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我对你仍有爱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因为我仍有梦,依然把你放在我心中,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为了你心痛。 别留恋,岁月中,我无力的柔情万种,不要问我何时再相逢,不要问我是否言不由衷。 (如果把歌词里的"你"理解为青伶对京戏的执著的话,也别有一番滋味) 惊鸿一瞥 天桥聚仙楼,蓝雪鸿的《贵妃醉酒》。 蓝雪鸿是时下京城炙手可热的旦角儿,虽然长相儿并不十分出色,但是因为唱念做打皆通透,尤其是"做"上,神态、姿态都是百里挑一的,特别是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大却很明亮清透,在台上,灯光一打,像两颗会动的水晶,每转一个角度,就能透出不同的光彩来。容貌可以通过后天修补,可这眼神儿绝对是十几年的寒暑练出来的。 今天他的《贵妃醉酒》,有很多捧场的,楼上雅间儿里坐着的,全是当今名流。一身褐色洋装,瘦瘦长长,梳着三七油光水滑头,手里总是拄着根扶手儿的,就是孙三爷孙权文了。孙权文祖上是做烟草生意的,发了大财,后代也跟着享福,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不仅卖烟草,还卖皮草,药草,木材,家里富得流油,光京城的宅第,大大小小就七八处,外省就更多了。孙权文是北京城新一代的商贾,早年留过洋,有点儿新思想,因此与洋人来往密切,借着地利天时,还做些海外生意,把国货运到海外去卖,再从海外运回洋货销到国内。孙权文虽是豪贾,可是为人却挺低调,不爱逛窑子,不爱泡馆子,不爱耍票子,不爱行乐子,唯爱听戏和搜集古董字画儿。虽然思想新,可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还是相当执著。蓝雪鸿的场子,他几乎是每场必到,不仅爱他的戏,还爱这唱戏的人。孙三爷从来不喜欢女人,女人不过就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除此之外,对于他来说,就是家里的摆设,可这会唱戏的男人不同,他觉得就像一件珍宝,在台上发出夺目的光亮儿,每一次都能点燃他刻板面孔下,蘸着油儿的魂魄。 他稍稍把目光从台上醉酒的蓝雪鸿身上移开,看向对面雅间儿的男人。男人一身黑色的长袍马褂,头上戴着一顶宽檐儿帽,帽下的脸有一半儿被遮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似乎发现了他的注视,男人突然转过头来,孙权文只感到两道寒光从对面射出,越过众人的头顶,直直地飞了过来,他连忙移开视线,才躲了过去。趁男人不注意,又装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发现他已经被台上的人吸引了过去,心火儿渐渐烧了起来。 这个人,不容小觑。 几年前在京城神秘失踪了半年,后又突然回到京城,莫名其妙被太后革去亲王爵位,却依然能在京城风光无限,到处逛场子,逛窑子,能这样逍遥的,也只有他了。他就是康顺康王爷了。 蓝雪鸿的场子,康顺王也是场场必到。而且每次来,都带了一堆的贺礼,还时不时地把蓝雪鸿邀到王府唱戏。 两人往蓝雪鸿面前一站,孰高孰低,孰优孰劣,就立马见分了晓。 孙权文知道自己比不过他。一个是有权有势,风流倜傥的俊朗王爷,一个虽富甲四方,但严谨不苟的商人,毕竟是个商人,始终都难入上流,那些贵族虽表面上让着,背地里却是瞧他不起。他也不屑巴结奉承,虽然留了两年洋,可是骨子里带来的天性,也不是环境能改变的,很多人都奇怪,他这样古板的人,竟能做成大笔大笔的买卖,实在让人刮目。 戏子傍爷,天经地义,要傍,也要傍个会调情儿使性儿的,要傍,也要傍个多情善感的。若他是蓝雪鸿,也会选王爷。 只是这个康王爷,据说前些年虽说风流,可为人古怪,又是个狠决心冷的,而且因为侧福晋的事儿,一直对戏子恨之入骨,所以从没对哪个戏子长情过。