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达鲁非在生育上的政策确实厉害,”义续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就算我们曾经激烈反对过,到头来却不得不借用这种东西,真是讽刺。”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军医立刻宽容地劝慰道,“战争时期哪里顾得上太多道义,何况阁下已经尽力了。” 义续记得将达鲁非从东联盟除名是在祖父掌权的时候,当时这位正义感强烈的国王无法忍受达鲁非的统治者将子民如同器具一般对待,於是努力与其他三国达成共识,驱逐了它,断绝了一切经济往来以期望用强制的手段让对方做出改善,哪知道却完全形成相反的效果,这称之为制裁的几十年来,达鲁非的独裁越演越烈,人民受到更加严厉的盘剥和压榨,暴力充斥,阶级严重分化,最终变成了一个靠极端手段稳定下来的畸形社会,不管是生活在戒严的外层区,贫瘠的夹层区还是彻底失控的中心区的人,都毫无尊严可言。 而就在两年前,游离出东联盟阵线几十年的达鲁非主动要求再次结盟以支援前线,用强大的兵力和物资做为交换的就是,坚持抗议达鲁非暴政的贺泽从此失语,他们将对这个国家所进行的一切非人道活动保持沈默,对那些被当作消耗品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义续的兄长在同意对方的要求後无奈地表示,“要打胜仗,我们不能没有他们的帮助。” 即使这背後满是鲜血和肮脏,这就是所谓的正义吗,不管是祖父还是父亲,都坚持唾弃那践踏人性得到的力量,而现在贺泽竟然自己毁掉了所坚持的信念。 “信念?”那天的哥哥冷笑著看著头脑发热的他,淡淡地说,“高尚,光荣,又正直的信念能帮我们赢得胜利吗?一旦沦陷,不光是贺泽,东大陆所有国家的人民都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那时的你,再去找侵略者谈你的人道吧。” 说完,站在逆光下的年轻国王背过身去,强调著,“要对付魔鬼,我们就必须变成魔鬼,或者……与魔鬼结盟。” “您会让这个孩子进入空军学院吗?” 医生突然响起的声音将义续的思绪再次拉了回来,他深吸了口气,刚刚头脑中清晰的影象顿时重新模糊了。 “为什麽不?”他抬头看著他,轻松问道。 军医官沈默了一下,慎重地说,“这个孩子的某些身体指标异於常人,估计接受过一些特殊的……调理。但是,在这方面的技术上我们赶不上达鲁非,所以无法知道究竟是什麽。” 义续没有表态地看著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他的背景尚还没有确认,而成为飞行员後会接触到很多机密,比较特殊,所以,如果您有这方面的顾虑的话,我可以以这个理由反对通过,”他停了一下又说,“若您觉得不够说服力,在这些数据上做些修改也不是难事……” “不。”义续不等他说完,摇了摇头,深植骨子里的正直让他容不得任何暗箱操作,“既然合格了,就让他去吧。” 说著,他似乎想起了齐洛不久之前看著他的干净的眼睛,自从开始乱七八糟地动荡,他已经久没有看见那种眼神,像是一只脑袋简单的小动物,会笨拙地活在世界上,只懂得向平静温暖的地方依偎,怎会适合战场。 刚刚进入这个学校的孩子,在还没有接受怎样仇恨、攻击、杀死敌人的教育之前,都是这麽钝钝的样子,没多的锋芒。 说完,他无奈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似乎要把自己无用的多愁善感关在思绪之外,“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担心,那孩子不会有害的。”彦凉忽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没有开灯,窗户透进的泛灰白色亮光却让他有了些不良预感,再加上一贯比他晚起的室友已经在阳台上洗漱。 