叹一声说,"哥们儿,牛啊你!"说完一边看手里的牌一边问,"你们谁最近比较闲啊,我表哥在假日酒店工作的,说大堂想找人拉拉琴什么的,要有想去的跟我说一声,哥们儿给你们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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