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他住的地方,两居室的房子,收拾得很干净整洁,看得出他是个懂做家事的男人,这一点就比我强,我永远对扫把和抹布投降,家里是罗晶和钟点工的天下。 我住的是一个小房间,小床,书桌,书柜,一切摆设都说明这是一间书房。 隔壁还有一间大一些的卧室,大床,梳妆台,大衣柜,简单而大方。 客厅很大,白色的地板,淡蓝的窗帘,深蓝色的沙发,漂亮得象一场迤逦的梦。 老板娘是梦里翩跹的仙子,随时可以从飞扬起的蓝色轻纱中婷婷步出。 不能再看下去,再看下去我会不想离开,逼着自己回到床上。 继而真的是无梦好眠,醒来,恍然睡过千年,头不再痛,烧不再发,心情不再颓丧。 "你已经睡了两天。"男人在桌前拨粥,没有抬眼,小心地对付手上的食物。 我精神百倍,从床上跃起,打开电视,正是在播十一月三十日的早间新闻,距逃跑那天已有两日。 昨日为了赢过荣辉,分分秒秒必争,今日醉生梦死,一觉睡过两日。 美国仍然对付伊拉克,俄罗斯依然未解决车臣旧患,世界经济还在持续低迷...... 原来,就算我睡去,地球依旧,各色风光照样流转,失去的两天,于我是白驹过隙,于别人,不知道意味什么? 男人淡笑,招手叫我过去喝粥。 稠白的粥,里面有鱼有肉,但都粉身碎骨,翠色的葱花在粥里载浮载沉,嫩黄色的姜丝若隐若现。 我饿了,端起粥碗,将粥数口喝下,再问还有无。 既然醒来,就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养足体力,去继续与荣辉的战争。 男人摇摇头,看着我,眼里竟有几分怜惜。 他为何要怜惜我,我有什么好被人怜惜的。把粥碗重重地摔在桌上,毫不领赐粥之情。脑子被气愤占满,完全按自己的想法出牌。 我自与荣辉斗得鲜血淋漓、满身是伤,又与你何干? "好好的一碗粥,竟落进粗人的肚子里。"他说话时目光锋利,咄咄逼人,与夜晚截然如同两人。仿佛我与粥比,竟然是差之千里,自然是粥,比我要矜贵得多。 "你--"我没被气得当场吐血,已经是好事,当然没力气再与他争。 人家不过是初初认识的陌生路人,哪里知道我与荣辉的起末始端? 与他一较,我已落败,输得惨不忍睹,根本输得莫名无谓。 "睡吧,我上班去。"他居然没有乘胜追击,肯定是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逼得急了,我纵然理亏,也会咬人。 又是出门的声音。 我回到床上倒头再睡,安心睡足一月,干脆睡死算了,再也不用与荣辉刀枪剑戟地干。
没有睡足一月,只睡了一个小时,再也难以睡着。 生活中没有荣辉的日子,变得万分艰难,分分秒秒,掰开来,再掰开来,数着过去,拿着摇控器,把电视台转烂。 晚饭的时候,我想冲出去回公司,继续写那份捅荣辉一刀的方案,却在门口遇到推门而入的老板娘。 "别走,来帮忙。" 他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小狗,最多只有三个月大,浑身肮脏湿漉,后脚骨断了,凝结的暗红色血块里露出森森白骨。 小狗的眼神幽幽,痴痴地盯着这个世界,仿佛看透生生造化之道。 我为荣辉变得僵冷铁硬的心,突然间变软,在它盈盈含泪的眼里化成绕指柔。 "去帮它洗澡,要弄掉身上的蚤子。" 为了那只小狗,老板娘的眼里有摄人的气势,令我乖乖从命。 把它拎到浴室里,我设计了数十种清理方案,最后决定牺牲洗手瓷盆,塞上胶塞,放一盆温水,让小狗在里面游泳,即可提高体温,又可除蚤。 小狗喜欢温水,在洗脸盆里游了几圈,蚤子已经不耐烦,纷纷从毛发里跑出来,浮出水面,我趁机把它们一一冲掉。 