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瑛子有意俯身附到李易峰耳边,形状亲昵,笑容暧昧。 Lily的脸色和其他桌那些挖空心思看好戏的闲人形成强烈的反差。 却只有李易峰知道她的暗语—— “刚才那句,是替乔任梁问你的。” 李易峰突然想起来他还欠着乔任梁一篇课文。 是他欠他。 一欠十年。 自从乔任梁被房东赶出门那一夜,一个多礼拜,乔任梁还没找到合适的可供租住的房子,目前为止一直栖身在小旅馆里。 一个不足五个方的房间,牢笼似的铁窗户,墙壁间充满了发霉的味道。一张床,一把木制椅子,一个床头矮柜,加上他一个人,一只箱,就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乔任梁因为暂时破相而停工几日。 那几日他就将自己窝在旅馆的小床上,只是看着脏脏的天花板,什么都不做。几乎要同整个房间融为了一体,一起霉变,腐烂。 等到脸上淤青散得差不多,他销假上班。 他的班从夜生活的开始开始,到夜生活的结束结束。 乔任梁知道华子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所以当他再一次在下班途中被堵截时,乔任梁一点也不意外。 例行公事般的,围攻,抵抗,突破,制伏。 乔任梁所能做的,只不过是一直抵抗,到他再也抵抗不动为止。 他们纷纷惊异于旧伤未愈的乔任梁竟然还能殊死搏斗到这份上,事实上他已一连放倒了他们阵营中好几个,统统伤得不轻。 却无济于事,他们人多势众,而乔任梁,形单影只。 在一个脚步踉跄之后,乔任梁终于丧失了任何反抗的力气和机会。 血和汗交叠着模糊他的眼,光影重重,失去了方向。 膝盖上猛烈的剧痛让他瞬间昏死过去。 乔任梁其实仍是在抵抗,而他目前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忍住眼泪决不掉下。 [七] 又是深夜,风吹血凉。 乔任梁满身心困顿又昏沉,思绪沉甸甸直坠而下,只盼着能乘此机会好好睡个安稳觉。 很多年来,他已太习惯睡不安稳的活法。 一点点细碎的响动还是轻易惊动他。乔任梁极不情愿地撑开眼皮并尽力使自己不要摆出太过任人宰割的姿势。 小幅度的移动此刻也显得极其困难,他的大腿以下失去所有知觉。 乔任梁艰难地探手去摸,膝盖是潮湿的,黏稠的。 大概碎了。 他该感谢这群人倒是良心发现没搞什么午夜轮奸的把戏,作为交换却把他吃饭的家伙破坏掉了。 乔任梁想自嘲地笑一笑,结果牵动嘴角又裂出血来,痛得要死。 一双眼却时刻警醒地盯牢响声的源头。 是华子?或者是别的人?仇家? 不管是谁,现在对他这块鱼肉来说都够上足以要命的刀俎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间断,乔任梁维持着倒地的姿势无力移动。视线却被眼前的垃圾箱阻去了一大半,无法亲眼确认声音来源更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 全身紧绷到冷汗不受控地渗出,费力压抑着呼吸声,祈求就此躲过一劫。 窸窣声陡然加大的时候乔任梁脑中掠过一种情绪是绝望。 他任命地把视线拉到最大仰角。 却没如愿看到任何一个背光俯视他的人影。 随即降了降视线,远处路灯微弱光线打过来地上出现小小一团黑影。 “呼……我现在可不经吓。”乔任梁重重地吁了口气,几近虚脱。 一身虎皮的小家伙挺精神,配合地冲着他咪咪地叫唤了几声。 像是确定乔任梁并非什么大型有害生物之后,它试探性地踱到近前,又傻不溜秋地去舔地上干涸的乔任梁的血。 等凑得近了乔任梁凝神细看,这猫仔右边眼珠是白的。瞎了。 所以它跟他目前的情况一样,残疾。 乔任梁目前能做的最大幅度的动作就是伸长手去抓住猫仔的后颈,把它提遛到跟前。 怎么没半点肉啊……全是皮。 那猫倒也不见外,直接纵上他胸前就团着,睡下了。 乔任梁眨巴两下眼皮望星空,偏偏半颗星都不见。 他倒是也想睡,只不过未得排遣的痛楚随着意识的清新在四肢百骸间流来窜去,时刻提醒他重伤的事实。 你是谁啊,不就是一只野猫而已。 我是谁啊,不就是一个乔任梁而已。 他们都一样,可以随时随地死掉,消失,不动声色地。没人知道。 今夜的风好像格外冽,又生猛。刮在伤处,又凉又疼。 乔任梁默默估算着距离天亮还要几个钟头,猜测着第一个发现他的人会是谁。应该会是清洁工吧?看到他一定会吓一大跳,然后报警,再然后他会被送到医院,警察会跟他问东问西的,不过他一概以不知道来回答。最后他们会放他回家……不对,旅馆……还有啊,膝盖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好……如果好不了了…… 浑浑沌沌,乔任梁庆幸他终于可以借睡着来暂时麻痹一会儿快要散架的骨骼。 屁股后一阵震麻再一次打散了乔任梁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一点睡意。 