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看著这对祖孙，心里当然同情怜悯，但也不可能因为这样就承认自己是另一个人。 「老夫人，您先别难过，任何事情都可以解决的。听起来是您的儿子失踪了，只要有线索也不是查不到，我有一些朋友能帮忙。」东劝慰著。 那妇人抬头看著东，已经有些灰浊的眼睛里显得哀伤深沈。 她从身上的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套夹，打开来给东看:「我的眼睛虽然已经看不清，但你想我会认错自己唯一的儿子吗?」 东看著照片里的人，面貌与他还真有八分相似，但那付玩世不恭的吊儿啷当模样要说是他也实在勉强。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分辨，那妇人已经说道:「满太郎，你不肯原谅我也罢了，就算临死前听不到你再叫我一声妈妈，至少也看到你的人，老天爷对我总还算宽厚…但小完…」老妇人不舍的搂著小男生，话声哽咽:「我死了之後，这小小孩子怎麽办?」 那妇人幽深哀伤的眼神、绝望凄凉的口气震得东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东没忽略这妇人说自己剩几个月性命的事，反正他也是孤身一人，以前的人生算是彻底了断，以後的也还没开始，现在就当做做好事安慰一下这妇人又怎麽样呢? 老天让他在这当口遇到这对祖孙，必定也是这番用意吧! 东本性原就善良宽厚，如今毫无牵挂的情况下，这决定也就下得更加容易。 他坐起身来，握住老妇人的手，温声说道:「我真的不确定我是不是满太郎，因为我之前生了一场大病，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如果…如果您确定我就是…」 「你是、你就是。」那妇人抬起头来，忙不迭说道:「你就是我的满太郎、我的孩子，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东拍拍她的手，喊了一声:「妈妈。」 那妇人简直不可置信，泪水更是扑漱漱的流不止，激动的望著东，一句都说不出来。 东轻柔的抹去妇人脸上的泪水，微笑道:「妈妈要是把眼睛哭坏了，看不清我可怎麽办?」 东承认下来，那老妇人反而不敢置信，捧著东的脸，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喃喃说道:「满太郎、满太郎…你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 「是啊! 我回来了。」东将老妇人搂进怀里，说道:「以前的事，妈妈再慢慢告诉我。」 「没关系，那些事全都忘了也没关系…」那妇人拥著东，就怕这离家多年的儿子再次消失。 东一眼瞥见那叫小完的男孩乖巧的站在一旁，看著他们想亲近又不敢，怯生生的让人疼惜。 「你叫小完是吗?」东摸摸小完的头，温声问道。 小男孩点点头。 东将他抱上床来，让他坐在自己膝头上，故意逗著他:「刚才你说不要爸爸…」 38 东将他抱上床来，让他坐在自己膝头上，故意逗著他:「刚才你说不要爸爸…」 小完一听这话，吓得连忙抱紧东，不住说道:「我要、我要…爸爸你别生气，你不要再丢下小完和奶奶…」说到最後，已经带著浓浓哭音。 「我还没说完，」东拍拍他的背，柔声笑道:「就算你不要也不行，已经叫了爸爸，可不准反悔。」 「不反悔，小完不会反悔。」小完几乎要将自己的头揉进东的胸膛里，低低细细的啜泣著:「以後没有人会骂小完是没人要的孩子、没人会再欺负小完和奶奶…」 东环顾四周，这家里的环境看来并不是太好，这样一个患病的老妇人独自带著稚儿相依为命…日子是怎麽过下来的呢! 东喟叹一声:「不会了，爸爸会保护你和奶奶，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们。」 就这样，东用著”金本满太郎”的名字，多了一位母亲、一个儿子，成为这个家的支柱，在这里生活下去。 