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关上姐姐房间的门,坐在外屋的地板上按开了那台从垃圾场抱回来的老旧电视,在那不停闪烁跳跃的黑白屏幕上,和断断续续的声响中,充斥著战报、军情和政治家的演说,这是一个群情激愤的时期,一个疯狂的,头脑发热的时期,盟主国的元首站在追光灯下慷慨地号召著民众抵抗侵略,保卫国家,下面不断地爆发出地动山摇的欢呼和掌声,一旁劾枪实弹的军官脸上的表情苍白又冷漠,透过电视直播,让离演讲会场千里之外的齐洛几乎打了个寒战。 虽说是面对的是被形容成穷凶极恶的侵略者,齐洛还是在想,那个传说中遥远又强盛的帝国悖都,几百年来繁荣富足,雄霸一方,那何尝不是真正的正义呢,没准达鲁非这样的国家被攻陷而成为殖民地的话,夹层区和中心区的人反而还会活得比较像人吧,起码这种阶级严重分化的社会瓦解之後,再也不会出现妈妈那样的疯子。 正在这麽琢磨著,屏幕上出现了久违的征兵通告,达鲁非已经正式加入了东七区五个国家的盟约,成为抗击侵略统一战线上新成员,下一步自然便要遵守协议,出动军队参战了,据说很快会将主力部队悉数派往贺泽做支援,因此开始了大规模征兵。 齐洛打了个哈切,并没多加留意,因为他还未成年,不在征召范围之内,况且,虽然现在的日子够糟糕,但他还没想出有比打仗更糟糕的事情。 正想要凑过去换个台,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停住了,他突然直直地愣在原地,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 房间里还是被寂静和黑暗同时占领著,只有屏幕的微光闪烁,映亮他未脱稚气的脸,那一刻,他清晰地听见墙上的老锺的摆动指针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命运的脚步,渐行渐近直至全身止不住地颤动起来。 “……所有参军并有幸前往贺泽最前线的士兵,其家人将由政府出资赡养直至退伍,若本人在战争中有突出功绩,战後将获得进入外层区生活的资格作为犒赏。” 三天後,齐洛的妈妈被人发现死在不远处的臭水沟里,死因是药物过敏,警察帮忙把尸体打捞上来便不耐烦地走了,姐弟俩只好自己把发出恶臭的尸体拖到家後面的荒山动手埋了,挖著挖著,齐梓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脸痛哭,手上的泥巴把清秀的五官抹了个黑不隆冬。齐洛只停了一下,便一言不发地继续挖,他长大了,应该像个男人。 葬好母亲的当天晚上,齐洛迫不及待地打包了行李,吃完了姐姐亲手做的最後一顿晚饭,从有著老鼠横行的狭窄巷道里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前对眼睛比兔子还红的齐梓说了一句,“等著我,回来给你好日子过。” 第 2 章 敲门声微微惊醒了靠在椅子上浅寐的义续,他揉了揉尚还没有焦距的双眼,午後的阳光穿过身後高大的玻璃窗落在身上,晒得深色的军服微微发烫,办公桌上看了一半的书本被偷跑进来的风翻动起来,茂盛的树梢上有清脆的鸟鸣,远处的操场上不时传来士气高昂的列队口号,回声被拖长後渐渐消失。 敲门声响了不少,他连忙坐起来,整了整起了折皱的衣服,很快提起精神,大声说,“进来。” 门喀嚓一声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的右手打著石膏,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脚是瘸的,每一步都像走得吃力,“阁下,好久不见了,”说著他刀削斧砍般轮廓分明的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我在想是不是得用左手敬礼。” “隆非?”