茫然地又任它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反应过来。 是手机。 往裤袋里掏了半天,等看清屏幕显示的来电名时,乔任梁怀疑自己幻觉。 李易峰三个字,好端端地就这样在他的手机里乍现。 乔任梁对着屏幕上的李易峰发了半天呆。手中物件却还在震,毫无停止的意思。 乔任梁深吸一口气。 “烦死了……” 他终于还是选择了接通这个电话。 按下接听键之后,乔任梁将手机放到耳边,却不说话。 “在哪?” 电话那头李易峰这样问他。 乔任梁依旧沉默。很久,才报给李易峰一个路名。 “等我。” 然后李易峰切断了通话。 乔任梁兀自盯着屏幕看了许久,一直到它自动暗去为止。 他固执地认为自己一点也不想等他,只不过是因为腿断了走不了,才不得不等罢了。 乔任梁睁着眼看了一会夜空,然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而这一回,很快的,乔任梁终于安心睡去。 李易峰匆匆赶到的时候被这样一幅画面搞得懵了。 垃圾桶背后的一人一猫蜷在一处睡得香甜。 乔任梁半身染血,光脸上就好几处裂口,膝盖的伤尤其惨重。 可是熟睡的他却面露微笑,一脸的幸福美满,仿佛此刻正做着世上最美轮美奂的梦。 伏在乔任梁胸前那只猫竟然也是一般无二的表情。 李易峰自己也不很确定,只是他好像看着看着,就这样笑出来。 他掂量一下位置,把乔任梁扛到肩头。至于那只流浪猫,此时正窝在李易峰的肘弯里呼呼大睡。 这样一个冷清的凌晨,天将亮未亮时。 李易峰从一堆垃圾里捡回了乔任梁,外加一只猫。
[八] 乔任梁是在昏睡中完成了他例行的急诊室一游。 李易峰一派轻松表情把乔任梁扛过来扛过去,一路引来医生护士侧目。 当医生的听诊器搁上乔任梁的左胸,又转而在他的手臂上鼓捣了半天,眉头却越皱越紧。终于,他俯身与护士低语两句,掀开帘子走出来。 李易峰注意到这边动静,立刻站了起来。 “怎么样?” 眼见他一脸的难言之隐,李易峰强自定了定神,自觉做好万全的心理建设,才问,“不会吧……难道……废了?” 医生眼中阴晴不定,古古怪怪的气氛让李易峰背上发毛。 “那个,病人……脑死亡很久了。” 李易峰的第一反应是疑惑地去看周围。 清早的医院很空,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人。 “今天是愚人节吗?”他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发问。 医生看着他目光中已有些许的同情。他认为一定是由于李易峰无法接受乔任梁已经死亡的事实,否则不可能感觉不到早已呈现僵化的尸体。 “对不起。请节哀……” “你确定你有医生执照吗!?不就是膝盖骨裂吗?为什么会死!?” 好好的怎么会死? 笑死人了,笑死人了…… “死因初步确定是药物滥用。” 李易峰觉得他的大脑正在被迫超负荷运转,无奈那医生说的他硬是连半个字也听不懂。 什么药物?不是斗殴吗? 他只不过是在凌晨接到瑛子一通急电,说乔任梁昨晚跟人打架昏迷街头,要他去帮忙抬人,然后他负责把乔任梁扛来医院而已,就这么简单。 怎么才几分钟的时间,事情的发展就完全脱离了控制? “死者……” “哪里来的死者!?你他妈给我差不多一点!”胸腔蓦地升起一把无名火,李易峰错步上前猛地就揪住了医生的白褂。 那医生好脾气地也不争辩,只把李易峰亲自领到病床前一看究竟。 “你看,他手臂上这个血点。” 李易峰循着医生的手指看去,乔任梁裸露在外的手臂,肘静脉处果然有个小点。白白的皮肤上尤为扎眼,红痣一般。 “是一次性注射过量的迷幻药所留下的。并且,恕我直言、” 医生停顿一下观察他的表情,继续说,“他生前应该是有嗑药的习惯,药龄不短。” 李易峰愣了。 他略带迷茫地望着一动不动的乔任梁。除了皮肤更为苍白一些,病床上的人看起来根本与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直到白被单被护士向上一直拉过乔任梁的脑袋,连他的黑头发也一齐遮盖住了。 李易峰才算有了一点具体的认知。 乔任梁,死了啊。 “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这是他的声音,说完的同时他又看到医生护士们怜悯的神色。 “别太难过。”医生按了按他的肩膀,“幻药能使人产生幻觉,看他的表情,相信他……走得并不太痛苦。” 李易峰只是望着白被单下隐隐绰绰的人形,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医生叹了一气,掀帘而去了。 他就在床前静坐。 李易峰以为乔任梁对他来说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非陌生人,现在他觉得他失去了一个比朋友还要朋友的好朋友。 或许乔任梁早已从他这里领到了特殊人士的身份标识,亲手盖章审核通过的人,正是他自己。 