三年的时间不算太久，但足以模糊一个人存在於大家心中的影像，所以这小镇上竟然没有任何人质疑突然出现的”金本满太郎”的真伪，反而替金本老太太庆幸失踪多年的儿子终於迷途知返，对於这位浪子回头的满太郎，大家也都友善的给予鼓励。 满太郎以前的事，老妇人并没有多说，东可以理解，毕竟那是满太郎离家出走的原因，现在好不容易儿子回来了，又失去记忆，正好将二人的矛盾冲突全部抹掉，她又怎麽会再提起。 东也不去探听，毕竟是别人的私事，而他，也不过做几个月的满太郎，稍稍弥补一位伤心母亲的遗憾罢了。 东身体恢复後便在镇上找了一个工作，在此安顿下来。 虽然东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但用”满太郎”身份生活的同时，”东山纪之”自然而然的便消失了。 「铃香…」锦握著病床上虚弱妻子的手，轻抚著她苍白的面颊，强忍著哀痛，举起臂中刚出生的婴孩，微笑道:「这是我们的孩子，你看看，多麽像你。」 铃香痴痴的看著婴孩，好久才转过眼神看著锦，说道:「锦，对不起，孩子…我不能一起照顾了…」 锦眼睛一闭，眼泪终於落了下来，他顺著铃香的头发，声音难掩哽咽:「我会好好爱护他、照顾他，连同你的份儿。」 铃香抬起手，抹去锦颊上的泪水，柔声道:「嫁给你我很幸福，真的，可惜不能陪你到最後…锦，你要早点忘了我，再找一个人来爱你、爱我们的孩子…」 「你这个要求太任性，驳回。」锦握著铃香的手，轻轻吻著，泪水却是不住滑落。 铃香轻笑出来，望著锦的眼眸柔情似水、千回百转:「虽然很短暂，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这样幸福的我，如果还能奢求的话…」她凝望著锦，真挚说道:「锦，我不要你因为我而不幸，我要你幸福…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会幸福。」锦点点头，承诺道。 「不准骗我，我会在天上看著哟!」铃香仍是不放心。 「我什麽时候骗过你?」锦的眼神恁般温柔却难掩哀伤。 「可是…」铃香突然眼神一黯，说道:「锦，有一件事…我却骗了你…」 39 「可是…」铃香突然眼神一黯，说道:「锦，有一件事…我却骗了你…」 「没关系。」锦在铃香的额头上印上一吻，柔声说道:「无论什麽事，我都原谅你。」 「听我说完，这是我最後的告解。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东山哥哥。」铃香眼神倏地迷蒙起来:「我知道锦讨厌东山哥哥有一部份原因是我，其实东山哥哥从来不曾追求过我，可是看著锦为我吃醋真的很让人开心满足，所以我也不曾认真解释过，反而让你更加误会…」 「这些都是小事。」锦低声抚慰，他不想铃香临去前还为这种事挂心。 「没错，比起那件事，这只是小事。」铃香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东山哥哥他…并没有背叛三合会、没有背叛你。出卖公司机密给三友商社的事是我和二哥故意陷害他的。」 锦眼中精光一闪，身体不由震了一下。 铃香没察觉到锦的反应，继续又道:「我骗他说有份紧急的重要文件要送给你，但是我刚怀孕身体很不舒服，於是请他帮忙。袋子里的资料是二哥早就准备好的，三友商社那里的人也是二哥打点好的，也是他去举发…我…我只想让东山哥哥离开三合会，不想你再为他为难，但没想到後来差点害他丢了性命，逼得他只能远走他乡。东山哥哥虽然没怪我，但他一直以为这件事是你的计画…」 锦的拳头不知不觉中已经紧握起来，其实这件事细想起来疑点甚多，但他因为对东有偏见根本没多想，只想著撤销告诉对他就够便宜了，却没料到他是被铃香陷害。 东一口承认罪行是不想牵扯出铃香，也是因为他…对自己已经死心绝望了! 想起东在警局那个心如死灰的眼神，锦不禁不寒而栗… 但更让他害怕的是，他发觉自己在意的竟不是铃香骗了他，而是东对他的误会。 