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低气压,”正在抱怨的中年男子,站在这无数巨大的落地玻璃其中一面的背後,蹙眉遥望著远处若隐若现的巨塔,尽管周身闪烁的光点能够让人确定它的所在,但也渐渐被厚重的雾气完全遮挡了,“我看给盟军的武器开发项目投那麽多钱,不如拿来改善改善这里的气候。” “别扯了,这里一年产三季粮,别的国家羡慕还来不及呢,”坐在他身後沙发上的客人轻笑一声,晃动了一下手中本地产的优质白酒,冰块的撞击发出清脆的节奏,在落满阴影的脸庞上,微闭的双目配上下面尖削的鼻梁显得尤为冷峻,“我看应该把你丢到悖都去,让你试试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中撬开两米厚的冰层抓鱼。” “啧,那群野蛮人,”对方带著一副受不了的嘲讽之色从窗前走开,坐回了松软的皮制沙发上,拿起桌上刚刚开启的酒瓶,一边倾倒一边笑著问,“你真的是来跟我推荐下一次的度假去处吗?” “有个小惊喜给你,”似乎怕同伴听得不够清楚,对面的男人随即将身体前倾,使得面部的轮廓从阴影里脱离出来,“派往前线的米迦勒,似乎有一架达到了百分之百的同步率。” 手里匀速落下的液体顿时断线了,他随即放下瓶子,睁大眼睛确认消息的真实性,“别开玩笑,什麽时候的事情?” “一个小时前吧,我们的NO.2311用暗码直接发回来的消息,他当时就在岐云基地的指挥中心,亲眼看见那个数据,据说是M1在坠毁前的最後一刻……” “那飞行员呢?死了吗?” “不清楚,凶多吉少,”他说著浅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当它在喉咙里缓缓释放酒精的滚烫,他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就算不在事故中死去,同步率超过正常值会影响到大脑吧,和机体太过一致也是个问题,有可能留下神经错乱之类的後遗症。” “看样子那架M没有被‘净化’彻底呢,”男人轻微懊恼地叹了口气,无法安心似的又从座位上站起来,“留有‘残渣’的话会影响到机师的判断和认知,现在的技术果真还太不成熟了吗?” “我更感兴趣的倒是,究竟是在什麽情况下造成的。如果这个飞行员还活著,最好让我们的人接触到他,套一些有用的信息出来。“ “那当然,得尽快处理实战初期的这些小问题,完善整个开发体系之後,还有更大的主顾等著呢。” 男人踱到房间另一头宽大的办公桌前,若有所思地看著半开的加密抽屉里,孤零零地躺著的一封信。带著淡淡草黄色的浮花表面,端正地盖著一枚盾型徽章──两匹站立的公狼中插著一支被冰晶簇拥的传统狩猎长矛,拥有这个印章的封口意味著里面装的是国家名义的一级公函。 而比起印刷精美的封面,在角落上笔锋俊秀的墨水落款将更引人注目。 ──“F • Ann lyre”两年後 帝国历201年2月28日 初春 不知从什麽时候起,生物锺总要比任务的开启提前个半小时,他在同寝室的战友仍然如雷的鼾声中翻身下了床,走到盥洗室用冷水洗了个脸,残留的睡意顿时被击得无影无踪。 滴落的水声显得周围过於寂静,他抬头一动不动盯著镜子中自己脸庞的特写,不由地用湿润的手指慢慢抚摩过脖子右侧上那道清晰的疤痕。 今天就要……见面了。想到这里,青年的嘴角不自觉地勾成好看的弧线。 扬远的哨声拖长在料峭的晨曦,在操场上振奋的整队口号结束後,亮著晃眼睛的雪白日光灯的更衣室里开始挤满了忙碌紧张的身影。 刚刚拉上飞行服,肩膀便被人用力拍了一下,他回过头,险些被那人刚好喷出来的烟雾呛住。 “前辈,来一支吧?”年轻人笑著将手中捏得有些皱的手卷烟递到他面前,尚还湿润的额发下的眼睛引诱般眨著。 “队长,你知道我不抽烟。”齐洛像往常一样谢绝後,淡淡地推开他的手,忙著把换下来的制服一丝不苟地叠好後放进存衣柜。 “都最後一次了,也不给我面子呢,”他便径自将烟丢给了站在对面的另一个人,接著说,“万一就这麽挂掉了,连送行的烟都没有抽过的军人,到天堂也会被嘲笑吧。” “我运气还没那麽背。”他故意皱起眉头,心情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乐观。 风壑的机场,今天也如多年来的每个启始般,灌满了常规任务前有条不紊的严肃气氛,导航员手中挥舞的明灯在每条跑道上闪烁著,喷射口的热气贴近地面,被上升的寒冷勾兑成了一层水波般荡漾的对流。 齐洛提著手中的头盔快步走向整齐待命的机群,很快在其中的一架灰蓝色的“针叶”前站定,他花了多一点时间仰视这架陪伴了他在前线两年服役生活的战斗机,没来由地叹了口气,随即利索地爬进了驾驶舱。 预热沈睡的发动机,进行起飞前的常规检查,熟练地完成一切後他静静等待著导航的调度,无所事事的几分锺里,他像往常一样把手伸进密实的衣领,拉出了贴身戴在胸前的黑曜石纹章。 带著他37度体温的石头,在黑暗的驾驶舱里发出幽幽荧绿,每一次凝视这无言的微光,齐洛疲於奔命的内心都能够神奇地安定下来,像那个人的眼睛在默默注视他。 “那天之前,一定要把纹章……亲手还给我。”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越临近那一天,上官俊流在公共场合的暴光率就成倍增长,他已经不再是必须要被低调地藏匿在幕後的孩子了,自从贺泽政权的接力棒有意下放,王者之姿便呼之欲出。齐洛数次从收音机中聆听在千里之外的首都郡蓝发出的声音,激动的人群在他出现的场合重复高喊著一个称呼。 “胜利之子,胜利之子!……”。 这样的名号,来自于他前段时间在先贤广场发表的著名演说:“胜利是我的名字”,齐洛请人帮忙将它录了下来,重复聆听直到一字不忘,和狂热的政治拥护者不同的是,他只对模糊的电波中俊流那经过变声期之后,冷静沉郁的音色感兴趣。 而至今仍在最荒凉凶险的战场每天摸爬滚打的他,无法真正感染到对方那种高昂气势的他,只能一次次露出疲倦的笑容,不敢多提的想念,被酿到比浸透脊背的汗水还酸涩。 齐洛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猛地推动操纵杆,身体明显一沈,飞机便呼啸著脱离地面。 回去之前的最後一次任务,为前往萨马基执行长距离轰炸任务的机组护航。 第 36 章 由於配备了十多架专用的电子干扰机开道,使得整个机群在敌方雷达上的身影非常渺小,前去的途中只遇到不值一提的阻挠,然而在炸弹倾倒前的一刻,这个悖都境内的第三大城市拉响起尖锐的防空警报,才是真正苦战的开始。 面对性能优於自己的敌机,与同伴保持密切的合作和相互掩护是制胜的关键,齐洛一边留心不被扑上来的雪风赶到过於孤立的境地,一边拼命地拉动著操纵杆与之周旋。 早已老旧的型号即使是由技术最好的机师支配,也明显表现得力不从心,在连续几次万分吃力地与对方凶悍的炮火擦肩而过後,齐洛也止不住有些焦躁起来。 如果……如果是米迦勒的话…… 他立即打消了又不知不觉浮现在脑海中的念头,无用的懊恼只会釜底抽薪,他咬了咬牙,集中注意力应付眼前险恶的处境,很快支援的同伴也加入进来,大家的协同作战多少能够与敌人达到势均力敌。 然而齐洛很快就发现了什麽不对劲。 是自己的错觉吗?