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征这一回没有挣开他,小心地问:"只能撤退吗?" "是的。" "为什么迟了一个时辰才决定。" "丹儿,王后和你。" 纵使往日果断无情,在这一刻,心乱了,也变得优柔。 吉尔丹远征敌后,生死未卜;漠南传来王嫱的死讯,仍未证实;眼前的陈征,单在帘内望见他依稀的轮廓,心底已是缤纷错杂。 陈征握起右手,白绢握成一团,用手支在桌面,身体后仰,紧贴到呼韩邪的身上。 "还不快让我传令出去,一个时辰,不知道是多少条性命。" 轻轻地拍拍陈征的肩头,松开手,人归于帘后。 陈征挺直身体,左手拾起桌上的剑,右手摊开白绢继续拭剑。 "进来吧。" 门外守候的六位将领大喜若望,一齐涌进来,个个期待的目光炽然。 "撤军。" 众将领心中暗道:将军气定神闲,宣布撤军仿佛进攻一般镇定闲雅,除了额头在光线下略见青白外,哪里见到有重伤的痕迹。 陈征面对众将领,手中拭剑动作未停,右手用力地擦过,绢竟然被划破。 众将领不觉,陈征合上破损的白绢置于桌面。 "带领各队人马,向天山脚下撤退。" 留下两千士兵,坚守青卫阵,拖住敌军,其它军队按序退走。 13 中伏 真的是在败亡逃走吗? 恍如梦中的不真实感,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尤其浓重。 陈征从恐怖的噩梦里惊醒,再也不能入眠,披衣步出大帐,漾漾的月华如雪霜一般铺撒下来,将地面包裹得分外的纯洁清丽。 远处嶙峋的山石呈现铁骨嶙嶙的姿态,令人感觉到坚强的虬劲雄厚。 凉风吹来,巍巍的天山景色,被月光映照得惨淡的事实,陈征感觉到一阵不能逃避的压迫感,分外地如这夜风般笼住自己,使人不然得到一丝明月般纯净的安宁。 天山北麓的夜里分外的寒冷,尽管在八月的夏天穿上夹衣,仍然冻得人瑟瑟发抖。 轻轻地漫步进士兵的营地,熊熊篝火已燃烧到只剩下幼弱的火苗,陈征盯着火苗出神,感觉就象现在撤退的大军,在寒风冻夜里苦苦挣扎,尽力燃放微弱的光芒。 首次败得如此凄凉,陈征觉得非常对不起随军的将士。 夜里转来马蹄的踏动的声音,巡逻士兵的低语声和山林里不同的动物发出的低啸声。 随意找了块小山石,倚靠着坐下来,迎着寒风,似图令自己更加的冷静和清醒,整理一直混乱含糊的思想和情绪。 正是因为自己不敢面对,自己一直在试图逃避和躲藏,才会导致现在的局面,如果皇上不是把自己派到漠南援助匈奴,可能现在已经得胜回朝了吧。 忆起昨日,行军途中,见到一位年幼的兵士停在路旁,独自蹲在战马的身侧恸情的痛哭,只有十六七岁年纪,孩子般的面孔上挂着泪珠,纯净的眼中流淌悲伤。 忍不住下马询问,黑子哀哭的原由。 黑子抽泣地回答:"马儿的蹄损伤了,却没有时间休养医治,一走就不停地流泪。" 乖巧的马儿不停地晃动尾巴,明净硕大的眼睛看着黑子,仿佛里面蓄满深深的依恋之情。 陈征无言以对。 别说马儿,在乱人的穷追猛打下,伤病员急骤增加,连人都只能边撤退边医治,战马基本上没有人有时间理睬,伤病时候任其生死自便,确实重症不愈的话,妨碍行军时就一刀斩下马头,弃尸荒野,成为野兽的晚餐。 象这种蹄受伤又不治的马,不用过多久,就会被砍杀,一想到孩子即将面对的痛苦,陈征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负罪感沉沉地压在心头,令人无力驰骋。 离开的时候,孩子仍然抱着马颈哭泣。 一名军官走过来,命令孩子前行,孩子含着泪松开马儿,不舍得跨上马背,拉着缰绳缓慢地前行。