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最後几个字时齐洛也不由地弯起嘴角,维雅诺大捷怎麽可能还有人不知道呢,它打响了盟军实现大规模反扑的重重一炮,被预计会成为整个战争的转折点也不为过,毕竟帝国在这两个月以来节节败退是有目共睹的,悖都的统治层有意启动和谈程序的传言也早就满天飞。 ……当然,我可不是想在你这台立功机器跟前炫耀的。昨天我从家里赶回学校的途中,无意看到几条挂在路边的横幅,上面全写著“我们不要独裁,”“交出政权,”或者“无能的领袖才是长年战火的根源”之类的句子,皇家的族徽也被人用红色油漆打上了把大叉。父亲告诉我完全不用在意,因为即使是口碑最好的祖父执政时期,各地也有专门反抗他的地下组织呢。 可你知道吗,父亲的话早已经安慰不了我了。或许他说得没错,可这真够让人郁闷的,这两年我连学业都快彻底荒废了,不知道无偿地帮情报所熬了多少通宵,每每累得失魂落魄。难道王子的身份不应该是穿著帅气的礼服,每天在上层社交圈游走,手里端著盛满杜松子酒的水晶高脚杯,偶尔向面前的名门淑女们暗送秋波的吗? 好了,我已经看见你咧嘴露出虎牙了,别从头到尾都在笑,会被人当做白痴的。如他所想,读完整个内容齐洛脸上的笑已经浓得快要堆积起来了,他将手中短短的几段话又快速浏览了一遍,意犹未尽地揣进了怀里。 那些已成过去时的苦闷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归心似箭的脚步轻快地就要雀跃起来。意识中俊流的脸庞此时仿佛突然鲜活了,从榨干他一切精力的服役生活的粗涩泥土下生机勃勃地复苏。而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不是两年前,他们分别时黑发少年郁郁寡欢的神情。 只想再次看到当年的笑容。当齐洛带著遍体鳞伤的狼狈,跋涉数万里不见五指的黑夜才从死神的巢穴里脱身,而在他睁开眼帘的一刹那,无力的指尖被谁人握得倏然一疼,在他病床前守了七天七夜的少年,终於赶得及第一个送上早安。豪无心理准备加上两张脸过於靠近,那个足够灼伤人的笑容差点弄得齐洛又背过气去。 除了停在途中的军用机场加油,吃了顿便饭外,齐洛马不停蹄地往遥远的首都赶去。眼看著舱外的穹隆从穿透薄日的淡蓝色渐渐浑浊,冷暖两色都越来越厚重,黑滚滚的云层将殷红的晚霞推挤到了天边,变成一汪燃烧的原野,又渐渐无声地熄灭在太古的洪荒中。 当这样的景色对他来说还非常新鲜时,齐洛几乎无法承受在这背景的烘托下产生的渺小的孤独感,超出感官的美对於无人分享的心灵来说甚至是种负担。 在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中又飞行了两个多小时後,他开始下降。起落架刚刚接触到平稳的跑道,皇家军校那熟悉的气息似乎就已经迎面扑来,他一丝不苟地把针叶停放在空军学院的机场里。 提著手上的行李走出更衣室,脑袋突然被人从後面敲了一下,齐洛回过头,脸上诧异的神色立刻舒展成了笑容。 “陆教官?!”他忙放下手中的袋子,不忘立刻向对方行了个端正的军礼,才兴奋地靠上去,“你怎麽知道我今天回来?” “下午凌驹打了电话给我,我想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到吧,”除了制服的肩章上少了一条杠之外,陆威扬的脸庞和那种混杂著严厉与和煦的气质丝毫未变,他忍不住好好打量了一番他阔别已久的学生,调侃道,“唔……好象变帅了嘛,像个独挡一面的男人了。” 得知齐洛不能再驾驶米迦勒的那一刻,他几乎比他本人还担心这个年轻人今後的走向,而对方不但坚持奔赴最边远的前线,两年来的出色战绩也不曾输於任何人。陆威扬不禁在心头感叹,真金到底不会被轻易埋没,他的翅膀依然充满光辉,甚至能够挣脱机体本身的局限。 “走快一些吧,”他顾不得与爱徒好好地寒暄一番,似乎非常匆忙地看了下表,“九点了,宴会都开始很久了。” “宴会?” “你不是想来参加宴会才赶著今晚回来的麽?”看到对方完全茫然的表情,陆威扬有点半信半疑地睁大眼睛,“搞半天你不知道?” “如果是学校的周末餐会之类的应酬,我就不去了,今天想早点休息……” “我也不会无聊到拉你去周末餐会,”他停驻脚步,以少有的钓人胃口的语调说著,“今晚是校长以皇室的名义在大宴会厅举行的派对,会有很多政要人物到场,我料你不会对那种场面感兴趣。不过,你真的决定不出席的话,宴会的主角可能会很不高兴,你知道他的情绪不只关乎他一个人的事。” 看见齐洛在听明白之後露出的些许尴尬,陆威扬止住想继续开他们更多玩笑的念头。这个小子当年犯下堪称学院之最的违纪事件,连累他被连降两级,还是看在皇室自觉有愧於上官俊流的份上免除了牢狱之灾。当事态相对平息後他前去医院探望,更多是想要了解关於M1坠毁前的迷团时,看见那个黑发少年扶著轮椅站在花园一角,齐洛穿著暖和的病号服,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 他於是快步地走上前打招呼,脚下踩著的小树枝发出劈啪断裂的声音。 “嘘……”俊流似乎对那细微的打扰异常敏感,竖起食指靠在嘴边。他连忙诧异地停住步伐,便注意到齐洛的脑袋歪靠在少年手臂上,正在熟睡。 “你听到吗,”俊流垂下眼帘,突然对素未谋面的陆威扬轻轻说“他在打呼噜呢。” 这是传言中那个不近人情,沈默高傲的储君吗?目睹那专注的神情和嘴角几乎温柔到一触即化的微笑,陆威扬的心头不知缘何深深一震。 从一排高大落地窗中透出来的橘黄色明灯就在前方,他将齐洛送到了入口处的高高台阶下,“你直接进去吧,行李先放在衣帽间好了。我在外面抽根烟,顺便帮你安排下今天晚上借住的宿舍。” 齐洛有些忐忑地从半开的金属镶边木门踏进前厅,如同冰块轻轻敲击而出的轻音乐便顺著肩膀爬上来,丝绸般包覆住耳朵。把行李寄存好之後,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下衣领,将朴素的制服尽量拉得平整。 虽然人头攒动的宴会大厅内算不上十分嘈杂,可他仍然被正值盛时的热闹弄得乱了方向,吊顶的剔透大水晶灯,和铺著印花白布的长桌上的银器让人局促,加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意气风发的陌生面孔,齐洛不好意思将目光停留在那些军衔远高於他的官员们,或是穿著优雅长裙的淑女身上。他靠著墙边小心地移动,目光不时穿过人群的间隙,寻找救命稻草般辨认著熟悉的身影。 迫切想要见到的人,明明就在离自己几十米的距离内。他似乎在享受这有些焦躁,又有些兴奋的准备仪式,听不进身旁的人在说什麽,只顾乐此不疲地穿梭著。终於上帝想要垂青这个不得要领的孩子,他很快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在这里玩捉迷藏啊,齐洛。”义续依然穿著那身深蓝色军服,手里端著一只倒有香槟的高脚杯,善意地嘲讽道。他显然一早得知了齐洛回来的消息,没等对方开口,便抬起手指向前方缓慢来往的人群,“俊流在那里,钢琴台的下面。” 齐洛的脑袋突然有点晕晕的,他顺著义续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又往前靠了几步,穿过女宾们高高盘起的熙攘的云鬓,和手中酒杯折射出的波光粼粼的眩纹,终於在声色埋伏的尽头,看见了穿著一身深黑色军礼服的少年。 然而他很快呆若木鸡。当俊流端著手里的白瓷盘子,刚刚从色彩缤纷的长桌上夹完水果侧过身来,齐洛猛然被时间的巨大魔力俘获──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他长大了!