雪风的战斗力好像变强了。天空中穿梭著硝烟的对持被打破了平衡,盟军的战斗机在很短的时间内接二连三地坠毁。 他竭力暗示自己沈住气,脱离缠斗在一起的乱局,拔高机体飞快地盘旋了一圈。 并没有。脑海中的疑虑像若即若离的迷雾,让他无法安心地思考。敌机的数量没有增加,机动速度、武器的种类和强度都没有质的改变,像往常一样,虽然针叶的性能欠佳,但是在战斗过程中保持与敌方几乎一致的损毁率也不是说笑。 没等他有个头绪,雷达忽然传来几阵尖鸣,他倏地一惊,一枚“蛇鳞”热感应导弹从他左下方斜穿而出,拖著一尾长虹从背後命中了一架来不及规避的友机。 “什麽?”齐洛睁大眼睛,目睹著近在咫尺的明黄色爆炸,像一个辐射火舌的异空间急速膨胀又萎缩。惊骇过後,他很快发觉了心底那无名恐惧的来处。 不对!从那导弹发射的方向来看……敌机就在自己身後不远,但是他所驾驶的针叶背後没有任何飞机的影子,就连雷达上也是空白,而从所有显示出的雪风现在的机位来看,没有一架能够以刚才的角度命中他的队友。 不是雪风?他的心脏忽然加快了速度,咚咚地撞击著胸膛,那到底……? 齐洛紧握操纵杆的手顿时出了一层薄汗,眼看著同伴被白热化的攻击围困,他想也没想便扭动操纵杆,机体在果断的力道下侧坠著切进平流层。 在身体随著驾驶舱舱猛地倾斜,一半视线被完全遮挡住的瞬间,云层中冷不丁窜过一个如同幽魂般的影子,那恶作剧般的一抹暗色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於齐洛的视神经来不及把信息传递给大脑,但是他还是看清楚了,那连形状都辩不出的物体上一个黑白分明的符号。 “L”。 “……齐上尉?” 面前的军官不耐烦地用食指关节敲击桌面的声音,将他心不在焉的思绪拉回了屋子里亮著的日光灯下,他怔了怔,待失神的瞳孔迅速恢复焦距的同时应道,“是?” “在这上面签字。” 对方半闭著的眼睛洋溢一丝冷淡,若有若无地皱下眉,把一叠卷了边的登记册轻扔到他手边。 在齐洛俯身认真写下自己名字的间隙,军官打开抽屉,将准备好的一个厚实的信封拿拉出来递给他,没有表情地提醒到,“数数吧?”也不知是揶揄还是当真羡慕这个机师手脚俱全的谢幕,他跟著从鼻腔里哼出丝轻笑,嘀咕一句,“三万子儿,足够开个小生意过活了。” “不用了。”齐洛放下笔,平静地将信封对折後塞进上衣的内袋里,此时的他,已经脱下了那身饱含血汗与荣耀的蓝白色空军制服,穿著一件普通的卡其色夹克。 “我想问一下,这次任务我们死了多少人?” 面前的男人有些无动於衷地盯著他,严格来说他可以完全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望著青年似乎不打算乖乖夹著尾巴离开的神情,他凛著脸吐出口气,“二十多个,不比平常多,也不比平常少。” 如他所说,相当符合常理的数字,齐洛沈默著刚把目光从对方咄咄逼人的不友好中转开,便在下一秒听到了明确的逐客令。 “如果你想兑换货币可以在经过任何一个市级城市的路上办理。没有其他问题了的话,门在你後面。” 脚步从基地的办公楼中跨出,刚刚沾到外面破损的水泥铺地上的沙砾,便迎面撞上了在门口恭候多时的青年。 “真的……就这麽完了?”对方把手中在等待中燃烧怠尽的烟蒂扔到地上,用脚漫不经心地碾灭,随即展开的苦笑却被无奈浸透,“为什麽不再来试试米迦勒,一次不行就多试几次,每月新出厂的量产机都上百架,还怕找不到合拍的?” “没用的,”齐洛释然地摇了下头,拽紧行李包的带子朝前走了几步,“试多少次都一样,我没那个能耐了。” “行,随你自暴自弃吧,”他似乎也不打算多劝,把身子一侧,让出条路来。 