军官见到他的动作如此之慢,再次走上来催促,马儿艰辛地踏下每一步,孩子手因为紧紧地抓住缰绳现出青筋,生怕军官发现马儿的不妥,军官催促了几声,被其他的士兵叫走,孩子长长地呼出一大口气,望向马儿的眼睛,因为难行的山路和忍痛行走,马儿的眼中已蓄满泪水。 陈征觉得自己无力再看下去,身体的重量全部倚靠在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呼韩邪的身上,襟然欲滴的泪水被强行止住,在眼框中久久盘旋,孩子与马儿远去的背影仿佛在无言地控诉着战争的悲痛。 后来呼韩邪在身后说了些什么,陈征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不用听也知道呼韩邪的心中同样的负罪感同样地折磨着已经血肉模糊的心。 他的子民,他的孩子,他的亲人同样遭受战争的苦难,何时才能结束,何时才能终止。 今夜,呼韩邪不在身边,陈征希望自己冷静地想一想。 有一抹清浅的白色吸引陈征的目光,脚下有一朵小小的雏菊,幼小的纯白花瓣在黑暗的夜中隐隐透出一张面孔。 清新、秀丽、端庄、高雅的面孔,在匈奴的漠南王宫中被珍藏。 她的心现在可否象洁白轻纱一般飞扬?死亡对于好来说好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似乎是一种诱惑吧。 没有一个真正的感情是她可以得到。 汉宫岁月虚幻,只换来汉帝迟来的迷恋,在这静夜里仿佛可以听到汉帝幽幽地叹息声,多年,她是否也象现在的汉帝一般在宫墙深处幽幽地叹息? 在自己的眼中,她曾经似深谷幽兰般绽放,可是渊涧太深,普通凡尘中人无力撷取。 可恶的呼韩邪,璀璨光华的珍贵的明珠,他竟然未好好珍惜,在那寂静幽深的漠南王宫,只怕比以前更加孤清,如果不然,为什么会再次舍弃王后的身份,扑向死亡之神暗魅的怀抱。 有脚步声传来,是巡逻值夜的士兵。 两名兵士见到主帅寒夜独坐在野外,月夜下如清俊的神祗,崇敬得不敢直视。 陈征示意二人离开,走开不远,二人见到立在黑暗中的呼韩邪更加愕然。 他从出来就一直坐在那里,时而抬首望向远方,时而低头望着脚下,可是不论在做什么,月光下的轮廓都带着一抹轻愁,令人不敢走近,怕惊扰了他,令他更加纷乱复杂。 只是躲在石头后面,他的衣带掉了,他的眉微微的皱起,他的目光迷离...... 转过身回营帐,自从向他表达了爱意,他没有回应,就知道,自己对他曾经造成的伤害不是轻易可以磨灭,现在大敌当前,他的心全然牵系在那些年青的生命上,每一次的交锋,每一次的撤退,他的心都会被重击一次,现在只怕早已支离破碎。 呼韩邪终于走了吗? 出来就已经查觉到,他一直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后,这是表示爱恋的一种方式吗? 从他来到战场,心里就觉得不对劲。接着他缠绵地喂药、他的纵酒,他的青涩的表白......他所做的太多的事情,都令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曾经被他那样的伤害,就算漫长的时间可以抚慰伤痛,在他的面前也只会感觉到屈辱和羞愤。一直想的,如果自己不再那么剧烈地反抗他,在他恶质的心里是否就可以忘记这个曾经羞辱的玩物。怯懦地回应似乎完全失去应有的作用,他不仅没有放弃,还得寸进尺地进行掳夺,那天夜里,竟然提出真爱的要求。怎么可能,就算是改变行为的方式,用仿佛是爱护的言行,也不可能改变本性的恶质,转变成为一个重生的爱人。 