否则李易峰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悲伤的狂潮卷得快没了生机。 懊悔,沮丧,痛心,很多很多的负面情绪交织在一块,酷似那个让他心有余悸的昏黄凌乱又冗杂不清的梦境。 李易峰只觉得全身心都要裂了般,已无法用单一的疼痛来说明。像是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又被什么外力强抑地拖滞住了。 缠绕不清。 喋喋不休。 ※※※z※※y※※c※※c※※※ 当第一缕阳光已由床头悄悄地一点一点爬到了床尾。 距离麻醉失效又过了很久,乔任梁终于睡饱醒来。 第一件事是伸出手去摸他的腿。 还好,还在。 他睁开眼睛,环视一圈,地方是陌生的。 而李易峰趴在床沿,正睡着。微棕的短发在阳光之下蓬松的,睡颜恬然。 乔任梁用超乎他自己所想的温柔眼光安静地注视这一刻。 指头才触上李易峰的发梢他就惊醒,未及亲手验证它的柔软。 名副其实的惊醒,反应大到乔任梁也被他吓了一大跳。 乔任梁慌忙撤回情不自禁的手,为掩饰尴尬扭过脸望着窗台。 李易峰没顾上注意这个。他只知道还在几分钟前乔任梁已在他面前停止了呼吸,然而现在他又看到乔任梁好端端地睁开了眼睛。 这显然已不属于他的常识范畴。 “乔任梁……”李易峰抚抚额头,刘海被他这么一弄全向后倒去,“我刚才好像做了个梦。” 乔任梁将视线转回他脸上,“梦是反的。” “我觉得也是。” 还好,只是梦…… 李易峰安心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再也不会有什么比一个梦更为合情合理的解释。 可乔任梁仿佛远在天边的一句话却让他将这唯一的解释彻底推翻。 “你是什么时候动过我手机?” 李易峰直勾勾望着乔任梁。 乔任梁不明所以,又重复一遍,“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我手机里也有你的号码……你什么时候弄的?” 有种真相在李易峰头脑里显山露水,渐渐明晰。 乔任梁确实死了。 乔任梁确实死过。 当他没打那通电话,乔任梁死了。 当他打了那通电话,乔任梁不会死。 ——就像现在。 原来,不是梦。 只是—— 重头来过。
[九] 李易峰花一个午后的时间用来消化这件事。 虽然他并不很清楚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或是他究竟如何办到,不过似乎,这世上真的,有后悔药这回事。 似乎是,他真的已经改变了一些事情。 一点点。 至少,乔任梁现在可以斜着眼对他冷言相向,而不再是死气沉沉地躺着任由另一种苍白掩去了全部身体。 李易峰久不曾如此欢欣,发自心底。只因劫后余生。 “你笑什么?” 乔任梁的眉宇间淡淡疑虑,下颌微扬。 “没什么啊,只是……” 或许,只是或许、你很重要。 “乔任梁,不如和解吧。” 终于,又一个黄昏,日头孱弱光线短缺的时刻。李易峰站,乔任梁半躺,中间隔得不远,恰足以面目模糊。 终于乔任梁什么都没有说。 李易峰却并未在意。 那眸光幽幽熠熠,李易峰权只当那是乔任梁孩子式的别扭罢了。 小团黑影矫健地跃入二人之间,就此打断了貌合神离的对视。 “小咪。”李易峰唤它一声。 乔任梁认出来那虎头虎脑的身形,是那晚的小家伙。张手欲揽,小咪显然认得乔任梁,自发纵入他怀中。 “吃里扒外的家伙……” 这样说着,李易峰面上却反倒满满的全是笑意。 闻言那两个齐刷刷扭过头。 这一人一猫看来决定一致对外,排挤他。 此时乔任梁眼中瞬闪而过的童真,竟有如怀中猫咪一般纯真。 而此时的李易峰笑得多甜,他自己并不知道。 此后乔任梁彻底沦为小咪同类,双双投身饲主李易峰屋檐之下。 至于李易峰自己,靠山吃山,尚有四年时间可以挥霍。 这时候的李易峰,是没什么确切的危机意识的。 因为石膏,乔任梁不得不暂时过上半身不遂的生活,无家可归者,丢掉工作,起居要人照料。 乔任梁只能住下,别无他法。因为无处可去。 不是没有猜测过乔任梁究竟是遭受怎样的变故才会催促他演变至今。但是,若非如此,李易峰将永远失去了重新认识他的契机。 李易峰甚至极其不道德地,为此偷偷庆幸与窃喜过。 分别的十年内如果有唯一值得他感谢的转变,那无疑就是乔任梁。 乔任梁的自甘堕落,拉近了他俩的距离,让李易峰不再需要通过孩子气的欺负手段维系。 某日清晨当他推开房门,碰巧撞见乔任梁换衣。 对此两人俱是毫无预警,纷纷愣在当场。 乔任梁半裸的上身,紫紫青青的瘀痕,新的旧的,好的没好透的。 李易峰此时的眼神简直是欣喜的。 只因现在的他们一样了。 一样自诩不羁狂傲,一样深夜也不回家宁可在街头巷尾游荡着,一样意气用事一样会打架一样受过伤。 一样穷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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