看,就算服侍小狗也难不倒我,我为荣辉,已练就十八般武艺,和金刚不坏之身。 出来时,见到小餐厅阵仗,我讶然,低头服输。 "叮叮当当"的声响里,老板娘已布置下一张简易手术台。 吃饭用的餐桌变成手术台,两个台灯和一个手电筒加两面镜子组成无影灯,铺上了塑料薄膜和白色布块,桌上摆着几把象模象样的手术器械。 "小心按住它,我没有麻药,但是必须处理伤口。" 我被他君临天下的夺人气势所摄,乖乖就范。 老板娘先用剪刀把伤口附近的毛发剪干净,在伤口涂了些东西,可能是酒精,消毒,然后换了一把光看都锋利无比的手术刀,一刀割下。 见到刀下涌出的血,我把头别开去。 他镇定的眼神,平稳的手,老练的动作让我心里发怵,怕有一天他会拿着那把刀从我身上割开一道口子,说要看看我的心。 小狗很安静,知道老板娘在救它,只有我,从它的眼里可以看到痛。 它还是咬了我,在绑好伤口后,我抱起他的时候。 轻轻地咬一口,没有破皮,只留下一个可以维持到明天的浅白色印记。 明明隐隐作痛,却仿似在说谢谢。 第一次尝试搀救一条小生命的暖流在我身上运行数周天,然后打通任督二脉,练成绝世神功。 我不舍得,却放下它。 "你要走吗?" 男人变回温婉的男人,神情淡然,刚才的威势全似昨夜黄花,作不得真。 "嗯。" 看在他救过我的份上,我答他。 "何必急着去。" 他话中有话,闲闲地抱起小狗,却让我惊天动地。 何必急着去与荣辉争。 何必急着去与世界斗。 何必急着去折磨自己。 何必急着去生老病死。 "易晓华。" 男人逗弄小狗的样子很可爱,有天真的表情,不在意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陈家明。" 我扮得极不在意,转身回来,紧握的拳漏泄出突然间颓丧的情绪。 或者易晓华说的是何必急着去送死。 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只给了一个因,天下人可以结出无数的果。 "黑黑,我刚帮他起的名字,谁让它长得象非洲黑炭头。" 他举了举手里的小狗,还帮黑黑举了举前爪,仿佛在说:嘿嘿,我就是黑黑。 黑黑的耳朵耷拉在头上,任由摆布,自在安闲,如此而已,已经邀取易晓华和我的万千宠爱。 如被霜打,难道这许多年来,我已错尽? 横心咬牙,我终于决定。 无论如何,暂时放下荣辉,一个月假期里,管它翻天覆地,放生我自己。 第 二 章 败 西伯利亚寒流取得整个欧亚大陆统治权的结果,是越来越猛的太阳天。 一开始不习惯,如心被硬生生挖去一块。 在兔子吧买醉,做有妖舞的梦,日日醉完了梦,梦完了醉,除去染指易晓华。 他有千个面孔,万种身份,还想安然见到明天的太阳,还是不要去碰他的好。 他是一份蚀人的毒,沾到的人会死。 易晓华再没有在阳光下对我说"何必",就象我从未对他说"多谢"。 也许他救了我,也许他葬了我,谁知道。 无法与荣辉战斗的日子,痛苦得比一刀刀碎剐还要难熬。 渐渐的,我也能有半天清醒,抱着黑黑坐在小阳台上,眯着眼睛盯牢太阳。 既然无法与荣辉斗,我与天斗,多年养成的战斗习惯改不掉,只好转移目标。 坚决不戴墨镜,我要把你盯死,盯得你逃到西山下去。 太阳之所以永恒,因为它每天清晨按时升起。 傍晚的喜悦和清晨的颓废成为我所有的情绪。 我从另一场永不休止的战斗中,重新找回生存的喜悦。 发现开始淡忘荣辉,淡忘易晓华,甚至淡忘我自己。