齐洛这才笑了笑,重新打量著眼前这个足足矮他半个脑袋的年轻人。两年的时间,光阴的霉屑足够填平所有悲喜铭刻的沟壑,在心灵从那片崩塌的废墟下挣扎出来,厚重的灰尘就把所有知觉冬眠样地掩盖,让轻狂的眉间皱折,无一例外地变得安静,不露声色,连笑的表情,都完全变了个味道。 “对了,凌驹。”他的脚步突然一顿,心中那个老是盘踞不去的黑影,又在此刻冒了出来。 那转瞬即逝的,画有一道白色折型符号──像是个字母“L”的东西,是战斗机吧?想到这里他禁不住讥讽自己,真是废话,在万米高空以那样的神速移动的物体难道是只抓瞎的蝙蝠吗?可奇怪的是,在之後的战局直到返航的整个过程中,它都没有再次现身,即使认真询问同一机组内的每个飞行员,得到的回复也都是“从头到尾都没见过。” “怎麽了?”看他迟迟不接上下文,凌驹忍不住问到。 “不,没什麽,”他捋了一把垂到眼前的发丝,抬头望著在初春时节接近无色的清爽天空,这烦恼的一切都将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从这刻开始,他应该习惯和这诡谲的云雾和动荡玩命的生涯提前划清界限,“最近总是做一些白日梦,伤脑筋啊。” “这毛病还在呢?”凌驹的语气鲜少地带著几分同情,上前扎实地拍了把他的肩膀,“看来那玩意儿真是伤你不浅,如果只是在驾驶M时会出现幻觉也就算了,万一留到了以後的日常生活中……你还是趁早去看看医生好了。” “不用你操心,好好管你的队伍吧。”齐洛有些草率地朝他投去最後一笑,将提在手上的大旅行包稳稳挎到了背上,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迈开步子。 被甩在脑後的凌驹好整以暇地抄起手臂,等他走远了十几米才又出了声,“傻瓜,你现在就算立刻坐上去郡蓝的长途车,路上也要耽搁个几天几夜,赶不上那小子的成人礼的。” 不等驻足的他回过身来,凌驹便不紧不慢叹了口气,“我差点忘了,你的那架针叶已经到了该淘汰的年龄,刚刚上面通知下来,决定让它退役後送到皇家军校做练习机,不过遗憾的是找不到合适的搬运工,不然只好等它一直丢在仓库里直到锈死了?” “你啊,”齐洛忍不住一声冷哼,微微侧过头,“原本都出自好意,却每次都让我有想骂人的冲动呢。” 眼角余光中的青年却已经朝相反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开,独自的背影在前方无垠的冷灰色停机坪的衬托下让人伤感莫名。他一边走一边抽出插在制服口袋里的右手,象征性地挥动了两下,也不管对方是否能看到。 “保重啊。” 齐洛快步绕过空军们的宿舍区,向远处的收留退役机体的大仓库走去,却忽然被岗亭旁的收发室中探出的脑袋叫住,被告知有一封挂号信给他。 端正地写著收件人地址和姓名,却没有落款的信件,然而那隽永的笔迹齐洛比谁到要熟悉,一留意邮戳,竟是整整两个月前寄出的了。 ……小洛,你还有空关注战事新闻吗,前几天陆军的三个师在要塞维雅诺取得一场大捷,总算报了六年前的一箭之仇。军部给我记了三等功,当然,把一二等的荣誉留给那些冲锋陷阵的士兵们吧,虽然我认为有效的情报在这场战役中起了决定作用。敌军的主力部队的部署情况一早就被摸清了,岳关上将大胆起用几批空降兵落到敌人的腹地,从後面开花,悖都那个倒霉的指挥官还以为是後方派上来的支援,朝我们的战士大发信号呢,真是笑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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