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听出刺儿,直到他来者不善,瞧也不瞧,冷冷地说道:"你来干什么?" 辛红雨唰地甩开折扇,笑道:"杜老板答应了大人唱堂会,红雨是给您送唱戏的行头啊。" 青伶撇了一眼椅子上花花绿绿的戏服,当真是五彩斑斓,珠光宝气,不禁触动了心事,想自己离了小庆喜之后,没有一次是遂心唱的,无论是皇亲贵胄,还是乡绅豪富,无不以权势压人,唱了戏听了曲儿叫了好儿,到最后还不只为他的皮肉?今夜在这何府唱,也是用了那人的性命要挟,他是不得不唱啊。戏子果真只是戏子就好了,只管唱戏,不管其他,可为什么自己偏偏要被他们撕得七零八落的,没了清白没了尊严,还得唱下去?他这戏子做得一天也没戏子样儿,跟囚犯也差不离儿了,想想还是在小庆喜儿时最快乐了,虽然师傅逼得紧,可也只是一门儿心思唱戏,不用缠上这些个是是非非。 "你知道我唱哪出?" "不用杜老板自个儿选,何大人钦点了游园和霸王别姬,游园的春香就由我来给您配戏,至于霸王别姬嘛。。。何大人倒想串一回楚霸王哪。" "哼哼,他也会唱戏?" "这您就小瞧了何大人了,何大人可是个的的确确票迷呢,您没来扬州前儿,他可是天天来捧我的场,您来了,他就转投您那儿的去了。" 青伶听到他微露酸意,想到他也不过是个戏子,与何晋元有不清白的关系,肯定也是迫不得已,心中倒生了些怜悯之情: "辛公子,你我都是下九流,要身份没身份,要尊严没尊严,要自由没自由的戏子,人家捧你了,尊你一声老板,嫌了,就连大街上的乞丐还不如,乞丐只要人同情,戏子却终究难逃被糟蹋的命。如果把人按性别分个类,除了男人和女人,就是戏子了,戏子既不是雄也不是雌儿,爷要了,就是女人,姐儿看上了,就得是男人,尤其我们这些扮旦角儿的,戏里戏外,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谁又分得清?因此,你以前说的话做的事儿,青伶没往心里去过。" 辛红雨听他说得恳切,一时也感叹起来,可青伶并不知,这辛红雨对何晋元的那份心,虽然被何晋元屡次糟蹋,可恨起来了,也仍掺着爱。 "所以,红雨才来给杜老板送衣服,想劝劝杜老板,凡事看开点儿,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有恩还恩,有怨报怨,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青伶听他话里有话,不禁问道:"辛公子想说什么吗?" 辛红雨说道:"前儿我听翠红楼的老鸨提到,你曾回去取春桃的遗物,这春桃跟你的关系不浅吧?听说二位还拜过堂?" 杜青伶咬咬牙:"拜堂是闹着玩儿呢,青伶岂能坏了死去人的名声,况且,她,她是我失散了多年的堂姐,姐弟又如何乱伦?" "哦?这倒是奇事一桩,看来扬州一行您也算没白来,找到自己的亲人,只可惜怎么就死了呢?" "怎么就死了,还不是那何晋元干的好事,逼死了她!"一想起明月死前的惨状,青伶觉得浑身把怒火焚烧着,两只手紧紧攥着。 "杜老板只知道何大人逼死了她,可知他怎么逼得她?" "怎么逼得?难道辛公子知道缘由?" 辛红雨笑笑,拎起一件儿戏服,细细地掸了起来,又打开妆奁取出一支凤钗,左看看右看看,淡淡地说道:"何大人为了逼王爷招供,叫下人强暴她,她为了自个儿清白,也为了王爷,就咬了舌头,你没看到,那血花儿溅得,衣裳都拧出血水儿了,惨烈得很哪!" 青伶大惊,仿佛看到了明月死前的悲愤,泪珠儿立刻掉了下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辛红雨放下手里的凤钗,转过头去,春花儿般笑着:"因为,我当时就在场!"霸王别姬 夜,一轮明月当空而照,垂着脸,望着这人世上演的富贵荣华,一幕幕的悲欢离合。 --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画廊金粉半零星。 池馆苍苔一片青。 踏草怕泥新绣袜 惜花疼煞小金铃。