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为将来打算、充满热情与理想,会很累。 我没这个闲心,脑子里持续空白。 心灵疲倦的时候,最好用身体劳累来忘记。我对"远足"的兴趣向来颇高,乘着夜色空朦、繁星数点,在外头散步回家。 家里没有人,方纪大概回到了原来住的地方。我下意识地搜寻一些显眼的地方,没有字条留下。家里的陈设一如往常,各归各位,没有发生变动。我突然冲进卧室,拉开衣橱,他的衣服都在。除了失去温度的床,没有他离开的痕迹。 斗转星移,安静变成一种可怕的孤独袭来,我愤怒地关了手机,拔掉了电话线,没有开灯,紧闭门窗。怒从何来? 窗外开始下一场雨,看不清的天空,遥远的云,不知深浅的雨水冲刷在窗上,玻璃连成一片模糊的波光。几个礼拜没擦的窗户,上面所积的厚厚灰尘顺着雨水融化,变成污浊的水流一道道蜿蜒地流下来。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方纪三天没有回来。 如来时毫无预兆,雨停的时候也是无征无兆的。yoke的电子舞曲放爆了一个音箱,天突然就放晴了。 我的话减少,诡异的笑增多。 那一天我打开门,递进来的不是送外卖的单子,跌进来一个人。 "对不起,我选错了回来的时间,呵呵。"无可奈何的笑。湿淋淋的人,从头湿到脚,他在大雨时回来,到这儿天晴了。他的运气一直不算好。 "......"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他给我的感觉不一样了。 "我可以回来吗?"他惨兮兮地问我。 我点头。他伸了双臂给我,我把他抱起来,带着一身拖拖沓沓的水渍,抱进房间。 仔细地审视他:双颊红肿,眼圈青紫,身上伤痕累累,衣服穿得落魄不堪,浑身上下像脱了一层皮一样。 他突兀地看着我:"我告诉他我被男人上了,我跟男人在一起,而且是我不想离开那个男人。然后他打了我、骂了我............我们,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早上刚刚去法院公正。"他仍然改不了老习惯,一口气把所有的话说完。说完后,他大笑起来,"我真是觉得很爽,哈哈哈哈......"一串长笑。 我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的笑让我附和不起来。 "爽你的头啊,别尽傻笑,快把衣服换了。大热天感冒很傻。"我脱下他的湿衣服,找块大毛巾擦干他的头发和身体。他就势把头埋在我的胸膛里,撒娇似的磨蹭,无声无息的,我的胸口就湿了一大片。 我推开他,"别婆婆妈妈的,想哭就哭!" 他看着我,脸上的泪意纵横交错。然后他张开嘴,真的开始哭。哭得很大声,很难看,五官皱在一起,像刚刚出生浑身通红、小猫似的婴儿,毫无防备。 我撕餐巾纸给他,哭一声撕一张,结果不一会儿就是满地的白色污染。 "我爸不会再帮我出学费了,我要退学。"他红着眼睛对我说。 幼稚! 我瞪他一眼,"你哭你的,胡说八道什么!" 他刚想反驳我,我先开口为强,"你爱干嘛干嘛,退学免谈。" "我不要用你的钱!"餐巾用完,他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一边发挥倔脾气。 "好啊,我又没说我养你。我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你知道的。管你用什么方法,就算慢慢打工也得把钱还给我!"我佯装正经。 他一时也就没了脾气。 他定定地看我收拾完地上废弃的纸巾,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是照顾他诶,难道他就没别的事好做?"现在你是要洗澡,还是睡觉?" "睡觉。"他的样子气鼓鼓的。 我靠过去,怕他发烧。我一生病,就乱发脾气,跟我待久了,容易传染到这臭毛病。 