义续怔了怔,禁不住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迎了上去,一把将他扶到了沙发旁坐下,“老朋友,你什麽时候回来的,我只听说你受伤的消息,没想到这麽快就能见到你。” “呵,现在我废人一个,全身上下没一个好的地方,自然派不上什麽用场,也该退下来领抚恤金了。” “前线的情况怎麽样,国内的消息封锁得太多,我们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义续等不及地问道,一边泡了杯新鲜红茶放到他面前。” “谢谢,”隆非不慌不忙地端起杯子喝下一口,瞬间露出怀念的表情,“真是……很久没有喝到你们家的茶了,还是老味道……在前线别说是喝茶,连干净水都紧缺。当初还真应该听你的话,安安份份留在学校,吃错了什麽药跑去打得缺胳膊少腿的。” “你就别再变著法地挖苦我了,”义续坐到他的对面,有些底气不足地说,“你也知道我那时身不由己……” 他突然止住了下面的话,说不下去,看到对方饱经摧残的身体,落得走路都无法像个常人一般平稳,当年愤怒地离开自己的那个高大健壮的青年,已经破碎支离得不剩残影,眼睛随之微微涨痛起来,“或许我真的应该听你的,抱歉。” “该道歉的是我,”隆非轻叹了口气,呆呆望著面前的茶杯说,“我什麽都不懂,以为你贪生怕死……” “十年了啊,”他深沈地感慨著,似乎还未从漫长硝烟中梦醒,“我常常後悔我说过的话,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活著再见到你,就连做梦也梦见和你在这里上学的日子……其实一直很想回来,就像这样安静地坐著,喝你泡的茶。” 说著,他的头微微低埋,看不到眼睛,没等义续说话,他深吸了口气,话锋一转,“现在北边的防线已经守不住了,再不加强兵力,被攻陷是迟早的事。” 义续沈默片刻,索性顺著他的话题讲下去,“不是已经从各个同盟国调集了援军过去了,局势还是没能扭转吗?” “悖都强得像鬼神一样,我们东大陆军力最好的达鲁非已经加入了统一战线整整两年了,结果还是杯水车薪,最近司令部应该还会下令继续征兵,”说完隆非抬头苦笑著对好友说,“你准备贡献自己的学生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本来就是为战争培养的後备力量。” 於是隆非的笑变了味道,“那麽,你们的王牌武器呢,藏了那麽久,这次会正式派上用场吗?” 当义续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他那个棘手的小侄子的时候,立刻显得有些不安,“他还没到年龄,况且,……上次的失误过後,哥哥态度很坚决,不会容许他再去前线的。” “他以前不是表现得很好吗,帮我们打了好几场漂亮仗呢,”隆非说著语调慢了下来,视线有瞬间的闪烁不定,似乎下意识敷衍过了那场惨败的话题,“况且他一直待在後方,不知道令兄大人有什麽不放心的。” “你不明白,他和我不一样。”义续说著站了起来,避开对方一贯刨根问底的目光,缓缓渡到落地窗前,脑海里浮现出前些日子回到首都的家里时,所目睹的一片混乱,那个孩子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已经不吃不喝几天了,使得一贯喜怒不形於色的兄长也露出焦虑,这不得不教义续也意识到,因为被那孩子的才能所蒙蔽,就以为对方具备了足够的承受力,而不顾他实际上还未成熟的心志将他过早地送上战场是个相当草率的决定,并且导致了最坏的结果。 “他是不能出一丁点差错的,他是我们不能失去的人,是这个国家不能失去的人。” “……可惜,他本人似乎不领情,”隆非忍不住泼了冷水,因为脑海中浮现的少年身影而让嘴角扬起一点欣赏的弧线,“我很清楚他的个性。” “呵呵,”义续便也跟著笑了,似乎并不想让久别之後的初见气氛太没有人情味,他停止了和对方争论下去的念头,转头看著他说:“就像过去的你。” “哼,不是吗,你们家就爱窝藏资源,我早就看不顺眼了,把你用在管理学校上真是浪费,当初要是和我一道打仗去,没准悖都早就滚回老家了。” “得了,我可不想变成你这残花败柳的模样。” 刚要再回嘴,隆非像忽然想起了什麽,拍了拍脑门说,“差点忘了,我今天得交给你个差事。” 说完他缓缓站起来走到门边,朝著外面喊了一声,“喂,你进来。” 