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 杜青伶身着一身水艳艳的红粉水衫,映得一张鹅蛋脸儿也粉嫩粉嫩的,俊眉秀目,一双大眼睛水波似的流动着,轻摇着袅袅的身段儿,羞答答怯生生,欲说还休,犹抱琵岜,在红彤彤的戏台上,闲庭信步,嘤嘤切切。又见一旁的辛红雨,穿着一身儿红色的水服,俏丽灵巧,虽无青伶沉稳端庄,却比之更妩媚鲜艳。两个人都是倾国倾城的貌,美艳不可方物,难得上天竟把如此佳人凑到一块儿,二人的光芒丰采竟盖过了天上月华,即使集合天地间最耀眼灿烂的灯火,都不及二人的万分之一。台下的人儿看到眼儿也直了,魂儿也没了,口水流出了嘴角还不知道擦呢。果然这何大人的堂会来得值个儿啊! 一曲《游园》唱罢,搏了个满堂彩儿,底下的官宦亲眷,随从下人们,按捺不住,纷纷嚷着再来一段儿。 何晋元眼里满是杜青伶的丰姿,回想着两人房事时他的娇媚样儿,心里麻酥酥的,如果只是媚、娇也就罢了,最是配上那倔强不服软的眼神儿,明明身体都软了,心还硬得很,更激起他把他挫败的雄心。 此时他已经在后台换上楚霸王的衣装,还勾了脸儿,他就是想知道,自己站在他身旁,够不够格儿,配不配得上,他心中的霸王。 -- 虞姬: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虞姬: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项羽:怎奈他十面敌难以取胜。 虞姬: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 项羽: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 。。。。 何晋元演得投入,和台上的虞姬,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仿佛自己真就是那几百年前的盖世英雄,而杜青伶则是那薄命红颜。大敌杀入,英雄穷途,再与心中至爱,饮一杯酒,再看倾国美人,舞一回剑。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 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杜青伶抽出一双宝剑,边唱边舞着。 国破山河在,沧海桑田,剑开剑合,爱恨纠葛,英雄美人,终敌不过,过眼浮云,生死阴阳,大王哪,再听妾身饮一曲,再看妾身舞一场,从此你我,俗世红尘中,不能策马扬鞭,也要在天上,魂魄相依,生生世世! 人戏合一,天衣无缝! 四周静悄悄的,只看得肝肠寸断,听得心神具痛。 何晋元看着青伶悲戚的面庞,竟自陷落其中。又见一双宝剑后,一低首,再抬目,晶莹的泪珠儿,顺着面庞滑落,他忘情地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的悲伤,想要对他说:孤与爱妃永不分离! 突然,抬手间,两道寒光如银龙般划过,众人再瞧时,何晋元的左肩上已然插了把剑,右手握着另一把,架在杜青伶的脖子上。看不到鲜血,霸王的衣服是黑色的。 可何晋元知道自己流血了,方才一时忘了情,竟然没提防杜青伶用剑刺了过来,幸亏自己反应机敏,躲过了一剑,夺了过来,另一剑却再躲不过,生生插在肩头。 "杜青伶你,竟然暗算于我!" 青伶冷冷一笑,毫不畏惧:"大人赐了这么好的机会,青伶岂能放过?大人作下的恶事,也该遭报应了!" "你!信不信本大人立刻就杀了你?" "青伶没想活命,只可惜没能亲手杀了你,只怕你还要遗祸人间!你逼死我亲人,我大仇未报,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说完眼睛一闭,扬起头。 何晋元胸中恼怒,手上加了狠劲儿,可一对上青伶的俊脸,却又舍不得下手了,这霸王别姬,自古是虞姬自刎死别,谁听说过有姬杀霸王的?又仔细看了看剑,竟是自己以前赠与辛红雨的龙凤剑,辛红雨! 正在此间,从院落外突然冲进来一大批人,只见一人喝道: "何晋元,快把杜青伶放了!" 