淡忘的时光飞逝,正式回公司上班的日子是十二月二十六日。 从踏进罗氏大厦大厅一刻开始,我已竖起全身尖刺,做回原来的自己。 十二月二十六日是罗氏向恒建集团项目递送标书的日子,标书早在一个月前做好,圣诞日我通读了三遍,确定再无一丝遗漏错处。 上班初始,把文件交给私人秘书列印寄出,我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静候佳音。 这个项目涉及的技术不是荣氏的强项,客户如果不是傻瓜,或者吃了疯药,才不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有的关系已经打好,各方利益均已到手,我能气定神闲地休假一个月,不是冲动,是有稳赢的把握。 又一次小胜荣辉,我将嘴角扯开弧度,淡笑冷然,早已忘记上一次畅快的大笑在几时。 失踪一个月,罗中急得似热锅上的蚱蜢乱跳,荣辉铁定已收到风声。 从以为自己会赢的高处跌下来,不知道荣辉怎样呲牙咧嘴大声呼痛。 战场上不是你死即我亡。伤的不是荣辉,我可能比他痛千倍。 跷起二郎脚,眉弯眼弯地等着看戏。 宽大的办公室里,远眺三十楼下的熙熙攘攘的人车川流不息。 冷气出风口发出微小的"滋滋"声,打破窒息的宁静。 罗晶推开门三步一小跑地冲进来,挂到我的身上,笑逐颜开地抱住我的颈。 伸手揽住她,怀里的女人鹅蛋脸形、大眼红唇,东方美女的面孔,西方佳人的身材,一头卷发被小心地盘在脑后,新潮发簪的流苏扫到我的耳垂,修长的眉角轻轻地挑起来,含情脉脉的秋波全数倒在我身上,满脸喜悦欢欣。 "你终于肯出现了,还以为你死在哪里了呢。" 罗大小姐的爱语向来惊人。 "你没有敲门。" 我皱了皱眉,没有因为罗晶的投怀送抱而喜悦异常,反而有些厌恶她的粘腻。 宠她、爱她、和她上床,并不等于可以在我面前放肆。 不想跟她讨论我死在哪里的问题,就算是死,也不会死在她身边。 我努嘴示意,罗晶却只扫了一眼已关上的办公室门,全当第一次听说。 在心里暗笑,如果被她知道我这些天,和一个跳艳舞的男人住在一起,她会惊叫着跳起来,大叫好脏,然后把我直接塞进三十楼的窗口缝里抛下去。 "人家想你嘛。" 罗晶用她的肩部在我怀里蹭。 她很爱我,我却不爱她,人世间情情爱爱的轮回,尽是些可笑的兜兜转转的轻谈。 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们是一对,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有几分迷惑。 工作上最佳拍档,生活中亲密伙伴,仅只缺少爱情。 她无怨无悔地爱我,我却只喜欢她靠在我怀里娇吟的半刻温柔。 她知道我永远不会娶她,就算是以整个罗氏作陪嫁,何况她手上罗氏股份不过百分之十。 我可不想在豪门大户里做一个永远说话小声不敢抬头惟命是从的表女婿,要做也要做荣辉那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子爷。 可惜生活不是童话故事,人人都是王子公主。 荣辉拥有的太多,我拥有的太少,所以更加恨之入骨。 罗晶曾说过:"说不定你爱的是荣辉,没有他,你半刻也活不下去。" "你胡说。我恨荣辉!我恨他!"镇定沉稳的我难得地向罗晶怒吼,把她从身边赶开,两天不望她一眼。 现在罗晶蜷进我的怀里,象小猫一样的温柔。 室内很静,外面的阳光很足,房间里很温暖,罗晶的身体很热。 我却推开了她,因为有一个电话。 "陈总,三号线,荣先生电话。" 听到秘书的声音,我的第一反应是将罗晶甩开。 荣先生等于荣辉? 怎么可能是他? 从未有真正通过电话,或者单独见过面,与他交战千百次,都在客户的会客室。 "接进来。" 我沉声说,一边挥手,示意罗晶出去。 罗晶很委屈地嘟着嘴,美丽的眼睛眨个不停。 这一招已用老,此刻空气中跳动的铃声才是我的须弥介子。 