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出示了那张转让书的正本,原先那张普通的白纸,被密封在透明的档案袋里,因为有我的签名而显得珍贵,让我的自我感觉也跟着良好起来。 张律师问我:"李泉先生,经过鉴定,这上面的签名的确是您的。这一点,您还有质疑吗?" 没有,我很严肃地摇头。我很确定那种狗爬式的字,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签得出来。 "那你对这份文件还有什么异议?"律师继续履行职责,老爸紧张地看着我。 当然有,我签的时候又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我没有回答,回忆被一点一滴拼凑成一张完整的网。被罩住的人,名为父子。 1997年4月1日,我的生日,也是我生命中的第18个愚人节。那时候我跟老爸的关系不能算是特别糟,反正在外人眼里我们还是"相依为命"的两父子。只不过他很少过问我的吃喝拉撒或者夜不归宿,我也从不管他的"生活作风问题",党员的生活作风不都是单位里书记的责任?我做儿子的,也不好越权。 眼看着我也长大成人了,他居然开始跟我商量起他的婚姻大事,我觉得颇有面子。我刚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就在外面先混着了。那个女人我见过,很漂亮,也满傲气的,比我爸小20岁,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看上我爸?我家也不是特别有钱,顶多"小康"而已。难道是我爸还有我不知道的特殊魅力? 我爸居然在我生日的时候,破天荒地准时回家,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我喜欢吃的菜,还买了一个顶大的蛋糕,上面点了蜡烛。我看到以后,下巴差点没掉地上。这在我们家,是好几年都没发生过的光景了。难道说这是愚人节礼物?我心里又惊又喜,要是愚人节能全收到这样的礼物,我就套用一句烂俗的客气话: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虽说在外面混了个"问题学生"的名号,不过我出社会的日子尚浅,不会懂得所谓的"怀柔政策",还有大人的秘密。 老爸一坐下来就开始长吁短叹,直说这两年光顾了自己外面的事情,忽略了我,觉得心里很对不起我。然后老泪纵横,我要是不"百感交集"也就对不起他了。 其实,这类型的电视剧我也没少看,看的时候多半觉得恶心,发生在自己身上却觉得窝心。谁不想要一个肯关心儿子的老爸啊? 那天我非常高兴,数尽平生也很少这么高兴,那时候的我心胸比较宽广,思想也不那么阴暗。我们父子举着酒瓶对饮,喝到酣畅处,我也醉得差不多了。老爸后来提到了房管所要我们重新登记户主,让我先签个字。我明明记得老爸酒量比我差的,怎么还能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我只觉得麻烦,想睡觉。老爸说签个名就行了,你先睡吧。我就糊里糊涂地瞎写了一气,肯定是我这辈子最"豪迈"的签名了。然后我就糊里糊涂地倒下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还随便地躺在地上,桌子上的杯盏没有收拾,老爸失去了踪影。昨晚的记忆太过模糊,只记得老爸似乎对我还不坏。我也懒得去多想了,决定以后跟老爸和平共处。做一个乖儿子的首要标准是先帮老爸干干家务,于是我快乐地收拾桌子,吹着口哨。 不过那天以后,老爸早出晚归的情形似乎没有改善,我做"不良少年"的愿望倒是暂时落了空。直到他带回了美芹,说要结婚,我们之间勉强维持的平衡,才被打破。说实话,我不喜欢美芹"阿姨",比我大不了几岁,还要我叫阿姨?有没有搞错!她长得很漂亮,但是眼睛长在额头上,不用眼睛看我,最多用鼻孔瞄我两下。