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时,校场上尘烟滚滚,转眼间,将士们跟随吉尔丹身后,走得干干净净。 陈征自顾自倒出一杯水酒,举起欲饮,被人一手捉住,将酒接了过去,一口饮尽。 "你怎么到这来了?" 陈征暗自皱眉,呼韩邪却不说话,又倒了一碗酒,一口饮尽。 "好了,别喝了,你知不知道你不可以在这军营里胡乱走动,如果被屠邪探子发现就麻烦了。" "别吵,让我喝。" 发生了什么事?陈征十分不明白。 呼韩邪从来没有这般失控过,恶质是他的本性,强势是他的本能,什么时候他也需要以酒浇愁? 推推攘攘把他弄到房中时,已醉了个五六成。 想问他,看见他迷蒙的醉眼朦胧,扳直他的身子,也不正眼望自己一眼。 "你--"话欲说出,却未说出。 如青涩少年般的羞涩情怀,想知道他烦恼的根源。 "来,再来一碗。" 呼韩邪倒倒斜斜地靠在桌旁,仿若身边无人。 一时气苦,赌气地搬出一坛陈酒,放到桌子上,"喝吧。" 呼韩邪也不多看一眼,拍开封泥,举起仰头大喝,一坛灌尽,醉成烂泥一般倒在桌上。 他那天醉得很难看。 吐得人满身都是。 送回他房里时已是晕晕沉沉。 宿醉醒来头一定很疼吧。 他为什么求醉? 卫兵又往房中送了十埕酒,只不过五日。 可是不能去探他。 如果不是他醉得快死掉,自己是决不会踏进他的房间半步。 现在,不行。 可是,总想知道,他好一点了吗? 有时间的话,要把他赶回漠南才好,他出来已经有两个月,国不能一日无主。 为什么吉尔丹没有消息传回来。 应该走了一半路程了吧。 那个做老子的也太没品行,儿子一走就天天泡在酒缸里。 醉吧,醉死活该,谁让他干尽缺德事。 可是,两个月身边总是跟着个尾巴,突然间没了还真不习惯,身边空荡荡的。 算了,还是去看看他吧。 在门外,只望一眼。 门外特别安静。 酷暑,大漠中特别的燥热令人呼吸急迫。 有一株仙人掌伸开手掌般地生长,尖刺朝向天空。 陈征在呼韩邪的房外又转了两圈,才行至门口向房中望去,不停对自己说不是在关心他。 抬头向房内望去,正好与呼韩邪的视线相交,一瞬间撞出火花闪亮。 呼韩邪没有表情,低沉着声音说:"让开,你遮住我了。" 陈征回头望了望,自己恰好站在仙人掌的前面。 羞辱比日头还要火辣辣地降临,陈征全身感觉如凉水冲过,而后接着热烫。 比行为还要强烈的耻辱感令陈征失去动作的能力,怔然立在呼韩邪的面前。 "让开!" 呼韩邪的声音更加冰冷。 陈征觉得自己在炼狱中忍受煎熬。 "让开!!!" 呼韩邪愤怒地站起来,陈征面上反而露出一抹冷笑。 "不。" 无尽的屈辱感凝结成唯一反抗的字,陈征面上淡然的冷笑,竟然在火热的天气里令人感到森然。 "滚!" 不觉中呼韩邪捏碎手中的杯,瓦片切进手心,淌出腥红浓稠的液体。 怵目惊心的场景。 陈征的冷然被失控代替,身体开始颤抖。 "呼韩邪,你是个恶魔!" "为什么你总是在伤害我?难道不羞辱我你就不开心吗?" "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若无其事地把别人的感觉当作不存在?" "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会受伤!会流血!会碎成片片!" "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要受你这样的折磨?" "你可不可以放过我?饶了我?" 泪水伴着破碎的字句从失去理智的口中嘶喊而出。 最终,陈征脱力地跌坐门外。 呼韩邪被眼前的情景惊呆。 冲出去,把陈征抱入怀中,不停地吻着他的泪水。 咸涩的泪水吸入口中更加苦涩。 "别哭了--别哭了--" 不论怎么吻,泪如脱线珍珠般地不停止。 陈征如破碎木偶般任由呼韩邪拥抱。 "不要哭了--王嫱自杀了,漠南传来的消息。" "我不敢告诉你呀,你曾经那么爱她--" 呼韩邪真的慌了,说吧,什么都告诉他,反正,不可能失去更多。 安静下来,只闻呼吸声,困绕呼韩邪数天的烦恼终于说出口。 担心的不是漠南的王后,反而是伤愈体弱的陈征。 伤才好,又在阵前临敌,当年曾为王嫱做出私逃的举动,这一次又会做何反应。 如魔咒解除般,陈征的泪水停下来,异常平静。 在呼韩邪期待的目光下问道:"吉尔丹知道吗?" 陈征暗恼呼韩邪不早说,他那个痴傻的儿子深深地爱着王嫱,怎么可以让他在这种情况下去执行任务。 呼韩邪点点头,心情沉重。 "快,派人追他们回来。" 声音渐弱,陈征昏倒在呼韩邪的怀中。 