一看闹锺,离五点起床的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他猛地坐了起来,朝著进屋开始穿外套的同伴抱怨了一句。 “怎麽不叫我?” “你闹锺响过了,被你自己按了。”对方说著不紧不慢地对著镜子仔细整理好精致的领章,扣上擦得光亮的皮带。 “今天有早会吧,”他说著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拖过扔在床脚的衣服,迅速地套在身上。 “放松,就算你不出席也不会被追究的。”室友面不改色地说完,随手拿上了黑色皮革制成的手提书包,“先走了。” 门喀嚓一声关上後,彦凉顾不得身体里残留的锈蚀般的迟钝,跳下床,打开水龙头胡乱擦了把脸,有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紧跟著跑出了宿舍。 在全院师生参加的早会上迟到是不能容忍的,即使曾经患感冒烧得意识不清的时候,彦凉也硬要让朋友架著他去上课,他时刻不能姑息,因为整个学院的学生都在看著他,即使是岚啸的同伴,也将他视做能够依赖的前辈,并不是因为自己仅仅是全院出勤率最好的学生,比起这微不足道的虚荣,他有著自己不能被打破的坚持。 从懂得人事的一刻起,彦凉始终认为,不被他人注视著的话,是无法确定自己存在的。 空军学院在整个学校最偏远的地方,教学区离宿舍至少有二十多分锺的路程,小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咬著牙调动起已经被透支的体力,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一路奔到了操场,找到自己的队伍时,急促的呼吸还来不及平息下来,身边便有熟悉的声音在打招呼了。 “真可惜,”他的同伴十分遗憾地耸了耸肩膀,“我以为总算可见你迟到一次。” 彦凉冷笑了一声,“抱歉又让你赌输了,安然。” “还是因为昨天的训练太勉强了吧,”名叫安然的青年见到他长久无法停止的喘息,叹了口气,眼睛里还透著回想时的余悸,“我回去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下了,你可是被那变态折腾到最晚的一个啊。” “哼……那种程度还不至於让我起不了床。”彦凉微微站直,放大了口气不屑地说,尽管此刻确实是浑身虚软,一点力气也不剩。 “你们在说哪个变态?” 突然从脑後传来的低沈声音让他们迅速闭了嘴,脊背上的汗毛条件反射地竖了起来,那样的反应得益於无数次的严苛体罚。 “早上好,陆教官。”彦凉和安然同时敬了礼,恢复了脸上的一丝不苟的表情。 “夏安然少尉,你今天气色不错嘛,”陆威扬嘴角的弧度让人有种发冷的错觉,“昨天的拓展训练对你来说可能简单了点,下次我会考虑调整到适合你的水平。” “……是,多谢您的关心。”安然声音洪亮,面无表情地看著前方,不敢有多的反应。 陆威扬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彦凉时口气明显宽裕了不少,“你今天感觉如何?” “没问题。”彦凉尽量放松地回答。 “极限测试或多或少会对身体有损伤,这几天可以多休息一下。” “是,多谢您的关心。”他说著象征性地笑了笑。 安然看著陆教官走开之後,立刻忍不住朝彦凉递去了一个冤魂般死黑的表情。 彦凉还未来得及做出安慰或嘲笑的反应,喇叭里传来了列队的命令,偌大的操场倾刻之间鸦雀无声,他忙挺起腰杆,目光直直地投向主席台,全身的肌肉一紧张,便又开始隐隐地撕磨起来了。 昨天训练结束回到宿舍已经快要十点,头脑和肚子都是空荡荡的,吃了一点东西就开始吐个不停,室友似乎是因为无法忍受他发出的恐怖的噪音而带著书去别的寝室暂避了,将他一个人丢在无助的房间里,那些为了把身体推向极限而使用的催化药物和物理器械产生的异常反应在身体上持续肆虐了几个小时,他挣扎得筋疲力尽後才终於睡著了。 尽管是不愿再回想的痛苦,彦凉也非常庆幸,因为这是在为即将投入使用的新型战机收集数据,不久之後,他便可能成为第一位新战机的机师,这无疑是另人羡慕的。 早会在千篇一律的严厉训话和爱国激励中结束了,学员们开始随著自己的连队陆续退场准备接下来的课程,正在他和安然四处张望著寻找岚啸的其他三位成员时,彦凉的眼中却意外出现了一个不应该在此处出现的身影。 