那张有著优美线条的轮廓出现棱角,糅合进了硬朗刚毅之气,光润的双眸已经因为眼框的微微凹陷而柔媚尽失,被难以捉摸的深邃取代,而原本削瘦的身型更是魔术般挺拔起来,足够将那身体面的衣服撑得平整饱满。 俊流正持续与站在身边的一位女性搭话,并没有立刻注意到已经走得很近的齐洛,这使得对方有更多的余裕细细观察他。他留著刚刚修剪过的短发,精神熠熠,麦穗颜色的绶带从前襟系往肩膀,一枚枚铮亮的奖章在胸前严谨排列,领带是光滑的缎子质地,扎在跨间的皮带是最柔韧的小牛皮。按照穿著正式礼服的惯例,他的腰下别有一支镶满晶石的小型配刀,纯黑的颜色衬托他同色的头发和眼睛,使得全身上下散发出来同等的内敛和高傲。 这样的体验甚至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少年所带来的惊豔更强烈,齐洛竟然忍不住扬起一抹苦笑,所有的辞藻都相形见绌,他简直是像神祗一样遥不可及的存在。 当俊流无意间抬起眼帘,视线终於定格在几步开外的青年身上时,那一秒前还悠然自得的神态,明显在瞬间僵硬了,他微微张了下嘴,被惊讶激发起来的声音却立刻如梗在喉。 穿过两人之间的宾客像游过的鱼儿,将这意识中的空白无限拉长,使得耳朵像沈在水下听不分明,眼睛也不能确定对面的人是否虚幻如倒影。很快,齐洛淡然地笑了一笑,走上前几步,弯下腰去。 “好久不见,殿下。”他得体地鞠了一躬,像这个国家所有公民一样遵守了应有的礼节。 这像是突然触动了什麽开关,俊流回过气来,端著盘子的手不觉兀自一紧,同时出现在脸上的浅笑却也是温度适中。 “齐上尉,”他在对方抬起头来的时候,故意直直望向他淡灰色的眸子,“真是出乎意料啊,什麽时候到的?” “十多分锺前,没有提前通知你,因为我也不确定你是否在学校。”他下意识地避开他眼中毫不避讳的犀利,声音像高速路上千篇一律的景色般低调。 俊流的眉间让人难以察觉地促起,刚想说什麽的时候,却被紧紧跟在身後的女子插进了话。 “这位就是齐洛吧?”映入眼帘的姑娘穿著大方的及膝裙服,被盘在脑後的青丝虽也是深沈的颜色,却明显不及俊流纯粹,然而那张小巧脸庞上传递的热情却十分直接,“你那时不顾生命危险救回了俊流,真是很让人佩服,虽然碍於军队的条款,家里不能给予奖赏,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对你心怀感激。” “言重了,被救的那个人反而是我才对。”他坦率地说著,心头却仍然无法平稳到接上俊流不知满足地打量他的目光,於是下一秒便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气。 “上尉,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到我姐姐,上官加沐,她正担任国民会麾下难民署的理事长。” “那个有名的安可多?”齐洛提起精神,饶有兴趣地追问,同时接过女子递来的纤纤玉手,持重地握了握,“我听说过,你们救过很多人。” “比起王牌飞行员轰轰烈烈的英雄生涯,我的工作可是寡淡无味,羞於一提呢。” “哪里,”齐洛轻松的表情仿佛掺杂著认真,“阁下才是从头到尾做著唯一有意义事情的人。” 正说到这里,旁边便响起一声召唤,义续满面春风地踱过来,却不是要来加入这场刚刚起了个头的谈话。 “齐洛他刚刚飞了五个多小时才到,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你们先放他去填饱肚子吧,”说完他侧过头,又压低声音对俊流说,“趁这个时候你就跟我过去一会儿,你父亲想要介绍你认识国民会的主席。” “知道了,”他并没有犹豫,尽管从那张平淡得有些沈闷的脸上看不出情愿,俊流把手里没来得及入口的点心放在桌上,迈开步伐时才朝齐洛微微颔首,“上尉,我们回头再聊。” 第 37 章 他来不及露出任何表情,对方便别过脸去,利索地走开了,直到黑色的背影渐渐淹没在银器和玻璃杯折射出的迷离碎光里。