「锦，」铃香接下来的话语唤回锦的注意力:「东山哥哥离去前给了我们孩子一个礼物，是他一枚贴身的戒子，虽然不名贵，却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不论你对他观感如何，都请你将来把那枚指环交给孩子，东山哥哥那麽美好，我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得到他的祝福和庇佑。」 「我知道了，我会给他的。」锦答应道。 说完像是放下胸口一块大石，铃香整个人轻松下来，神色安宁，说道:「孩子让我抱抱。」 锦将孩子放在铃香怀里。 铃香爱怜不舍的看著孩子，良久，才转向锦:「锦，我爱你。」 「我也爱你。」锦忍著泪水，在铃香临终前给她一个最温柔的笑。 在锦满怀爱意的凝视中，铃香带著微笑满足的闭上眼睛。 他挚爱的妻子，才要灿烂绽放的时候，却死於难产。 锦终於还是崩溃了，怀抱著他此生最亲密的二人，一个才出生、一个刚逝去，痛哭失声。 整理铃香的遗物时，锦看到铃香说的那枚指环，被穿在白金的鍊子上，锦拿起来细细观看，确实不是什麽名贵之物，但锦的眼光却再也移不开。 心中又浮现那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但这次更加的猛烈，澎湃汹涌、呼之欲出，就在锦快要抓住的那一刹那… 还是…消逝了… 锦能感到这枚戒子十分的重要，不止对东，对他自己也是，就像一把钥匙，能开启被锁住的一切。 但…到底是什麽被锁住了?!又要如何开启?! 一切答案的根源都在那个男人身上、消失无踪的那个男人… 40 「金本，这个拿去影印十份。」 「金本，这个帮我送到行销部去。」 「金本，这几份资料要重新装订，要快，马上开会了。」 「金本，刚才让你要的财务资料补进企画书了没?」 「金本…」 办公室里此起彼落的喊声，一再被点名的男人温和而顺从的接过众人交待的文件和资料，偶尔应答的声音略为低哑，带著淡淡的鼻腔音，显得相当华丽悦耳。 可惜声音的主人却与这令人遐想的声音完全不相衬，至少就装扮上来说是很令人失望的。 一付大黑粗框眼镜遮去了半张脸，太过厚实的镜片根本看不清後面的眼睛，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规中矩发型显得太过老实，全身上下廉价的衣服整洁的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唯一的问题是…毫无品味可言。说好听是纯朴，说白话点就是个老土。 还好他被遮去一半的面庞看来还算俊秀，包裹在廉价服装里的身材也相当修长，总算还不至於土到让人看不过去。 这位朴实无华的金本先生就是东。 或许是找回儿子的喜悦心情影响，原本被诊断只剩几个月生命的金本老太太竟然挨了二年半才过世，处理完她的後事，东考量到小完未来的教育问题，便带著小完离开原本的小镇来到稍微大点的城镇。 期间东不是没想过恢复本来身份，但他原本就孑然一身，过去所累积的一切也已经抛弃殆尽，旧身份其实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 相反的，如果恢复身份，和小完就不再是父子，不但情感上对小完是种伤害，现实中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人也极有可能会被拆散。在这种考量下，恢复身份就不是必要选项，因而东还是用著金本的名字和小完二人相依生活。 东虽然能力卓绝，但他本性淡泊，权势名利并不看在眼里，以前的生活也算跻身名流，虽然充实精采却掺杂太多现实功利和算计，说实话并不让他感到愉快。 反而在金本家得到的亲情关怀让他觉得温暖快乐，以往的一切彷如一场华丽光鲜却不怎麽美好的梦境，现在他只想和小完过著普通平静的生活。 一个能养活二人又不必太辛苦的工作就行了，还是一样的认真负责，但不必太露本事，偶尔还得装装傻，与其浪费时间周旋主管和客户不如陪陪小完更有意义。 同时外表不能太突出，他还不想帮小完找後妈，而且太过好看的人不论男人、女人都是麻烦。 