此人不是别者,正是荀一,身边还站着冷子寒,李昭侍,李梦灏,李通,还有辛红雨,围在四周的是无数的官兵。 "何晋元你串通上下官员,私囤赈粮,以次充好,以沙代米,牟取暴利,绑架王爷,逼死妓女春桃,数罪并加,官兵何在?" "在!" "把何晋元拿下!" 李昭侍一声令下,众官兵得令就要上前生擒。 "都别动!"何晋元一把拉过杜青伶,剑横在喉前,"再动我就杀了他!" 众官兵看着李昭侍,不知该上还是该退。 "慢着!何晋元,你莫要再做垂死挣扎,放了杜青伶,束手就擒,我还可以在皇上面前为你说几句好话。" 何晋元哈哈大笑,剑逼得更紧了,"大人为何抓我?又有何证据?何某人不服!" 李昭侍呵呵一笑:"就知道你肯定不服,你看这是谁?"身子一闪,从后边走出一人,正是鸿隆米店老板,何晋元一怔,又镇定了下来:"这是何人?何某人不识。" 米店老板哆哆嗦嗦地答道:"何大人,赈粮的案子,我全招了,您就服了吧。" 何晋元冷笑:"李大人随便找个人,就想治我的罪吗?" 李昭侍又说道:"胡大人,何大人他不死心,您也该出来说句话了吧?" 何晋元一震,看向胡庆林。胡庆林咳了一声儿:"这个。。。何大人,赈粮的案子胡某人都具实禀报给李大人了。您当上巡抚还不到两年,就跟朝廷作对,可是大大的不该了,胡某人岂能与你同流合污?幸好有红雨提醒,不然,胡某头没了,还惟大人马首是瞻呢。" "胡胡庆林!你好歹毒,竟然,竟然和辛红雨串通陷害本官!辛红雨,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不过是本官胯下的玩意儿,竟也敢骑在本官头上!" 辛红雨冷冷地看着他,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寒冰:"大人,红雨被您当成东西玩儿得够了,也想做回人,你从来瞧不起戏子,没想到会栽到戏子手里吧?" 何晋元脸色惨白,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突然又大笑了起来: "都他妈放屁!那王爷在我手里,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李昭侍冷笑着,头朝后一转:"王爷,该您粉墨登场儿了。" 众人一闪身,康顺王好好儿地走了上来,怒斥道"何晋元你这个狗官,快放了杜青伶!" 何晋元犹自不信,李昭侍又说:"趁大人唱霸王唱得高兴的当儿,我们早就救出了王爷了,这回你没戏唱了吧?" "救了又怎么样?王爷的折子我早派人送上京了,王爷,您要不想得那欺君之罪,就快让他们退下!" 康顺王虎瞳圆睁,凛然道:"你拿青伶要挟我,皇上也会明察,即使皇上真的怪罪,我康顺王又怎会惧怕?你快放了他!" "休想!" 何晋元话说着,挟着青伶就往后堂方向退去。 "青伶!" 众人心中焦急,这何晋元若是狗急跳墙起来,拼个鱼死网破,杜青伶可就性命攸关了。一时之间,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紧紧跟上去,就这么僵持着。 何晋元逼着杜青伶返身进了一间屋子,仍然不肯松开,一只手拿剑逼着他,另一只手却已经发抖,靠在墙壁上喘息,由于失血太多,渐渐地嘴唇泛了白,脸上油彩也花了,看上去竟十分狰狞。 "何晋元,你没路可退了。" 杜青伶知他支撑不久,虽然剑在咽喉,心中却并不惧怕,死对于他来说,早就无所畏惧了。 "你,你,都怪你,若是不见到你,我也不会一步一步走向死胡同儿,都是你,都是因为这张脸!"扭住青伶的脸,狠狠地盯着,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它还会那么高傲,那么淡然?这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超脱是哪里来的?这张脸孔,美丽如昨,他想起初见他时,那惊鸿一瞥,魂牵梦绕,到如今,仍难以释怀。 何晋元凄厉地狂笑着,掐住青伶的脖子,突然用力吻了上去,青伶挣扎不过,又喘不过气,一回神儿时,寒气森森的刀刃已经压在脸上。 "这张脸,我要把它毁了,让它再不能迷惑别人,永远,永远只属于我何晋元!我要把它剖开,看看它下面的真心。。。" 一边低喃着,以边划了上去,顷刻间,细嫩的皮肤,就在刃下狰狞起来,两道鲜红的伤痕横亘在青伶左脸上。 何晋元哈哈狂笑一阵,然后挥剑朝自己胸口刺去-- "青儿,我果然。。。还是。。。不能做你的霸王。。。" 清泪奔涌,气绝身亡。 杜青伶站着,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尸首,任凭鲜血顺着伤口滴落在戏服上,却兀自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永远没有霸王,那都是戏。" 良久,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远处,隐隐飘来琴鼓的乐曲。。。 西江月沉 冷风,萧瑟而过。 昔日热闹的何府霎那间只剩一具空壳。 随着"咯吱--"的开门声响起,仿佛一声沉重的叹息,房间的门缓缓开启。 没有烛火。 清冷的月光把一条长长的黑影投射在石板地上,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碰击声响起,衬托得屋子更是空荡。黑影缓缓踱入,手中捧了一盏红烛,借着月光,他缓缓走到墙角一具尸体旁,把烛火插在灯架上点燃,迎着光亮看去,黑影渐渐清晰起来。只见他罩着一件大红披风,头戴如意冠,身着黄裙袍,玉带束裹腰身,更显得身量婀娜,面上着着旦妆,颈间挂着如意锁,正是虞姬的扮相。 他缓缓蹲下,握住尸体上的龙剑,狠拔了出来,鲜血从已凝结的伤口中,又涌了出来。一件件褪去尸首的衣衫、鞋裤,直到无衣敝体,他又开始解自己的衣裳搭扣。腰带落了,罗裙落了,宝饰落了,内衬落了,只剩下洁白如玉的身体,在月光和红烛的映衬下,泛着青白,掺着水红的色泽。他喃喃地对他低语: "你这又是何苦?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临了还是死在自己的手里。。。你爱上别人,把我卖给别人,我都没怪你,我只卖了你这一次,你就恼了?" 双膝跪在地上,修长的手指抚上尸体的伤口,蘸着血送入口中, "嗯。。。你的味道,我无时无刻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我说,如果你要是背叛了我,我就让你最后抱我,在顶峰的时候亲手把你杀死?你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自己就先动手了?你也要学那楚霸王,乌江自刎以谢天下吗?可惜,可惜啊,你从来就不是楚霸王,你也从来不是他的霸王。" 他跨上他的身体,手指抚弄着他的下体,失望地发现,它再也无法在他的灵巧中焕发生机了,深深叹了口气,扬起手臂紧紧搂住他,头靠在他冰冷的胸膛上,捉起他的手掌覆在自己的下身上,往复摩挲着。 "你的身体好冷呀,还是我来给你捂着吧。。。你不是最爱我的身体吗,现在他完全属于你了,你也完全属于我了,我觉得好开心,你开心吗?。。。不知那虞姬知不知道,她若为霸王死了,霸王又如何能独活?既然你不愿活了,就让我做你的虞姬吧,我才是你真正的虞姬啊。"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一阵痉挛,他在他冰冷的手中达到了高潮,大口地喘息着,又呆呆地瞧了身下这具早已冰冷的躯体,吻了一下发青的唇,然后缓缓举起长剑,对准尸体的背心狠狠插了进去,血,冷静地流淌着,再看那剑尖,已然从他后背穿透而出。他兀自紧紧搂着他,头挨着头,脸接着脸,耳鬓厮磨着。他凄楚地笑,身体颤抖着,一任自己的血染红了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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