12 败逃 抱回房间。 腰带 外袍 中衣 长裤 一件件情急地脱下,怀中人任由摆布。 在锐烈的日头下暴晒的结果,中暑是必然。 衣衫除下,青瓷般的肌肤裸露出来,细腻如丝缎般的柔滑。 呼韩邪的手悬在半空,不敢落下。 经过半日阳光拥抱的皮肤,青白中泛起玫红,一如五年前的那夜。 他痛苦、呻吟、嘶喊完,同样是这般晕倒在自己怀中。 轻轻地把他置于床上,藏青的枕头,头压上去,形成细细地褶皱。 陈征闭目躺在那里,鼻梁高挺,如峰峦,眼睫毛长长的微微地曲翘。 爱怜,蜜意,浓情如一杯无色无味的毒药,呼韩邪突然间发现自己已于五年前那夜饮下,在今日毒发。 伸出手,想触碰陈征,想抚平他微蹙的眉头,指尖沾头冰冷的额头,却又缩回来。 毒药正侵噬身体和意志,在一个英俊的男人面前,不可一世的匈奴王者竟然怯懦起来,仿佛躺在床上等待救治的不是陈征,而是立于床前的自己。 太阳完成帮助呼韩邪蹂躏陈征的使命,向大漠心头坠去。 窗外夕阳如血,红霞满天。 在陈征的身上洒上诱人的绯色。 "咚咚咚" 呼韩邪被惊得跳起来,拉过一张薄床单帮陈征掩上,回过头来望去,见到军医立在门口,低垂着头。 军医忙碌、诊断、配药、煎药的身影,让呼韩邪自惭形秽。 明明是珍爱的心意,为什么每次表示出来就变成了一次次伤害? 此次王嫱的事,明明不忍心对他说,到最后却又搞得此收场,如果好好地告诉他,似乎一切都不会发生,陈征也不会再次躺在那里了。 王后自杀的消息消息传来,最关心的不是她的死讯,关心的,是那个躺在那里,永远在跟自己做对的男人,担心的,怕的,不是失去汉国的王后,汉帝的支持,匈奴的利益,而是他--那个不顾一切想拥有的陈征。 呼韩邪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军医正在将一些药膏涂在陈征的身上,乳白色的药膏令陈征身上的绯红渐渐淡去,只剩下青如明玉般的颜色。 陈征的眼睛在微微颤动。 "他就要醒来了--"呼韩邪心中惊雷一般地呼喊,"快点逃走--" 没有意识地逃出门外,背紧贴在粗糙地土墙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如一条离水即将窒息的鱼。 如果说好奇、挑逗、戏弄、占有欲、征服、游戏是起因,那么失落、陷入、惊惶、恐慌、失措就是结果。 一个从幼时的竹简上学来,被师父手拿着手教会书写,被父王敦敦教诲不能接受,一世要摒弃的文字,这时在脑海里跳跃,撕扯,呐喊,冲击着四处乱撞着要出来,又被强行压制。 屋内传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如雷电击中呼韩邪的身体,颤栗得不能自己。 落日余晖的金色海洋里,呼韩邪发现自己的欲望早已坚硬如铁。 没有一刻稍忘过的,在情欲颠峰时才发出的,细碎如猫鸣的低吟声,幽幽地携漠域轻风传来,仿佛穿越了千年。 五年,从不触碰王嫱,那个汉宫的秀丽的女子,永远站在自己面前淡然轻笑,却仿佛是陈征恨意的脸孔,噙着漠然和冷意,在对自己凝视。 军医走出来,被呼韩邪拉住。 "怎么样?" "禀告单于,旧伤复发加上中暑,需要好好休养才能恢复,只怕三个月内无法行军打仗。" 呼韩邪听得心惊肉跳,没料到刚刚醒来的陈征听得心灰意冷。 被斩伤翅膀的鹰不能高飞的屈辱缠裹二人心头。 医生离去良久,夜沉下来,卫兵送饭来,又离去。 屋里屋外温度迅速降低,竟然有些轻寒。 缓缓走进室内,陈征仍紧闭双目躺卧不动,初初醒来看到呼韩邪如避蛇蝎般地逃出去的一幕仍在眼前。 那人在涩涩地说:"你--好好休息,屠邪王--交给我。" 呼韩邪首次尝试安慰别人,显得如此的笨拙和无助,陈征却没有看到。 "派人去追吉尔丹没有?" 早知道恨他,怨他,就算杀死他,也无济于事,是他的儿子却也是条生命,忍不住操心。 没有人点灯,二人在星光璀璨的夜里,有风和沙的声音。 "陈征,我爱你。" 两个人都被这句话吓到。 半生和经历,竟然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语,呼韩邪立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呼出一口,发现自己紧张地盯着陈征,期待他的反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静的夜里,远处传来更漏三响的声音。 呼韩邪的手心里拽着一把汗,几乎以为陈征睡着了的时候,陈征缓缓地睁开眼。 