在我摸他额头的时候,他一把把我拉了下去,我贴着他的脸颊摔下去的时候,发现他的脸是红的。这个夜,也只能尽在不言中了。 "方纪,你要是走了我一定会非常想你。"我和他一起躺在床上,迎接第二天的太阳时,埋首在他发间对他说。他发间缝隙里的那个橙红色的半球体,在窗口黯淡、寂灭,即将被巨型的水泥丛林吞没。没错,已是黄昏,并非清晨。 "真的?"他抓住我的手,大喜过望。 我扬起头,"当然,我刚起床的时候最容易说真心话了。" 呵呵,我一定会非常想他,想他的卤肉饭、牛肉面、芙蓉鸡。他要是一走,我肯定从此又要三餐不济,整天过着叫外卖的日子。这一点在他离开的三天里已经充分证实过了。"所以,不要再想你父亲的事了,至少暂时可以吧?"我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了他。 "..."答应的话含在他点头的动作里。他半靠在床头,眼梢含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幸福得不知所云的表情,从此成为我回忆里的一道风景。 人与人的交往像一种舞蹈,有时接近,可能是肩膀,可能是臀部,可能是脚尖,可能是脸孔;有时远离,可能是身体,也可能是心灵。方纪与家人悲惨的"生离",居然变成打开我们僵局的一把钥匙,从此通灵无比、光芒万丈。 我在yoke里活跃,他有时也带同学过来蹦迪捧场,激情在时间流转里飞扬,我们过得出尘出世,自在快活。 有一天,我在盥洗室镜子前刷牙的时候,突然看头顶上那两撮漂成白色的头发不顺眼了。方纪从来没有对我的仪表横加干涉过,但我知道他崇拜的是我的个性,与我的形象是否前卫无关。心一横,干脆去把头发全部染成了深海蓝,迪厅里的姐妹们都说流气的感觉少了很多,我整个人也变得深不可测起来。我已经习惯擒一抹可有可无的笑,不置可否。 方纪问过我,我们之间的称谓是不是需要变通一下。朋友们叫我"阿泉",我父亲叫我"小泉",而他却还原地踏步连名带姓地叫我"李泉",他不服气的眼神里混合着撒娇的情绪。他原是个不太懂得撒娇的人,这个时候也难免叫真起来。 我吹了声口哨,"叫什么还不都一样。你不要恶心扒拉地叫我‘泉'之类的哦,我就算不吐,也会吃不下饭,浪费那一大桌子菜太可惜了。"我指着他刚刚煮的菜,袅袅的香气化成了浓浓的食欲。 "那、那......"他捉着我乱抓东西吃的手,还想说什么。 我一边往嘴里送东西吃,一边跟他打好"预防针","你也别指望我叫‘小纪',恶心。‘阿纪'?我打个喷嚏‘阿嚏'还比较直接。"然后在他苦着脸的嘴里塞了一筷子的菜,自己也开始满足地吞咽起来。 为什么要执著于一个名字呢? 李泉、阿泉、小泉,可能,就像名字的叫法一样,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我们日后不同的关系。
每一道灯光下,相对的,都有一道阴影。每一座灯红酒绿的不夜之城,也会有它成为魔都的实在理由。 是不是不务正业的现代小混混们的表达方式变得含蓄起来了?迪厅里卖粉的、嗑药的、闹事的,常常都有。只不过近来我发现,那几个看来不像纯粹蹦迪的小子,虽然时不时地挑剔我们服务生的服务态度、鸡尾酒的味道、音乐的够不够劲,不过还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挑衅。 应付这些人的时候,一乐的脸色是最难看的。一次我看到他偷偷地把那几个人带到一间储藏室里,明白他可能跟他们有些渊源。不久以后,那些人气急败坏地出来,凶神恶煞的。我为了不影响店里的生意,再说也没有阻拦的理由,所以没有太在意。后来我进储藏室去,看到一乐倒在地上,他撑着墙壁,好一会儿才站起来。 "发生什么事?"我觉得事情不对,很不单纯。 他原本的神色痛苦,见到我进来,连忙放松表情,"没事的,泉哥。我能解决。" "能解决最好。七号台要一杯‘幻夕'等一会儿送过去。"