她大概以为我老爸是单位的财务部长有钱有势,嫁进我们家就等于坐拥金山银山。我很想善意地告诉她,那只是表面现象。前两年我爸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东窗事发,为了让领导保他,已经银钱散金,这个家就剩个空壳了,连现在住的房子,都是退休以后要还给单位的。我拼命地想反对的理由,不过一条都没有说,反正说了她也不会信,不如等她嫁进来后后悔,从"铁的事实"中吸取教训。 事实也果然如我所想一般,不过我老爸才是"家庭暴力"中的牺牲者,被老婆打耳光、罚跪搓衣板、睡客厅也是常事。谁让老婆是他自己选的,自认倒霉吧。我没想过她会迁怒于我,大概我是一只超龄的"拖油瓶",摆在家里既占空间又有碍观瞻。我们两个老早相看两生厌了,我本来还想多"并"两天,无奈年轻人容易上火,我被她激得情愿离家出走,临走赏了她两巴掌。本来我不打女人,谁让她看不起我妈! 没想到时隔六年后,我爸居然拿出了那张可笑的转让书来?他唯一感动我的那么一次,居然还是别有用心的另有图谋,我气绝到反而伤心不起来了。搞什么?直接告诉我要那房子,我还会更佩服他是个"真小人"。唉,何苦,绕那么多弯子累不累? 我从那份文件中,抬起头来看着我爸,如果他能理直气壮,我就认了。 然而我在他的神情里只找到心虚的回避,我叹口气,"如果我说我是被迫或者被骗签下这份文件的呢?" "哦?"职业的敏感让张律师,细心倾听,"你有什么可以证明的?" 我定定地看着我父亲,"没有,当时在场的人,只有我,和我爸。"能证明的只有人的良心。 张律师陷入沉思,"看来事情比较复杂了,你能不能陈述一下。" 我把事情讲了一遍,自信没有失实的地方,难得的好记性。我相信反复无常是种遗传现象,不然丢三拉四的老爸不会把一张破纸保存得那么完好到如今。 老爸居然能够镇定地让我把话说完,一般人老早不顾形象拍桌子阻止了。真是好风度! 等我说完,他这才激动地隔着桌子抓住张律师的袖子,"张律师,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才是事实。"我忽而怀疑起他的训练有素来。 张律师是一个中年律师,应该说有丰富的办案经验。他看了我父亲一眼,点了头,"你说。" 我爸长了一张好人的脸,多数时候人们觉得他很诚恳,他的沧桑感增加了别人对他好感,"是这样,这份协议确实是小泉18岁生日那天签的,当时他正跟我闹脾气,说什么破房子他不稀罕,就签了名丢给了我。我本来想收着以后还给他,没想到他居然抛下我们离家出走。台妍(我妈的名字)也一定不想看到那间屋子败在这个孽子手里!......" 老爸今天让我长了见识,什么时候笨嘴拙舌的他会编出这么天衣无缝的谎言?我默默地审视他,无意间瞥见他衣袖里的一点白纸黑字,忽然间了然了--原来剧本早就写好了台词,只要演员背出来就行。 听完我们两人各自的陈述,张律师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我看这样好了,你们的说辞都有一定的可信度,要仲裁的话还需要花一点时间,今天你们就先回去吧。" 这就是中国人的办事效率。幸好,我有的是时间。 Free talk:为了纪念我伤风,特将本文改名为"伤风的心"。哈哈,我这疯子,反正我那朋友已经认同了。 改名的好处有很多,例如原来那个名字太难记,连我自己都常常搞不清到底是哪天的太阳,改成这个以后,至少每次伤风我就会想起来。 12 事情就这么拖着,我不去催,反正我又不急着拿房子换钱。 我的身体状况没有明显的改善,我去了以前跟阿风常去的一家私人诊所,软磨硬泡地开来一些麻醉药品,这些可以减轻我的不适症状。 我忽然发现我有很多事情都还没做过,例如旅游,祖国的壮丽山川、江河湖海--旅游最有利于陶冶人类狭隘的情操了。于是在方纪寒假来临之时,我拗着他一起去了趟哈尔滨。上海的冬天已经被许多更南方的人称作"好冷"了,没想到那边才是真的冷,零下二十几度还号称"暖冬"。