站在床沿的男人如此陌生,实际年龄应该有四十岁了吧,相貌却象只三十出头,神情却如十几岁的青涩少年,昔日强势霸道的王者去了哪里? 仿如用尽全身力气地说:"单于,我病着,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夜了,请回吧。" 无尽地虚脱无奈在幽幽的话语中。 二人的心底皆如滚水一般翻滚蒸腾,可是屋内,冷冷的,浸着漏夜刻骨的冰寒。 "好好休息吧。" 他走了,云淡风轻地走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去,只有陈征望着窗外明亮的星光,怅然。 战事并未因陈征的病重而停止,反而更甚。 屠邪王突然全力发兵攻打匈奴。 陈征发病的消息被封锁,大敌当前,二人淡然如旧。 军权、指挥等暗中全部交回呼韩邪,只是为了掩饰,将领仍到陈征处领取兵符和将令。 首日,屠邪王军前进五里,与匈奴军交锋,匈奴军小败。 次日,再次进军五里,遭遇汉军布下的青去阵。 阵中兵分六队,分以各色服饰,集方位、天象、地理环境、人气于一体,屠邪军被阻。 一连七日,青去阵成功阻截屠邪军,屠邪伤亡俞千人。 第八日,突在风沙大起,青云阵威力骤减,汉军与屠邪皆伤亡千人以上。 第九日,屠邪全力进攻,汉军于半日内大败,死伤无数,屠邪亦伤亡惨重。 第十日,汉军军中谣言四起,传说主帅病重垂危,匈奴国的汉国王后自杀身亡,匈奴汉国即将交恶,汉军军心大散,青云阵已如同虚设。 军情一道比一道紧急,第十日,十六位将领齐集在主帅飞鹰将军门外,等待最后决策。 陈征坐在桌前优雅地拭剑。 青铜长剑在白色绢布上,玄墨色,淡淡粉红色的光泽。 门外嘈杂的人声。 急迫的属下,一次又一次的进来报告战况。 眼睛,未有一刻离开过剑身。 阴刻的龙纹是血流出的暗槽。 转动剑身,侧看,龙睛如赤珠,灼灼生光。 沉吟,没有回答。 门外,六名将领神色焦急,传令兵一次次送来鸡毛令箭,均被送到面前,再转到帘后。 "如何?" "等。" "如何?" "再等。" "......" 十二道令箭送上来,每个时辰一根,却仍然在等。 门外一位将领探出头,想看看主帅的表情。陈征见到他,四十几岁年纪,鬓角已有白发,已是回家安享晚年的年纪,最后一次出征。 并不是没有见到门外发生的一切。 心特别静,脚步声,叹息声,犬的吠声,院子外卫兵的低语声,将领们的交谈声......手里绢布拭过剑身发出的"沙沙"声。 呼韩邪为什么还没有做出决断。 "关门。" 帘后声音命令门兵关上房间的门。 "当啷--" 剑失手跌在桌上,发出闷钝的响声,木桌上被砸出一条白痕。 帘后的人走出来,扶住身体,关切地问:"怎么了?" 陈征皱眉,想拂开呼韩邪扶住肩头的手,脱力地用身体靠在桌上,剑就在手旁。 右手里还拿着绢,陈征怔怔地盯住,绢上细致的纹理井然,不愿望呼韩邪一眼。 呼韩邪有些无措地立在身后。 "我知道,你在怪我。" "没有。" "怪我迟迟没有做出决定。" "没有。" "可是--" "没有。" "你分明是在生气。" 陈征无言,绢的纹理其实也不方正,平行的扭曲,乍看上去整齐,其实并不然。 "怪我迟迟不作决断吗?不要这样,你的身体--" 呼韩邪担心的眸光,陈征没有看见,他始终都没有回头。 "我恨,恨我自己不爱惜身体,为什么要去跟你闹,为什么要弄到旧伤复发。" 数千的汉军将士埋骨他乡,历次战事是最大的伤亡,每一个数字都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有父母在汉国等待早日归家。 看着陈征的背影,宽阔的肩,逆光下显得有些单薄,素白的衣衫,发被束起,在头上束成一个结,束发的布带垂下来,在肩上划下一条弧线。 他在为前方将士焦急,他不可以焦急。 医生嘱咐过不能多虑,不能情绪起伏,不能太过劳神...... 偏偏屠邪王作乱,趁机进攻。 偏偏沙尘暴起,大伤青云阵威力。 尽管极力封锁,可是飞鹰将军伤重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兵心不稳,士气大降。 谣言在军营里流传,屠邪王已攻到近前。 扳起他的肩,后脑靠在自己身前,凝望的是前方门楣上粗糙的木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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