想到自己不能摆脱呼韩邪的纠缠,陈征长叹一声,如果不是这些情孽的缠绕,与屠邪之战怎么会演变成这般局面。 脚步声再次响起,他还是来了,就象一张摆脱不了的网,真想告诉他,自己现在已经如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陈征。" 陈征脸上的不悦在月光下如刀剑般刺来,呼韩邪觉得自己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刚收到丹儿的消息,飞鸽传书递来的。" 如果不知道他是真心意地关心丹儿,呼韩邪觉得自己不至于来讨这种没趣。 不奈在陈征脸上渐渐化开,陈征知道自己错怪呼韩邪,可是拉不下脸来道歉,尴尬地伸手接过呼韩邪手中的布条。 月光虽然非常明亮,可是仍然不够光亮到可以看清楚布条上字迹的程序,陈征拢了拢即将划落的外袍对呼韩邪说:"我们回去吧。" 回到大帐的路上是习惯性的沉默,自从呼韩邪表达爱意后,二人之间仿佛只剩下无言。 烛光下,仔细小心地展开布条,上面细小的字迹是吉尔丹亲笔。 陈征用目光向呼韩邪抛去一句询问:"要不要一起看?" 呼韩邪面带喜色地摇摇头,道:"不,我已经知道了。" 布条上的字是吉尔丹用血写成的,暗红的字迹乍看上去象黑色的墨汁写成。 "父王,臣儿带领三千铁骑中途中伏,尚幸兵精马壮,伤亡二十余人,现正向东撤退,意与父王今夜于查吉峰会合。" "好。"陈征忍不住大喝一声,吉尔丹安全无事,此地驻军离查吉峰不远,只有三十余里,只需要穿过黑鹫峡口,就可以与吉尔丹会合。 吉尔丹带领的三千铁骑个个是军中精锐,正是因为少了他们,才会实力大减,不敌屠邪王的进攻。一旦两军会合,实力大增,定可以与屠邪王军一软高下。 烛光在喜悦的跳动,仿佛在传播喜悦,帐中二人欣喜地对望,数月来首次见到胜利的曙光。 远处屠邪的营帐里,也没有休息。 屠邪王坐在桌前,烛光映照夸大喜悦的面孔。 桌面环绕而坐的臣子,个个诺然,面带喜色。 一向以善长奉承而招人厌恶的将领伦霍,笑得象开放的丑陋花朵。 "恭喜大王,真是好计呀,这个时候,只怕他们已经收到了。" 尽管知道伦霍是阿谀奉承,听起来也十分受用,屠邪王呵呵大笑起来,浑厚地笑声在营帐中旋绕。 "如果不是好计,怎么可以擒下匈奴单于呼韩邪和汉国飞鹰将军呢,呵呵--" 感觉两名傲啸大漠的雄鹰此时就象是即将要飞入自己笼中的鸟,屠邪王不禁再次仰天长笑。 众将领面前放着一块牛皮地图,上面标出黑鹫峡的地形,在黑鹫峡的北面是一片平地,南面标出是查吉峰,在查吉峰的峰脚,有一行众人皆未察觉的小字--葫芦谷。 屠邪王肆意大笑完看向众将领,锐利地目光放射因即将到来的杀戮撩起的噬血的光芒,营帐里众将领被他目光所摄,无人敢直视。 "今夜就在黑鹫峡扫荡匈奴军。各队人马是否已到位?" "启禀王上,中午时分已经出发,此刻已全部到位准备就绪,只等呼韩邪自投罗网。" 屠邪王看看地图,再看看手下众将领,得意地说:"呼韩邪,天罗地网只等着你自己来投了,没想到会死在自己儿子手里吧,呵呵呵--" 没有人意识到有任何危险即将降临。 吉尔丹带领兵马取道天山南麓绕向敌后,墨鹫峡接通天山南北,确实是最适合会合的地方,屠邪王一直在身后由西向东穷追不舍,如果匈奴大军突然折向南行,屠邪王的反应只会有一个,就是措手不及。 匈奴大军连夜起拔,向黑鹫峡进发。 月色如霜,在眼前布下一片银色的海。 黑子揉弄朦胧地睡眼,被同营从睡梦中叫醒。 许多士兵在大声地抱怨:"怎么又要连夜起拔呀?" 