走两步就打跌,站都站不稳;风刮在脸上像在刮痧,不变成"包头"用围巾把脸蒙上,根本没法出门。方纪到那里的第二天就开始感冒发烧嗓子疼,要不是为了看冰雕,我们一定夹着尾巴逃回上海了。别人说什么南方是湿冷,北方是干冷,所以冷到一定程度就不冷了。依我看:冷就是冷,没什么湿冷干冷的。 南方的雪落地就没了,而北方的雪会很快结成冰。 方纪的好奇心决不会输给猫的,他每每惊叹人类的创造力:那么几天的功夫,乐山大佛、北欧城堡、荷兰的风车、埃及的金字塔、美国的比弗利山,俱已成型。各类惟妙惟肖的珍禽异兽,鬼斧神工地呈现在人前,光线的折射让体与面的轮廓显得立体又精工,玲珑剔透的。美则美矣,站久了,寒气煞是逼人。 我缩着脖子,一面看方纪端着相机愉悦地"咔嚓"、"咔嚓"的身影,他的体温固然温暖,然而与这夜色中冻结了的松花江相比,太微不足道了。风"呼呼"地刮,人们兴奋地又叫又跳,多少人返老还童?多少人明天感冒?我不敢领教。反正多数人带着一年中少有的轻快心情,看冰雪的礼花燃放到了极致。 雪地滑得让人步履蹒跚,他回到我的怀里,把带过来的雪蹭在我身上,一面叫着"好冷",一面还是笑得很开心。 "李泉,有爬犁诶,一起来玩吧。"他拖着我加入一群孩子堆里,玩那种在两块木板上架一板凳、下面是滑轮、然后要你用两根铁铅杆子一圈圈滑剌行进的游戏。 本来想敬谢不敏,后来看他兴致很高,就翻了个白眼,答应了他。 先学会的居然是他!为了等怎么摆弄都不对劲的我,他尽量把滑行的速度放得很慢,游弋在我身边。 "李泉,手再往后一点,在那个地方用力。对,就是那个地方。" "不对,要同时!"他过来推了我一把。 "你怎么那么笨哪!" 气咻咻地。 天很冷,但天色出奇得好,瓦蓝瓦蓝的天空宁静地飘着细小的雪花。碎雪冻结在雪场周围的某些植物上,新鲜的颜色秀色可餐,他的笑声回响在我耳边,我也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当然也被一群孩子取笑。 那天晚上,我们都睡得满足而温暖,没人知道凌晨三点我曾经爬起来上过厕所,连我自己也快忘记了。 由北而南,天气在变暖,人心却开始变冷。方纪也许会慢慢察觉到我的变化。 回上海的时候,就快过年了。由于内环线内禁放烟花,外环线也有多处设了禁令,因而人们不得不把目光转移到其他方面。餐饮业火爆得可以,很多地方预定年夜饭都已经爆满,因此摩擦而引发的纠纷也不在少数,更增添了热闹的气氛。很多商店都在年终打折,满街的"on sale",让我感到这个世界的价值正在流失。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和方纪都变得无处可去。我倒是罪有应得,他纯属被我拖下水。小年夜的时候,我们和yoke里的兄弟姐妹们一起搓了一顿,明天他们都要各自回家过年。大家喝得有点没节制,音箱开得暴响暴响,划拳的、讲"有料"笑话的,都开始胡说八道。我躲开阻止我狂饮无度的方纪,距离产生美感,最近和他相处的时间是不是太多了? 我认为人是种喜新厌旧的动物,没有距离的相处只会徒增没来由的厌烦感。就算头是我开的,是我招惹了他,但要我忏悔似乎不大可能。 我不敢确定我这番信口开河的话有没有被他听到,否则他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接着他居然灌下一杯颜色浊重的酒。他是"酒杯交际"的信奉者,就是相信洋酒不是用来喝的,而是交际的工具。怎么也要学我俗不可耐? "泉哥,你们不要在我们面前扭扭捏捏了嘛......"带头起哄的居然是阿德。他们就开始轰起来,硬要我和方纪当众表演亲热动作。我明知方纪最讨厌这种哗众取宠的事情,却像是存心要他讨厌似的,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吻起他来,甚至不顾他的挣扎撩他衣服。虽说在吻他,我的眼神倒还清醒,注意到他从我臂弯里抽出手来要打我。我一使力握住他的腰侧,让他顿时失了力气。