齐洛终于移开眼神,心头又一下无所凭依般晃荡地不自在,并不是对人气太旺的地方怯场,前线拥挤的集体生活都过惯了,睡觉、吃饭、出任务,甚至洗澡,无一不是伴著闹哄哄的一群人。不同的是,这个宴会厅里每人所装备的矜持涵养的外壳,让他如同身在一个格格不入的上流监狱。 “齐洛,我可以就叫你齐洛吗?”加沐似乎看出了他沈稳下的一丝拘谨,扬起亲切的笑容。今天她的弟弟唱主角,应酬自然是接二连三,帮忙招呼好客人的任务也就落到了周围人的身上,“我知道你跟俊流是老朋友了,所以也想把你当作弟弟一样呢。” 说著加沐便把他招呼到了长长的餐桌旁,又取了套整洁的餐具给他,“早就饿了吧?不要客气,这本来就是自助餐会,喜欢吃什麽就尽管拿。” 齐洛一边谢过她,一边顺著桌子走了几步,打算把心头那莫名的压抑放一放。长桌中间装饰著团团锦簇的时令鲜花和游著几尾金鱼的水晶缸,乳白色的桌布带著镂空的蕾丝边,连擦得银光闪闪的大盘子里所摆放的点心也雕琢得像艺术品一般,松露烤肉和芝士酥饼都被做得比常规更精巧,让任何一位女士都能不损仪态地将它们放进小嘴,却根本无法满足一个军人的胃口,除非他脸皮厚到把几个大盘子都洗劫一空。 齐洛无奈地在中看不中吃的食物前徘徊了一圈,终於在靠近尽头的位置寻觅到了一锅冒著热气的肉酱面,大概是吃面的粗鲁动作与这样的优雅场合尤其不搭,这样的美味看上去鲜少有人问津,依然保持著堆积完整的小山形状。 他耐心地夹了满满一盘子,不忘从锅底舀了一大勺鲜香四逸的肉酱加在面上,心情不觉舒畅起来,前线的食堂可没有大方到真拿这麽扎实的肉来做辅料,他们吃的大锅面素极了,连食用油都是稀罕物。 当然,齐洛并没有缺心眼到当著这些有头有脸的宾客们的面狼吞虎咽,他悄悄地从一扇开著的侧门溜了出去,门外的大阶梯正对著一个露天的中庭,他找了个相对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在一处台阶的角落坐了下来,头顶著被遮了一半的夜空,上面隐晦现出几颗早春的星座。 借著背後的大落地窗户透出来的温暖灯光,他在依然有些料峭的寒气中自在地吃了起来,终於不用去顾忌那些另人手脚无措的礼节。 这样的宴会,根本就不让人好好吃东西。他一边用叉子卷起面条塞进嘴里,脑筋却还在运转著。除了书本上晦涩的符号便是目不暇接的交际,真同情那小子,是我的话会疯掉的。 想到这里,齐洛禁不住顿了一下。还真别扭呢,看他眼睛的时候,必须把目光微微上扬才行,个子应该是比我都高一些了。胳膊也结实得多,想像以前一样轻易撩倒他估计比较困难,虽然五官还是那个模样,但却感觉完全换了个人…… 正埋头吃得糊涂,他突然听到身後不远响起动静,是刻意压低过的脚步声,对方放轻鞋跟与磨光的石板地的磕碰,似乎是为了尽量不被察觉地接近,可惜还是被齐洛长期磨练而成的灵敏感官捕捉到了,他停住手里的叉子回过头去,恰好看见俊流孤零零地站在栏杆扶手後,正默默注视著他。 那张英俊的脸逆著背後落地窗辐射出来的明黄灯光,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在周围断续的虫鸣中显得神秘。齐洛於是将手中的残局放在一边,站了起来,又突然意识到了什麽,慌忙用手抹去残留在嘴角的油腻腻的肉酱,下一秒正想尴尬地笑出来,俊流却抢在那之前动了。 黑发的青年几步便冲到了他面前,不等他的呆滞被化解,几乎用扑上去的姿势将他抱进怀中。 齐洛只觉整个身体一下子被那环上来的双臂箍住,紧得胸腔里的气也全给挤了出来,俊流的下巴用力磕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是故意在发泄什麽,把他的锁骨撞得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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