所以在一些小小的伪装下，金本满太郎就只是一个没什麽特别能力、也不引人注目、普通到乏善可陈的一般上班族。 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以极快速度堆在桌上的文件高度也相对的以更快的速度降低。 拿著最後一份要影印的文件，东站在影印机前，设定好後，随著影印机吐出的纸张，无意识的快速浏览著内容，看著看著，他的唇角不由勾起一抹笑。 「金本，」公司老板立山刚好经过，拍了东的肩膀一下，问道:「笑什麽? 对企画案内容有意见?」 「不不不，」东忙不迭否认，然後露出一个羞赧的笑:「只是想到如果自己能做出这麽好的企画在业主面前提案，不知有多威风。」 「你在作白日梦啊?!」 「就凭你这样子?!」 几个坐得近的员工听到东这麽说，毫不留情的开著玩笑。 「是啊，可能要下辈子了，所以只能想想。呵呵!」东也不恼，反而跟著大家自嘲。 立山拍拍东的肩膀，笑道:「既然想学，待会儿就一起进来开会吧。」 「啊…」东楞了一下，看到立山鼓励的笑，只好受宠若惊的说道:「谢谢。」 多印一份资料，东跟进会议室，自觉的坐在最角落。 这种华而不实的企画案实在无聊透顶，他脸上神情专注，心却不知已经飞到哪里去了。 在企画部长解说完内容後，与会的人开始热烈讨论。 「金本，你有没有什麽意见?」立山突然问著看起来还在”认真思考”的东。 41 「金本，你有没有什麽意见?」立山突然问著看起来还在”认真思考”的东。 东魂飞物外根本没听到，还是坐在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 「啊…」东搔著头很是苦恼，吞了下口水，才唯唯诺诺说道:「这…这房子好贵，像我这种上班族一辈子也买不起…」 众人一听全都哄堂大笑。 负责规画提案的平野更是开口挖苦:「下次我会记得特别帮你设计一款劳工住宅!」 「不用，不用麻烦，我不敢。」东连忙摇手的慌乱模样又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平野，别欺负老实人了!」行销部的部长笑著搭腔。 众人又讨论一阵做出初歩结论才散会。 在大家陆续走出会议室时，立山社长突然喊道:「金本，你留下来。」 东脚步滞了一下，心头不由叹了口气。 「你坐。」立山指了自己身旁的位置。 东拘谨的落了座，眼观鼻、鼻观心，一付等著被老板教训的样子。 立山见他样子，不禁笑了出来:「没这麽严肃吧!」 东抿出虚心的怯笑:「那个…我什麽都不懂，让大家见笑了。」 立山倏地眼神一凝，敛下笑容，正经说道:「金本，我注意你很久了。」 「啊…立山社长…我虽然笨了点、动作慢了点，可绝对没有偷懒!」东立时严正声明。 「你定要跟我装傻到底吗?」立山笑里带些无奈: 「你不但不笨，效率还非常高，虽然大家丢给你的都是琐事，但是能处理到这般从容自在还不出错的人绝对不多。另外我也注意到，请你补过资料的企画案，不但错误地方都被修正，有时连提案内容都会小幅变动，增删处全是画龙点睛的关键处。」 「社长大概弄错了。」东低声应道。心里也暗恼自己干嘛多事! 「金本，」立山的话不但认真且多了几分沈重:「这个案子对公司非常重要，我也不瞒你，最近经济不景气，小企业倒闭不少，我们也受到不小牵累，公司目前有很大的缺口，如果这个案子拿不下来，恐怕周转上会有困难。」 东看著桌面，沈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个忙我帮不上。」 立山低叹口气，声音有些感伤:「我知道你没有义务帮忙，就算公司真的倒了，以你的本事也不难找到其他工作，但也请你想想我的难处，身为老板，我不能光想著自己，还要考虑和我一起努力的员工们，现在我不只是为我自己请你帮忙，也是为了全公司的同仁们求你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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