看到他恨恨的、而非陶醉的眼神,我才微微一笑,用轻佻的口气,对周围说:"还满意吗?" "切......"大家虽然用了"嘘"声,不过肯定是气血上涌的。 我假借酒醉,搂抱着方纪往角落而去,旁边响起更大的说笑声。 "别生气嘛,方纪,他们只是闹着玩。"我亲亲他的脸颊,醉眼朦胧地安慰他。 "你明知道......"他气吼吼的话被我堵在口中,没人知道我在怕什么。 我所选的这个角落构成三角形状,很利于藏身做些偷鸡摸狗、但大家尽兴的事。隐隐的声音传来,"......那不是假正经,就是看不起我们......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那个姓方的。"我听出来那是阿德,这小子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私生活来了?最近太闲了! "别说胡话,你喝醉了。"凉凉的声调落下,Kinko显然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切!你别说你没看出来,泉哥跟那类人很难处得来的,你没看到他最近有多不自在?还有disco里那些新来的辣妹投过来的眼神,他不也照单全收了......" "好了,我们走吧。"Kinko打断了阿德的话,他们不稳的脚步声离开了。 那种深入骨髓的蔑视,不啻是一种精神虐待。 方纪的脸色像被乌云蹂躏过一般难看,开口想要问我什么,我象是早有预料,也决心置之不理。我一狠心,推开他,嘻嘻哈哈地拍拍他的脸孔,"我醉了,我去一下厕所。"装作没有听到前面的对话,让他一个人去承受痛苦,我不能告诉他那是莫须有的痛苦,我没这个自信。当你要同时对付自身长久以来的两大恶习的时候,你会那么有自信吗? 15分钟后,我才从厕所里出来。我的无情,会让刚刚长出翅膀的方纪退回壳里一寸、再一寸。我看到他强自镇定的脸色,他连一乐他们邀他喝酒都没搭理,当然这样人缘会更差。 大半夜过后,玩乐尽兴的我们终于散伙。我和方纪叫不到出租,坐了公车回家。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弄堂里,他的背影有些黯然。我在后面说:"我去买包烟。" "我陪你去。"他回过头来,眼睛闪烁得像夏天的萤火虫。 "不用了,我很快的,你先进去吧。"我挥手拒绝了。 他的脸色更差,我知道他想问我什么--为什么从哈尔滨回来,一切都变了? 呵呵,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他。 叼着从便利店里买回的香烟,我没有立刻回家。 寒冷的空气吸进肺里,我蜷缩着身体躲在黑暗的小巷里--不行,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这副丑态,我必须找个女人来。 "喂,Lisa,我是......今晚去你家行吗?......"我的行动电话又帮我成就了一桩风流韵事。 那天夜里,我没有回家。 我躺在一个女人的床上,我在上面呆了很长时间,脑子里不断地想方纪的脸。女人醒过来的时候,我在抽烟,她涂了红色丹蔻的手指从我手里抢过烟来,故作优雅地抿起嘴唇吸了一口,呛人的咳嗽声顿时从她嘴里冒了出来,"这是什么烟啊,味道这么怪?" 我矛盾的眼神凝聚在一点上,"我在里头掺了大麻。" "原来你喜欢这个啊?"女人没有惊异之色,"下次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他对这个满有研究的,还可以算便宜一点。"她扭着身子,在我身上磨蹭,"嗯~嗯,呆会儿再抽,我们来嘛。" "呵呵。"我淡淡地笑,继续抽我的烟。已经没必要了,大麻这种类似的东西,会让人变得很清心寡欲,是禁欲的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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