我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闪闪烁烁,不肯直视我。从烟盒里摸了根烟给他,"抽根烟,提提神吧。"我转身出去。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轻轻地跟他说:"如果实在解决不了,一定告诉我。" 他的回答被门挡住了,我听不到,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回答。 储藏室的安静被大堂里震耳欲聋的音乐所取代,恍若隔世。大门口若隐若现的灯光里,有一个身影,左顾右盼,然后由白而绿而红而黄,一路穿越360度变换角度的华彩灯光奔向我而来,"李泉......" "什嘛?"音乐太吵,我听不清楚。 他向我挥挥手里的东西,不消一刻就立定在我的面前,微微喘着气,发丝也由飞扬的状态稳稳地贴在两颊边上。我不动声色地欣赏他此刻活跃的美,没去计较他是谁。 "李泉,有你的挂号信,好像是律师信。下午就想给你,结果错过了你出门的时间。我下课回来,你已经走了。" 我故意皱着眉,"急什么,一封信而已,回家再给我嘛。" 方纪的眼珠转了转,咧开嘴递出一个狡猾的笑容,"我收了电信局的回扣啊,没交到你手上的话,也要负法律责任怎么办,岂不亏了?" "呵呵,你小子!"我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搂过他的肩膀朝不妨碍交通的角落里钻,另一只手拿着信封用嘴巴拆开来,叼出信纸。脸色微微一变,放开他,迅速地看完,塞回裤袋里。 "什么事啊?"方纪随便地问问。 "哦,yoke还有一笔税款没交,他们催呢,怕我不给钱。自从演艺圈的慈禧太后刘晓庆出了事,交税就抓得更紧了。"我用满不在乎的语气敷衍他,再度把他拉到身边,右手抱住他的腰,找个舒服的位置把头搁在他肩上。 "喂喂,你干吗?做错事,跟我发嗲呀?"他好笑地问我。 "我是给你机会安慰一个成功男士。"我在他的颈子上咬了一口,"嘿嘿"笑了两声。 "你又乱咬人了!"我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得出他正皱着眉头,不过也对我无可奈何。 "那你咬回来啊,我不介意。"我开始对他毛手毛脚,调戏他我是最高兴了。 他瞪了我一眼,"大庭广众,注意形象。"不自觉地散发出嗔意,自然更没说服力。 我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他恼怒地踢了我一脚,我知道我们没机会享受美妙的音乐了,因为另一种美妙会让漫长的夜更为火热。 "走吧走吧,我今天自己给自己放假。"我笑得春风得意。 "你哪天不给自己放假?"他冲了我一句,下一刻就被我拖着走了。 一乐跟我们撞了个满怀,我忙着想自己的事,也没察觉他神色有异。 "泉哥,刚才你说的那个......"他吞吞吐吐地想说什么。 我打断他,"改天再说,我们有事先走了奥。"我冲他挥挥手,方纪朝他笑笑点点头,"拜。"
我做了一个梦,没完没了的台阶、避无可避的墙壁,我在直着身子奔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不看方向,只想快点逃开。有什么东西,逼得我不能回头。我知道没有东西在追我,真的知道。可是我停不下脚步,心被紧紧揪住了,回头会痛,停下来会死。终于被会动的墙壁逼进了死胡同,台阶只剩下最后一级,却怎么也爬不上去。我一抬头,门忽然开了,有两个人。 --我在地上痛苦地打颤,方纪在旁边无视我的痛苦,咧着嘴怪笑...... 这个梦我一直没有说出来。我妈曾经说过,做了不好的梦,没吃早饭前千万别说出来。而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幸亏我记性不好,才没被这个梦弄得愁云惨雾,碰到个迷信的,肯定要去烧香拜佛了。