那个浅棕色头发,目光沈默却不加掩饰的新生,一星期之前,彦凉还高调地在饭桌上讽刺了他和他的同伴,他一直以为对方看上去温驯的眼神里埋藏的是胆怯和懦弱,这种人不在自己的视线里,而是随意俯视的存在,而此刻,彦凉却发觉这个孩子站在和他一样的地方,一样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才能站在的地方。 第 6 章 齐洛接到入学通知的前一天晚上,多林几乎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的这位室友有条不紊地换上那身几乎被所有学生觊觎过的蓝白色制服,毋庸置疑,那代表它的主人就是一块有待雕琢的最好原料。 系上领带的一瞬间,那身硬挺合身的衣服所衬托出来的人完全变了,上等的象牙白色亚麻面料让刚刚脱下那身深色外套的他出乎意料地英气逼人,除了闪闪发光的精致徽章,虽然是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朴素干净,齐洛混杂著异族血统的轮廓同样被净化地近乎高贵,领口上崭新的白鹰标记代表了他已经被赐予这种奇迹的羽翼。 这少有的气质似乎酝酿於兵种本身,贺泽的空军是统一战线上唯一能和悖都正面抗衡的力量,在曾经最为险恶的维雅诺战役中挽救了整个战局,被盟军作为坚固後盾的他们,若不是带著坚定的微笑凯旋,必然就是同心爱的战机在层层密集的炮火之中,绽开如一朵明亮的烟花,连尸骨也鲜少遗存,因而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不曾见到那身白色被鲜血染红的样子,那身似乎永远纯洁的制服,象征著他们所坚守的不被侵犯的尊严。 很快,空军学院头一次破格录取了个身份不明的新生的消息不胫而走,可以理解的是,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对於这个庄严到些许乏味的学校总感觉是缺少特定的刺激的,尤其是他们感兴趣的异性只存在於极其少数的後勤或医疗部门,而像珍惜动物般被严密隔离起来的情况下,这种好奇心的泛滥几乎已经是本能的驱使了。 虽然俊流比其他人有更多的渠道得到各种学院的有趣消息,他却从不以此为乐,也没有必要,因为和他的室友原兹就是个广播站,各种新闻经过他的过滤之後,每天晚上都能绘声绘色地向大家输送半个小时,特别是当他的哥哥刚好负责把关学院的入学体检的时候。 而那个目光如同动物般缺乏机巧的少年以惊人的素质被门坎最高的学院录取的消息,大概是俊流唯一觉得有点意思的了。 於是在和往常一样的新的一个星期开始的早上,齐洛沈默著站在整齐队伍的一个角落,穿著他有些不适应的过於体面的制服,面对著被严格封闭起来的空军院里一切陌生的面孔和建筑物,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平淡无奇的日子,贺泽战争史上最传奇的机师像是上帝手中完美布局的一颗种子,被悄无声息地启动了萌发的倒计时。 他完全没有受过任何哪怕最基本的来自父母的教育,被院长很勉为其难地安插进一年级,算是应付过了义续的人情。而当他所在连队的基本训练官还未来得及记清楚这个不受欢迎的国家来的新生的名字时,便惊讶地发现,齐洛是唯一一个在初次的体验式飞行的疯狂翻滚和失重状态下一直保持清醒,并且没有吐出来的人。那从理论上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早已经经过长期的训练,或者根本没有耳内维持平衡感的神经。 在接触初级驾驶课的最短时间内,齐洛的学习速度只能用难以置信来形容,他没日没夜地熟悉各种飞机的性能和操作要领,如同一个生命所剩无几的绝症病人那样狂热。虽然贺泽与达鲁非语言相通,但是经过几十年的隔阂和演变,很多口音和表达已经迥异,即使翻著字典也无法读懂稍微艰深一点的教材,可一旦坐在模拟操作界面前,手指碰触到那繁复的仪表和操作杆时,那些文字资料都变成了鲜活的影象,操控著他的动作,连通了他的血管,变成肉体的一部分,他和那飞行的机器似乎天生就属於彼此,教官的任何复杂演示都无需做第二遍,便能熟练地模仿。 