可是从扬州回来之后,性情就大变,不但威风减了许多,对人的态度也不似以前高高在上的,尤其对这蓝雪鸿这么在意,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台上的蓝雪鸿裙裾翻飞着,旋转着,不知转了多少圈儿,一个盘坐儿,掌声雷鸣。 孙权文下意识地捏紧了扶手儿。 一楼场厅儿的角落里,还坐着两个人,丝毫不引人注意。 一个穿着藏青棉袍,戴着宽檐儿帽的男人,脖子上一条灰色围巾缠了好几圈儿,半张脸全没在领子里,眼睛紧紧盯着台上的蓝雪鸿。另一个是个清秀的少年,脸上难掩兴奋的神色,不时地凑近男子的耳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师傅,这贵妃醉酒演得可好?" "你瞧着呢?" "我瞧着,其他还好说,就是这眼神儿是一等一的。" "嗯,算你没白跟我学戏,大凡名角儿,总归有一两样儿要能撑住台面的,或扮相唱功好,或气度做打好,能兼长的,就更是难得,悟性高的,自己改良剧目,去粗取精,甚至编写新剧,那就更不得了了,那就不仅仅是角儿了,而成了家。小喜儿,你觉得,自己还有多远?" 小喜儿头摇成拨浪鼓:"师傅你可别折损我了,我台都没登过,连能不能成角儿还两说呢,家?等我能超过师傅再说吧。" 青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正谈论间,突然两声枪响,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 "快跑啊,快跑啊!革命党又来了!" 一大屋子人都冲向门口,挤着拥着踩着,争先恐后地逃生。蓝雪鸿在旁人的护送下早从后台速速离开了,青伶护着小喜儿也要从后台出去,这当儿从偏梯下来一伙儿人,青伶正好与为首的打了个照面,不禁大惊。 康顺王! 康顺王捂着一条胳膊,在两个人的簇拥下,从楼梯上一路狂奔而下。左上臂的鲜血从捂着手指缝里淌出来,抬头看着一个蒙着脸的人在台上瞅他,微微一怔,似乎觉得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想不起来。随后就在两个人的催促下,行至偏门儿口,又回头看来了一眼青伶,然后风一阵儿地从偏门出去了。 是他!青伶暗暗想道,他受伤了,莫非刚才的枪声就是冲着他去的? "师傅,师傅!我们得赶快走了,这儿乱得不得了,恐怕要出人命!"小喜儿见青伶呆住,赶忙催着离开,青伶这才缓过神儿来,和他一道出了聚仙楼。 康顺王出了聚仙楼,在随从的护送下,回到了王府。 安荣才连忙请了张御医,来给王爷瞧病。张御医仔细察看了伤口,说道: "是枪伤,幸好打偏了,没中要害,也没伤到骨头,止住血就好了,不过得及时把里边儿的弹头取出来,否则耽误了,王爷的这条左胳膊可就保不住了。" 安荣才急道:"那有劳张大人快取了!" 张御医叹气道:"惭愧,在下不精通械术,只怕不能胜任。" "那张大人说个能胜任的啊!" "王太医精通,可惜患了眼疾,也不能了。情况紧迫,再选人找器械恐怕得耽误很多时间,不然只好请西医,西医能做这种手术。" "这节骨眼儿上的,上哪儿找西医啊?" "奏请皇上,宣个西医过来。" 安荣才顿足:"张大人说得轻巧,现在皇宫里头,老太后把着权,皇上管什么用啊?" "那就奏请太后宣啊。" 安荣才带着哭腔:"等太后下了旨了,这王爷的胳膊也快废了。" "那怎办?" 张御医皱皱眉:"怎么办,只好到洋人医馆去请洋人大夫来看。东华门那儿就有一间,叫什么豪什么斯的医馆,你快派人去请。" "好,我这就派人去!" 刚要招人,就见小的来报:"安总管,蓝雪鸿蓝老板带着个洋人大夫求见。" 安荣才忙问:"在何处?" "府外候着呢。" "快,快请进来!" 双生瞳 蓝雪鸿奔了进来,看到康顺王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胳膊上绑着绷带,血水从绷带里渗出来,焦急地问道: "延青,怎么样了?" 康顺王见是蓝雪鸿,连忙站起身: "雪鸿,你怎么来了?方才受惊了吧。" 蓝雪鸿察看了一下他的伤口,眼圈儿红了起来。 "你还担心我,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跟什么人结下了梁子,搞得要吃枪子儿?" 一边招呼同来的洋人过来:"知道你中了枪,我立刻就找了艾德尼赶过来了。艾德尼是个西医,是我的好朋友,让他给你瞧瞧枪伤。" 艾德尼行了个礼,叫了声"王爷"就撸起袖管,打开一个大皮箱子,从里边取出一套轻巧的器械来,均是些形态各色,大小不一的薄刀片。艾德尼洗了手,又用酒精消了毒,戴上一副胶皮手套,从器具盒里挑出一把前端略弯的小刀来,走到康顺王面前。 "王爷,麻药没有,可能会疼,您忍住。" 康顺王点点头,笑着对蓝雪鸿说。 "雪鸿,今个儿的戏,你唱得急了。" 蓝雪鸿皱起眉道:"你还有功夫和我说戏?集中精神,麻药不上,可疼得紧。" "那你握着我的手,我就不疼了。" 说完就去拽他的手,蓝雪鸿轻轻甩开,康顺王没放弃,又拽了上去,这次他没躲,瞟了一眼正专心消毒伤口的艾德尼,就让他握着了。 "王爷,我要下刀了,您忍着。" "有劳。"康顺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盯着蓝雪鸿水汪汪的眼睛,这双眼睛满是忧色,专心致志地瞧着自己,心中一阵柔情涌上,捏了捏他的手。 "雪鸿,别担心,我挺得住。" 蓝雪鸿点了点头,反握住他的手。 康顺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想起了在聚仙楼瞥见的那人。虽然看不清他的容貌,可帽子下那双眼睛竟似曾相识。。。 他是谁?难道是-- 杜青伶! 杜青伶,杜青伶,那个他曾拼了命也要成全的男人,那个没留下任何讯息突然不知所踪的人。他为什么要逃?他的脸花了,觉得无法见人,无法唱戏了,就把自己永远藏起来吗?他不知道,即使他变成丑八怪,瘸了,拐了,四肢都没了,只剩下一颗心,他也会要他吗?他的身体再怎样残缺,他都不会舍弃他,他都打算养他一辈子,可是,他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说走就走了,没有任何交待,连"恨"也不留下,他宁可他说"我恨你",这样他就还会来找他,可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好像他根本从未存在过。他疯狂地寻找他,回到京城后,派人在各地搜索,可始终都没有他的消息。 他好像,真的彻底消失了,他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是个梦。 后来,冷子寒平静地告诉他说:青伶死了,被杀死在山西老宅,乱党一把火烧了那里。 痛苦,绝望,整天沉浸在风月场,堵坊,戏园子,还染上了大烟,他差点就又死在自己手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直到遇见蓝雪鸿。 当时蓝雪鸿在唱《游园》,他觉得,他们真像,不是容貌,而是神态,尤其是眼睛,一样的明亮清澈,不掺一丝杂质,就冲着这双眼睛,他知道,他救了他了。 于是,他只能在蓝雪鸿这里寻找他的影子。 这个影子,只在蓝雪鸿的眼里出现。 他沉迷于亲吻他的双眼,却从不想得到他。 蓝雪鸿感到很迷惑,此时的王爷明明是在看他,可又好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和王爷相识两年了,他没动过他一根指头,似乎,他只要让他望着,亲吻他的双眼,就满足了。他想起了他与他初次相识的时候。那时的蓝雪鸿成名不久,许多王亲贵族,富贾豪绅,都争着对他献殷勤,就如一群饿狼争抢一块儿肥肉,孙三爷也在其中。既然不得不选,他就选中了他,不是为了他的背景,而是他对他说的一句话。那天,他在后台卸妆,一些爷们围在他身旁,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玩物儿。后来他来了,走到他面前说:"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个人。。。"