就是左眼皮狂跳,跳得我牙齿发酸。左吉右凶......咦右边,难道要出事?呸,呸,我可千万不能迷信! 为了冷静思考问题,我学阿风在yoke偌大的休息室来回踱步,有时透过单面落地玻璃看看舞池里的人造星空。七彩的颜色一撩而过,和真实的夜空不同,星星太过绚烂,所以是假的。 "阿泉!不好了!"小倩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刚刚一乐被一帮人拖到后巷去了,好像还动了刀子!" "我去看看。"我联想到一乐这两天的反常,转身往后门跑去。 短短的走廊被长长的寂静所笼罩,我快步的回声杂乱地混在一起,辨不清前后次序,然后在昏黄的死巷里看到被五个人围在中间拳打脚踢的一乐。 "你们他妈的都住手,有什么事跟我说!不准打人!"我大声地喝止他们。 "别跟他废话,打!" 说废话的确没用。 一时间怒火中烧,热血青年气往上涌。我挺身插了进去,堵上他们的拳头,帮着一乐防守反击,"找茬我在行,打架我绝对奉陪!" 那个为首的小子,因为头上染了三撮金毛,我决定叫他"三毛"。他手里拿刀子,显然没把我放在眼里,在我面前炫耀他的武器。看得我超不爽,瞅准一个空档,踢中他的手腕,把刀子踢飞掉,"有刀了不起啊!我在外面混的时候,你们还在小学擦鼻涕呢!" 摆出正义凛然的样子,满容易遭小混混嫉恨的。他们仗着人多,趁我张嘴不饶人、一时不查的时候,有两人在背后伸出黑手,共同出手制住了我,将我死死架在墙上,我陷入了被动。 "靠,你们玩阴的!"我也不过分挣扎,只能等待机会。经验告诉我,人得了便宜都容易卖乖。 他们用力踩过一乐的肚子,一乐发出痛苦的呻吟,"操你妈的!多管闲事!你帮他还钱啊!"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折磨一乐身上,我终于逮到了机会。趁人不备,朝旁边一人肚子上狠狠踹一脚,随即把另一个人也甩了出去。手上没有了束缚,又把这俩人踹了个够本,才冷笑着回应他们,"行,只要你们不再闹事。" "什么?"处于劣势的他们惊讶很正常。 "泉哥!"一乐的表情让我分不清是喜是悲。 "不过话先说清楚,他为了什么欠你们钱?还有我不喜欢被人要挟,也不喜欢被强迫听一些‘鬼'说话,那是在强奸我的耳朵。"我微微一笑,把所有的暴力因子暂时收回到血液里,回想阿风的处世之道。 "你......"那两个吃了亏被我打的人,气不过还要动手,他们老大阻止了他们。 "既然你上路,那我们也不藏着揶着了,""三毛"面露激赏之色,森白的牙齿泛出寒光,"你还不知道吗?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在......" "你他妈给我闭嘴!"一乐居然强硬性地插话,全力阻止他说出来。他有什么秘密?我狐疑地望着他。 "说。"只有冷冷的一个字。 "我嗑药!"一乐咬着牙,飞快地说了出来。 我一闪神,"三毛"早就看准了的拳头再一次击倒了我,这次他们聪明地选了群攻,在我和一乐的腰背和脸上致命般地抱以老拳。兵败如山倒,是我低估了他们。我头脑中顿时恍惚一片,后悔自己的大意已经太迟。只能抱着头、缩着身体,我他妈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在勉强的闪避中,我居然还想起口袋里那封律师信,是我老爸让律师楼发来的,说是我名下那间房子的归属权有问题。我18岁之前由父亲监护,名下房产由父亲管理,我在年满18岁之后才有资格正式继承。可是,我在18岁以后却签了一份授权书,把房子转让给了父亲。我什么时候签的?完全想不起来。 "对不起......泉哥,我对不起你......" 一乐为什么跟我道歉?他嗑他的药,干我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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