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似乎被爆发出来的怒火鼓动,脱离了控制,安然一见陆威扬的脸已经开始变色,忙从地上爬起来,拉住齐洛就往旁拖,“别说了!小洛,你找死吗?俊流已经被国家确认为死亡了,命令是上面下的,和陆教官根本没关系!” 这下却像是正中痛处,齐洛开始觉得和这些人根本无法沟通,“俊流他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名字!说不要就可以不要!” “笨蛋,要我们攻击爱丽舍庄园是总司令部的命令,陆教官是怕你伤心才瞒着你,难道他可以违抗上面的命令吗?!” “安然!”陆威扬喝断了这场争执的苗头。在学校一向老实听话,天资过人又能吃苦耐劳的齐洛,甚至一度被他视为能够拯救贺泽天空战场的希望,今天竟然当面顶撞他,这一盆冷水反而将他即将烧到顶点的怒火浇灭了一半。 他紧紧握起拳头,不想承认这就是他付出心血培养的结果。是的,他确实不止一次地想过,想要把这样优秀的资源挽留在盟军中,最大限度地利用,因此怎样也不能让这个感情用事的小子因为别的什么因素,做出与贺泽的战争利益相悖的事情。这样难道错了吗? 陆威扬心中升起的犹疑让他站在原地呆了片刻,也没了继续这场闹剧的心情,一想到接下来面临的上级和舆论狂轰滥炸的责问,只能由他全部承担,脑子就乱得一团糟。于是他走回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叫来了两名警备兵。 “把他们俩关禁闭,只准给清水,先饿个三天再说,看你们还有没有力气顶嘴。其他的人回寝室反省,等着处罚通知吧!”挨到暮色终于初露端倪时,俊流手边的半罐子糖果已经吃得只剩孤零零的一粒,摇起来就清脆地作响,而天空中终于飘起了夹着冰渣的细雨,随着夜晚温度的下降,会魔术般变成铺天盖地的厚实的纯白色羽毛,他希望这样的寒冷能让冻僵的腿少去大半痛楚。 一直忙着打点留守人员过夜保障的肖恩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将最后一件旧的毛痰和一瓶水扔给费尔。 “帐篷不够,你今晚就辛苦点吧。虽然有些闲置的房间,但是那些建筑都被炸过,今晚雪那么大,会有坍塌的危险。”他说完,又把目光转向俊流,少年的腿已经在下午换过一次纱布,却又被血浸透了,实在没有理由不给予特殊照顾,“你去睡墙角那边搭好的帐篷吧,比较挡风。” 他说完走上前去,从衣服的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了一枚雪白的药片,放到俊流手边的糖罐子里,“料你也会痛得睡不着,找了片安眠药给你,好混点时间。” 风雪很快变得更大了。虽然军用帐篷保暖又结实,可在比贺泽本土更偏北的地方,寒冷仍然让每个人瑟瑟发抖。俊流将费尔让给他的旧毯子裹在身上,动作僵硬地就着水吞下安眠药,便蜷缩在帐篷最不容易进风的一头睡了下去。 “你怕我逃跑吗?” 他看着还坐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的男人,淡淡地问。 “你现在这个样子吗?跑一晚上,也出不了庄园吧。” “那你呆在这里做什么,”俊流看着他浅蓝的眼睛,实在无法在这种和冰一般温度的目光下放心,“你坐在这里,我睡不着。” 费尔盯着他看了几秒,见他的目光还是一样地没有商量,索性起身拉开门帘的拉链,从狭小却可以最低限度保持正常体温的帐篷里钻了出去,丢下一句,“我就在门口,别想耍花样。” 进入后半夜外面的温度已经降到零下十度以下,刀片搬刺骨的风从任何一个细小的缝隙中往里面灌,几乎要把单薄的帆布割成碎片。仅仅靠着身上一件厚呢子外套,费尔实在没办法抗到早上,于是他站起身来,想要去寻找一些烧火的材料,正在这时身后的帐篷就被拉开了。 “你进来。” “你还没睡着?”费尔一边拍掉身上大片的雪花一边钻了进去,问道,“什么事。” “有人老是在外面跺脚,谁睡得着?”俊流说着便将头用毛毯蒙住,翻了个身,将他摈除在视线之外。 费尔仔细地拉严帘布,风声顿时小了,他注意到那瓶水被放在了正中,横躺在两人之间,似乎正在脆弱地暗示着一条看不见的界限,不得逾越。 药效很快发挥了作用,由于身体失血后的虚弱,俊流很快被拖进了梦乡,睡梦中黑洞洞的满是虚无,什么也没有。唯一的知觉就是冷,剃骨透心的冷,冷带进了痛的知觉,疼痛又让冷变得更加狰狞,然而意识却受药力作用无法清醒,出不了声。那种恐惧让他颤抖,无助地,接近真正死亡的恐惧。 然而脸上突然一热,给了他一种新生般的触感,奇怪的是,当冻得没有知觉的耳朵被包裹,那暖流竟然一路延伸到心里,趋散了全身的寒气。当他终于发觉,是一双手臂抱着他的头部,宽大的手掌覆盖着他的两只耳朵时,他慌忙地向后挣扎了一下。 “别介意,只是绅士风度而已。” 费尔的声音清淡地传来,和钻进来的风声混杂着辨不分明。俊流努力地将眼帘撑开一丝缝,黑暗中只看见对方的领口近得几乎贴到他的鼻尖,面料已经洗得卷绒了,却熨得很挺括。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非常干净单纯,层次分明,是次等的工业洗涤剂,不添加一点香料而遗留下的,没有丝毫,隆非身上那种汗水混杂着浓重烟草的体味。 俊流不再乱动,由得这种异样的体验继续着。他想不明白,这个眼神和声音都那么冷的人,为什么会有一双这么温暖的手。 “留在这里,别的我不能保证,但我的部队会保护你的。” 肖恩的话在脑海里突然清晰起来。可恶……明明自己就是侵略军,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还有这个男人,明明就是你害得我这么惨,不是当初那场劫持,现在我还睡在宿舍舒服的床上等着晨练的哨响……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俊流在矛盾的情绪下很快睡了过去。凌晨接近尾声的时候,负责送最后一批人前往纳靳城的车辆抵达了爱丽舍庄园,嘈杂的人声和刺眼的车前灯也没能把深睡的少年吵醒,他被用一张更厚的毛毯裹起来,塞进了一辆越野车的后座。 第 28 章 “惨了,大叔好象真的生气了,我们会不会被抓去蹲监狱啊,”奉谦机械地翘著椅子,把脸枕在手臂上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大不了挨顿打就算了呢。” “很有可能哦,”坐在他对面桌子前的雷之弋手里捧著本厚厚的盟军军法条款,在林林总总的失职行为中试图找到对号入座的地方,“这上面说,如果是有意抗命,临阵脱逃的话,是会被枪毙的呢。不知道咱们够不够得上这罪名了。” “你这笨蛋,够不够得上还不是看运作,咱们肯定撕破嘴巴也不能说实话啊,”奉谦支起身来瞪著这个还不知道著急的家夥,“所以要趁还能自由活动的时候把口供对好,就一口咬定说……是因为飞机故障,或者敌方防守太严,所以才没完成任务,反正M也是第一次派上用场,有什麽意外是很合情理的不是吗?” “一点都不合情理啊,”雷之弋放下手中那本弄得人心慌气短的书,想也没想便否定了对方的提议,“只要他们把飞机检查一通,调出我们当时的飞行数据,这种谎话简直不攻自破,另外,整个爱丽舍庄园都被炸成一片废墟了,究竟是哪里看得出来他们防守严密?” “……我看这样,事到如今要面子也没用了,就说我们第一次任务太紧张,经验不够,把目标找丢了,什麽都好……总不能看著安然和小洛掉脑袋啊!” “如果我们讲一半实话怎样?我们只要坦白是彦凉阻住我们的去路,他的实力太强,而我们又不忍心和昔日同伴对战,这个解释於情於理都说得通吧?” “你以为安然和小洛他们没你聪明,想不到这点吗?”