黑子担心自己的马儿,不知道怎么样了,迷蒙中揭开营帐的布帘,被帐外银海般的月光美景震憾。 心痛的爱马小黑就拴在帐外,被黑子的脚步声惊醒,见到走近的人是亲爱的伙伴,发出欢快的嘶鸣。 黑子走上去,拍拍马颈,马儿伸出头来在黑子身上蹭来蹭去,黑子伤心地对马儿说:"小黑,又要赶路了,小黑要忍着痛呀。" 马儿好象能够听懂黑子的话语,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黑子,不住地点头。 普通的士兵没有任何特权,在长官的命令下随队出发,黑子心痛地看着爱马一瘸一拐地前行,每一步仿佛都踏在自己心上。 两个时辰过去,天亮前的天空尤其黑暗,半个时辰前已进入黑鹫峡,峡谷幽暗深长,黑子被身旁时而出现在眼前的突兀的怪石,吓得心惊胆战,紧紧地抱住马颈。 由于不能惊动身后的屠邪军,一律不准点着火把,不准大声喧哗,年青地士兵们在黑暗中默默地行走,寂静地峡谷中只有不断地脚步声和时而发出的马嘶声。 黑子觉得自己是看花了眼,怎么会见到峡谷的尽头的一点火光一闪即灭。抬起头来,望向天空,天空中只剩下唯一一颗特别明亮的星。 再次,黑子似乎见到黑鹫峡左侧山峰的峰顶有一点亮光闪过,黑子暗想确实是星光耀花了眼吗?定睛看清楚,没错,是有人在峰顶。 "山顶上有人--" 黑子竭尽全力的呐喊,一年的军旅生涯令他明白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峡谷里,两侧的山峰有人意味着什么。 随着他的大喊,所有的人都望向山,陈征和呼韩邪也不例外。 果然可以见到山上有火光随着夜风闪动,虽然极微弱,但是可以看得清楚。 "加速前进!" 命令飞速传达,队伍顿时变得嘈杂起来。 行进的队伍明显地加速,尤其是前方的骑兵部队。 黑子的爱马小黑是匹年龄不小的军马,立刻感觉到队伍的异常,不用主人示意,忍着痛扬蹄狂奔。 步兵在骑兵后面,全力奔跑,希望在敌人动作前离开无处藏身的峡谷。 突然,第一根木头从山顶上滚下来,当场砸死四个士兵。 接着,第二根,第三根...... 无数的整颗大树、巨大的石头从山上滚下来,响箭,涂满松油的正在燃烧的火箭一起射下。 黑子伏在马背上被驮着尽力奔跑,所有的士兵都在尽力奔向峡口,小黑不停地超越身边的骑兵。性命悬于一线,身后不停地传来惨呼和哀嚎,见惯了战场的尸横遍野,不用回头也可以想象峡谷里的惨状。 黑鹫峡的峡口就在前方,天空开始露出晦暗的鱼白。 "快了,快了,小黑,再努力一点。" 峡谷外视线开阔的光明如母亲的胸怀正在等待黑子的投入,黑子全力奔向光明。 等待在光明处的是整齐地箭兵和疯狂射过来的响箭。 一只锐得的箭带着破空声迎面朝黑子胸前飞来,有着美丽纯白的箭羽。 "不--" 短暂的尖锐刺痛后,身体涌起一阵母亲怀抱般的暖意。仰望天空,白与浅浅的灰蓝交织成的图画,有鸟雁划过。 士兵们奋力冲杀,杀出一条血路,通向葫芦谷。 陈征与呼韩邪退避到谷中时,正见到马在徐徐地倒下。 黑子仰视着天空,面上带着如躺在妈妈怀里一般的微笑,已经死去,鲜红的鲜血染红了战袍。 二人皆无言的落泪,有多少兵士在这次受伏中如此死去。 大部分的人已经撤退进葫芦谷,葫芦谷中没有退路,只可以死守。 到底发生了什么,造成这样的结果? 峡谷里血流成河,绢绢地流淌到二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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