不久之後,出色的考核成绩和勤务记录让他得到了院长授予优秀新生的金枫叶奖章,他迅速从处於最低阶的四等学员实现了三级跳,成为空军学院有史以来升迁最快的学生之一,还没到学期末,肩章和臂章便换成了一等级的符号。 今年空军学院的冬天到达了难得的兴奋点,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已知道他的名字,快得连齐洛自己都没有察觉,面对越来越多投射过来的目光,他只不过习惯把头埋得更低,在潜意识里,那些目光并不友善。 入学100日完结时具有纪念意义的周末,齐洛从图书馆找完资料後去了食堂,星期六的午餐是一年级生也能享受自由用餐优待权的时间,不会有严厉的军官负责维持吃饭时的纪律,他怀著放松的心情,刚刚进去便看见了背对著他坐在一角的黑发少年,那小小的闹剧已事隔多月,即使特意去打招呼多半也会碰个冷场,於是他径自去打好了饭菜,正想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的时候,却听见一声召唤。 “小洛。”俊流面无表情地叫住了他,不知是否已经太久没在这里出声,顿时开始有不少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这边。 齐洛有点尴尬地走了过去,却没有放下手中的盘子,而是愣愣站在他的跟前,仿佛在等什麽指示。 “不想跟我坐一起麽?”俊流头也不抬地问。 一听这漫不经心的语调,便想起之前少年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他稍微壮了下胆,轻轻说,“如果你是在跟我说话,至少也要看著我。” 对方的回答似乎有点出乎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的预料,他抬头愣了一下,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下一秒便利落地放下了手中的餐具,从座位上起立绕到对方身後,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从容地弯下腰,替齐洛拉开了椅子。 “请坐。”他不忘报复性地做了一个很明显的“请”的手势。 齐洛在那别扭的气氛里赶快坐了下去,心脏奇怪地快了几拍。 “变成空军学院的优等生之後,连架子也大了不少。”俊流小声地调侃著,一边喝著白瓷碗里的番茄浓汤,一边不客气地打量著对方袖子上已经与自己同样阶级的一等兵标徽,“似乎你在那里混得很不错,真出乎我的意料。” 见内向的少年没有回应,他挑了下眉,“你在听我说吗?有恋姐情结的小朋友。” 齐洛被嘴里的饭小小咽了一下,不由地对上俊流深不见底的黑色眸子,里面像是个隐藏著秘密的黑洞,比最捉摸不透的谜语还让人困惑。 “请不要拿这个开玩笑,殿下。” 俊流脸上顿时有点沈下去,似乎很是不舒服这个称谓,“我叫俊流。” “你和我是不同的,”齐洛显然没有忘记坐在他面前的人的身份,对身份和阶级的敏感几乎是达鲁非人的特长,他缓慢地描述著他们之间的差异,“就像你可以独自坐一张桌子,而大多数学生只能挤在一起。” “这可不是特殊待遇,”俊流不以为然地纠正他,“我是被孤立而已,就跟你一样。” 齐洛沈默地看著对方,似乎并不相信这个说法,高贵又漂亮的人,从来都是被趋之若骛的目标。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俊流似乎并不喜欢继续这个话题,於是打了个岔,问道,“这里的菜你还吃得惯吗?” 齐洛点点头。只要是从国外过来的学生,贺泽的政府不但负担他们生活和学习的一切费用,还常常给予比本国学生优越的条件,对於习惯了饱一顿饿一顿的他来说,实在不知道还有什麽能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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