义续一头雾水地看见一个少年轻轻进了门,他的身材削瘦骨架却很挺拔,棕色的短发精神地覆盖著头顶,显然被刚刚修剪过,发脚还很新,一双鸽子灰的眼睛清晰地倒映著这个陌生环境的缩影,他是一张洁白的纸,柔韧的质地,朴素的出身,未被涂抹过任何颜色,一眼既可辨别是优秀士兵的胚子。 隆非将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表现出十分少见的亲昵,说,“这孩子叫齐洛,他藏在达鲁非过来的援军的长途物资车上,在要到达我军营地的时候遭到敌方轰炸机的拦截,差点被烧死在里面,後来被前去接应的我们救出来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到处都有烧伤,而且已经至少五天没有吃东西,可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却是,‘我要去前线’。” “我和达鲁非那边的征兵属联系过了,据说他是因为没有够参军的年龄,所以就留在当地的驻军基地训练,准备等他成年之後再让他来,没想到这小子那麽等不及,提前一年跑出来了。”隆非说完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背脊,语气里有满带赞许色彩的责备,被学校严厉调教出来的军人容易带著循规蹈矩的迂腐之气,而这少年有著同他年轻时一般无二的闯劲,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总之就拜托你,让他暂时呆在这里吧,现在局势乱成这样,也不可能送他回去了,让他多学点东西也好,别一上战场就给人当炮灰。” 接著,也不管义续答不答应,隆非稍微弯下腰说,“这位叔叔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以後你就跟著他,有谁欺负你就报他的名字,他叫上官义续,不过你可不能直呼其名,他的阶级比你高,以後在学校遇见要叫长官,不穿军服的场合要称阁下……” “行了行了,”义续忍不住叫停,“老是给我找麻烦事,你以为进这所学校像进收容所那麽简单,他的档案资料呢?还有家庭背景?这些都是要交军部审查的。” 隆非愣了愣,和齐洛四目交接片刻後,耸耸肩膀说,“那这样吧,你就跟那些老古董说他是我在前线打仗时的私生子。” “隆非!” 面对好友不可理喻的喝止,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拜托,你是校长吧,这点权力都没有?出了什麽事情我负责好了。” 就这样,齐洛被这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移交到了义续手上,刚刚从兵荒马乱的战场上颠簸过来的他仿佛还没回过神来,他还未曾完全摆脱达鲁非留在他脑海中的噩梦,於是这个充满明媚的办公室安详得让他反而有些不安,现在他站的地方就是贺泽有名的皇家军校,整个盟军最有力的後方支援和精神领袖,前线上几乎所有骁勇善战的指挥官都是它的学生,同样,拥有过硬军事科研技术的他们,也承担著每年大量新型武器的开发项目。 义续似乎有点受不了始终那样不懂回避的盯著他的目光,他揉了揉太阳穴,说,“这样吧,你过来填张表。” 说著他递了支笔给走上前来的少年,看著他用骨节突兀的手指握住它一笔一划地认真写完,歪扭的字体泄露出他低水平的受教育程度,所幸这并不会让义续抱有成见,接著他打了个电话,三分锺後来了个上尉军衔的人,义续吩咐道,“带他去领制服还有生活用品,先找个有空位的宿舍让他住下吧,以後的事我再安排。” 说完,他狠狠地扔给了隆非一个白眼,“这样你满意了吧?” “放心,”隆非不当回事似的地目送著齐洛离开,又回到沙发上坐下,端起了那杯没有喝完的红茶,轻轻靠到了嘴边,“我保证你捡到了宝。”