他说这句话时,他看到了他眼里的哀伤,他笑着问他是什么人,他抬起手,抚上他的眼角,轻轻说:"一个。。。要了我命的人。" 他从不在他面前提起他,可他知道,这个人一定曾让他痛不欲生,这个人一定已经深深烙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独自一人欣赏他,吝啬到从不拿出来与任何人分享。 "你。。。曾爱过吗?"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他握着他的手,吻,轻轻落在他的眼窝。没有任何回答,可是他那时的表情,却像在哭。 蓝雪鸿觉得手骨要被捏碎了,康顺王却一声儿都不吭,只是眉头紧紧地蹙着。 用刀子剜肉的滋味蓝雪鸿没尝过,可是,一定很疼,他却没有任何呻吟,他不痛吗?还是肉体的痛早就麻木了,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好了。"艾德尼擦擦汗,放下袖子,走到水盆前洗手,"只要定期服药,过一个月就能复原。" "艾德尼,谢谢你。"蓝雪鸿心下感激。 "没什么。雪鸿,那我就先回去了,这些药足够用一个月,记得要让王爷按时服用。" 送走了艾德尼,蓝雪鸿又回了来。 "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康顺王摇摇头:"虽没看清,可是除了那些人还能有何人?" "你是指。。。革命党?" 康顺王点点头,下意识地摸摸伤患:"最想杀我的,也就是他们了。" "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我若是怕了死,就不配做康顺王。" "连死都不怕了,那你怕什么?"m "我怕。。。我怕。。。我怕你厌了我。"他吞吐了半天,竟说出调情的话来。 蓝雪鸿脸一红,连忙低下头,小声说道:"就怕你会先厌了我。哪个达官显贵,不是喜新厌旧的?"一抬头,正对上康顺王灼热的视线,一把被他揽在怀里,蓝雪鸿轻轻闭上了眼睛。 半晌,仍是老样子,他的吻仅限于他的眼睛。 他很失望,睁开的眼睛带着哀怨,"延青,你不愿意吗?" "不愿意什么?"他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他绕到他面前,盯着他"不愿意吻我,不愿意碰我吗?" "我。。。"他目光躲闪着,他的态度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同以往的,被人骂作下贱戏子的羞辱感--他甘愿把自己双手奉上,他却不要。 "为什么?"他抓住他的手臂"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我?你心里有别人对吗?你一直有他对吗?那个眼睛像我的人,他是谁?" "没有人,再没有任何人了。。。"他有些生气。 "不,一定有!延青,告诉我,他是谁?" 他又看到了,初见他时,他眼中的悲伤。 "没有了,他。。。已经死了。" 蓝雪鸿呆住。 轮回 青伶和小喜儿一回到小庆喜儿,小喜儿就迫不及待地拉着马班主说话儿,胖子、二子和木头一堆孩子见他回来,也都放下不练,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这孩子,从哪疯回来,气儿都喘不匀了?青伶,你带他去哪儿了?" "去聚仙楼了,听了蓝雪鸿一场戏。"青伶走进屋子,倒了杯茶水给小喜儿。 小喜儿接过茶杯猛灌了下去,一抹嘴丫子,瞪大了眼睛对马班主说: "师爷你不知道,刚才我和师傅去聚仙楼听蓝老板唱戏,本来听得好好的,谁想到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马班主看着他认真地样儿觉得好笑:"什么大事儿啊?" "是啊是啊,快说快说,是不是蓝老板跟你握手儿了?"胖子在一旁插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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