奉谦立刻把头摇得更厉害,表情不由地认真了起来,“如果把彦凉供出来,说他在战场上和我们敌对,他就真的成了叛徒,再也没有回圜的余地了。不管他变成怎样……我们还是希望他能再回贺泽的吧。” 见唯一可行的办法也被扫地出门,雷之弋烦躁地挠挠头,合上书看著天花板发呆,就连上面浸上的水渍看上去都格外脏。对面上铺那个爱插嘴室友今天却像哑巴了似的,从办公室回来就没蹦一个字,他於是试探著问,“凌驹,你觉得呢,干嘛一直不说话?” “吵死了,关我什麽事,我要睡觉,要聊天去别的寝室行不行?”凌驹极不耐烦地嚷了几句,便用被子蒙住脑袋翻了个身。 “算了,我回去了,雷,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见讨论得不出什麽结果,奉谦索性站了起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神情凝重地说,“我听说有的审讯官会把人折腾个四五天都不让合眼的呢。” “你……你少添油加醋了!” 走到门口,奉谦又看了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背影,语气里带著万分的同情,“他受的打击不小呢。彦凉那家夥也真够狠的。” 吵人的小子渐渐走远後,房间终於恢复了安静。时间已经到了下午,窗外远远传来一阵阵轰鸣声,是驻守部队在训练,或是一些常规性任务。冬天的天空没有尘土,却不透明,白茫茫的覆盖在头顶,不如在飞机上看那麽壮观。 凌驹从捂得紧紧的被窝里探了一点头出来,好顺畅地呼吸,却不想室友发觉其余怪异的声音。他紧紧闭上眼睛,想要把自己从回忆里抹去,却怎麽也酝酿不出一丝睡意。 第一次抬头看空军学院的天空,是在夏天,也是在微熏的午後,天空是湛蓝的底色,寥廖划过的几道笔直纯白的飞机云缓慢延伸著,渐渐散开,变成朦胧的蒸气…… “你在这里做什麽?小鬼?” 他抬起头,有些害怕地看著突然拉开门的男人,更加紧张地蜷缩在柜子的角落。 “怎麽,你找不到内裤了吗?”青年看著对方脸上的泪痕,邪邪笑了下,他刚刚从淋浴间里出来,结实紧绷的肩膀上还蒸腾著水雾,身上只裹了一条军用大浴巾,他望著他的眼睛充满蓬勃的英气,像一匹年轻俊马的眼。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彦凉,凌驹十三岁,是国民会麾下新成立的安可多难民署最先救助的一批战争孤儿,父亲是侦察机驾驶员,被敌机击落後葬身黑鹭岬,母亲在一次轰炸中被一块眼镜镜片大的弹片打中心脏。对军队毫无概念的他,进入皇家军校的唯一意义就是每天都能吃到三餐饱饭。 然而,对这些孩子的人道援助并不意味著他们能在皇家军校里享受到舒适安逸的生活,部队里的训练异常残酷,常常超出他们体能的极限。凌驹因为从小营养不良,适应力和恢复力都非常差,身上的伤从来都没断过。虽然没有人明确表示出排挤,但是每次训练的时候,往往谁也不愿意跟一个拖後退的家夥同组。 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孤独不是一个少年能够承受的。完全集体化的生活没有私人的空间,即使回到宿舍也不能流露半点脆弱,他开始喜欢在没有人的浴室更衣室里,躲在一人多高的存衣柜里哭泣,发泄出再积存下去就能让他疯掉的情绪。 那天还是一名普通学生的彦凉,恰好因为训练得较晚,最後一个使用了公共浴室,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听到了隐约的哭声,便将躲在柜子里的凌驹找了出来,替他身上擦碰的地方抹了药水,又帮他过於僵硬的肌肉做了的按摩。谁也没有说什麽,这样的事情竟然就成了惯例,每次彦凉在浴室碰见这个瘦小的孩子,都要充当半个医生。 “真不知道体检这关设了有什麽用,你这个样子都能当兵吗,”彦凉说著,顺手在他头顶比画了一下,“身高就不够吧。” “那麽高好吗,要打仗,中弹的几率都比别人大,”凌驹有些不服气,但是目光却无法从面前的人又挺拔又健康的身材上移开,“我以前连饭都没得吃,能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 “上个星期就撞伤的地方怎麽还没好?” “小时候没营养啊,血液循环就差。” 彦凉听著便停下手中涂药的动作,抬起头问,“你小时候都吃什麽了?” “一星期家里只买得起一盘米,平时都是用当地河床里的稀泥,一点点倒在太阳下晒干,做成饼干吃。” “……”他有些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真的假的,那你不是成个泥孩子了?” “还有更狠的呢,我出生的时候,妈要是没有奶喂我,就把手腕割破了,用血混著水喂。” “你不是因为这个才成孤儿的吧?”彦凉这次似乎是真不信了,只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新添的淤伤上,他熟练地把药倒在手心里,摩擦热了之後,涂抹在对方皮肤上,因为手心所带的温度,药力能够更好地渗透。 “好了,还有什麽地方?”他围著看了一圈,确定没有漏网之鱼。 凌驹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这里面。” “那里怎麽会受伤?你用舌头去扔铅球了吗?” “翻障碍墙的时候摔下来,磕在地上,牙齿把里面的肉磕破了。” 彦凉哭笑不得的样子让他觉得愉快,於是主动张开嘴巴,等对方的棉签吸饱了鲜红色的药水。 “张大一点,跟本看不见伤口,……是这里吗?” “好苦……” “苦?”彦凉把棉签抽了出来扔在一旁,看著药水随著大量分泌的唾液而顺著嘴角流下来,在下巴上留下一路淡淡的红痕,他忍不住抬手替他拭去,接触到少年颈动脉处的温度,竟然舍不得放下。 “有你吃的泥巴苦吗?” “泥巴是甜的,”凌驹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们把一种有甜味的野草捣碎了加进去,就变成甜的了。这个简直又苦又涩,还刺鼻,不信你尝尝?” 话音刚落,彦凉便突然倾身上去,吻住他的唇,舔掉了溢出他嘴角的,带著红丝的唾液,那一瞬间,他感觉对方连呼吸都停止了。 “你勾引我?”他说著放开全身僵直的凌驹,拍了拍他毫无反应的脸,转头一口吐出嘴里红色的药液,“是够苦的。” 随後他若无其事地拧好药水瓶的盖子,收拾好自己放在一旁的东西,直到穿上外套离开时,凌驹都还坐在原处,丢了魂般一动不动。 “就这样子不要长高了,接吻正合适。”他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很自然地转头说了一句,这似乎才终於按中了启动的开关,激得凌驹一下子从长凳上站起来,红了整个脸。 “凌驹……凌驹!” 雷之弋的声音让他睁开了眼睛,他忙往里面缩了一下,将被子裹得更紧,莫名的火气让他的态度依然不好,“干什麽?别管我!” “你没事吧,我下去买点吃的,你肚子饿吗?” “我说了别管我!要滚就快点啊!” 雷之弋似乎习惯了他的坏脾气,也没有与他计较,便拿了两个饭盒出门去了。 他深吸了口气,缩紧了身体。有好几次,老是碰撞涌动在心头的感情就要决堤,之所以这麽多年过去,咬破嘴唇都不再掉一滴眼泪,就是因为那个人在每次擦去他的泪痕时说,我喜欢看你倔强的样子。 彦凉说的每一句话,见面时每一个场景他都记得,因为在脑海里重播太多遍,他甚至为想多留住他几分锺,而找各种理由参加额外的训练和比赛,故意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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