迟疑了一下,我轻轻地抓起电话,唯恐里面涌出洪水猛兽。 "我是陈家明。" "我是荣辉。" 互通姓名是电话交谈的基本礼貌,不会因为恨意而失去风度。 电话里有若有若无的电流声,那一头的荣辉并不急着说话。 "请问荣大少爷有什么事吗?" 我的声音很激昂,今日一战,稳赢的我,自然气焰嚣张。 "你回来了。" 荣辉悠闲地话语里并没有我想象的两将战前的锋利,他想干什么?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如果我不回来,那份方案随之失踪,罗中会急得跳楼,罗氏会失去一大笔生意,只有荣辉,幸运地捡到顺手之财。 我未抓电话的手开始玩着手头上的笔,把它在手上转来转去,转掉了拣起来再转。 "不会,我不会太失望。我想,是时候跟对手打个招呼了,希望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失败后也不要太丧气,爬不起来。" 笔掉到了桌子下面,我拿着电话拣不着,手上顿时空了。 这算什么,安抚我吗?说话的应该是我,不料被他占了先机。 扮君子,摆大度,谁不会。 今日之战我会败,就好似太阳底下下骤雨一样不太可能。 打倒荣辉,让他痛哭流涕,让他生不如死,我才真正意气风发,谈笑轻狂。 荣辉何来如此信心满满? "荣大少爷,客气,客气,有劳关心,我也回赠一句:只望荣大少今夜饭好梦香。" 话不用说得太明,阴暗晦涩中自显真义,两人皆心知所指何事--今日恒建招标的项目。 损失一个上千万的项目,公司大如荣氏,应该也会肉痛一阵。 我冷笑,言语里的得意,只怕比现在中午的太阳还要热烈三分。 荣辉在那端沉吟一阵,不知道是否正在吐血数升。 "陈家明,听说你这几天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 "你--卑鄙,无耻,下流。" 荣辉在我眼里更加一文不值,成为阴沟里最脏的老鼠。 没想到荣辉会派人跟踪调查我,为了赢得一个项目,使出如此龌龊的手段。 荣辉,你记着,哪一天你落在我手里,要把你零零碎碎一刀刀地割了。 扔下电话去地上拣笔,拣回来荣辉还没有说话。 我的牙齿变成撒气筒,咬得"咔咔"作响。 电话另一端又似上一句般地沉吟良久。 "还是不要跟他在一起的好。嘟--" 摔了电话,我的愤怒如海,荣辉竟然挂我电话。 他妈的荣辉,你搞什么名堂,我是同性恋,我跟男人睡关你屁事。 笔的质量很好,不然已经被我扭断。 过眼云烟的男人--易晓华,荣辉会如此在乎? 只要荣辉在乎的东西,我都要毁灭,只在他不想我做的,我都要做足。 拿起西装外套,打开门往外冲。 "家明,家明,怎么了,什么事呀?" 罗晶居然仍在办公室,见我冲出,在我身后追着大喊,引来外间同事们的观望,以为死人塌楼。 "家明,家明。" 总裁罗中叫唤,我的脚步不得不停留。 "什么事?" 气愤如我,对上司也没有好口气,把西装扔在椅子上,我气呼呼地问。 罗中的脸色很不好看,在办公室巨亮的灯光下,惨白如纸。 我心里隐隐有不详之感,难道被荣辉一语成谶? 罗中不停地搓着手,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没有说,叹了口长气,抬头看我,又低下头,为难至极,才吐出一句话。 "我们败了,荣氏拿到订单。" 杀意弥漫,恨不得将荣辉剁成肉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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