半个月後 “俊流……俊流!” 远远地发现那个出现在空阔道路上的少年,他的黑发尤其显眼,於是在校门口等得快冒火的他制止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叫著跑了过去,不客气地扑在了对方的身上。 “原兹!你做什麽!”少年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他丢下手上的行李,忙不跌推开对方凑上来的脸,“鼻子比狗还灵的家夥,你从哪里知道我今天回来?” “那只能怪你太出名了啊,”原兹赖皮地抱住自己失踪整整半年的室友不放,恨不得让全校人知道他是他的室友,“我花了好多工夫才跟连长请到假的,前线很辛苦吧,你好象瘦了一大圈。” “是你自己长胖一圈吧,小心体重超标,今年的考核又过不了。” “你不要咒我啊,人家很想跟你一起去打仗的。” “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少爷,去当俘虏吗?”俊流自顾自地走著,带著一惯轻轻蹙眉的表情,似是永远都心情不好。 原兹蹩蹩嘴,没有反驳对方的挖苦,看见俊流两手提著满满的行李,急忙抢过来一只,说,“你今天要住学校吗?” 见对方利落地点头,他又问,“不去看加沐小姐吗?” “干嘛要去看?”像是触动了什麽机关,俊流立刻反问一句。 “你今天很有冲劲嘛。”原兹灵敏地嗅到了火药味,小声地说。 俊流低头不再罗嗦,只顾扬著大步子朝前走,踩著被勤务清洁工漏掉的清脆枯叶,穿过一排排高大的梧桐,脚下平整的黄砖步道从常青林荫里延伸到训练场,如同平常的深秋没有阳光,气氛整洁有序,这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让之前身於动荡战地的他有如做了一场轰烈的梦,那些日子将他所受到灌输的思想和信仰挤压碾碎,重新塑造成罪孽深重的形状,从半个多月的疗养中回复常态後,他提出的提前加入正规军的申请也被驳了回来。 在借调去前线之前,俊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力量有多麽可怕,军人被赋予的特殊权力是破坏和杀戮──这些字眼只不过是书本上的一个符号,而经历了浩劫之後,他感觉到了自己和这里的格格不入,除了躯壳保持著敷衍环境的常态,里面全部被挖空换掉了,塞满了怀疑、恐惧、迷失,那些还在这里满怀热忱地接受著爱国主义教育的学员们,是不会了解的。 在路过主营区教学楼下面的喷泉时,俊流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棕色头发的少年,脱了鞋子淌在水里,在仔细地打捞著什麽东西,他放慢脚步,看清楚他一点点拣起湿透的书本,堆在旁边的石台上。 “是谁又被欺负了啊?”俊流自言自语地念著。 原兹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哦,齐洛啊,那个半路插进来的新生,今天早上不知道谁把他的东西全扔进池子里了。” “……无聊。”俊流嗤了一句,将视线收了回来,径自又加快脚步,从旁边的小路穿了过去,“你们也别每年都玩这种小孩子把戏了。” “那也是自找的啊,谁让他都不生气。”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俊流终於有点明白了原兹的意思,因为他亲眼见到那个叫齐洛的少年因为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趁著在场监督强制性进餐条例的军官不注意,那个有著中士军衔的青年仗著资历较老,竟肆无忌惮地把手里饭菜扣在他身上,还把汤汁从他的头上淋下去,而他从头到尾只是默默站在原地,连眉毛都没有抽动分毫。 笨蛋,这样忍耐只会让那些家夥更嚣张的,俊流一边吃饭,一边冷眼看著面前的一幕,心头不觉有点烧烧的。虽然捉弄新生是规章里明文禁止的,可这样的戏码在缺乏玩物的校园里已经流行成了被默许的惯例,俊流刚刚进来的时候,因为外表惹眼,被还不清楚他的背景的几个邻国学生恶意调戏,在教学楼背後的角落里差点被扒光衣服,他猛烈的反抗招来了一个文职教员的注意,才制止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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