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替静王府平反昭雪,江湖上的事,确实得了神医穆容不少帮助,除了,随心谷。 太子转达的答复在慕容司衡的意料之中。印象中那孩子就像是从九弟的模子里印出来一样,聪明机灵,死心眼地倔犟。除了太子,越儿也是最缠这位表哥。 肉团子小手各拽着男孩们的衣袖,圆嘟嘟的小脸挂着纯庬的笑容,阳光下,年轻的皇帝有种窥望过去的迷幻的错觉,还是小皇子的自己是怎样无忧无虑地纠缠着喜爱的哥哥们。但是最终,他成了孤家寡人,煎熬在死寂的冰冷皇宫,几十年,最后,真的只剩下他孤零零地被牢牢定死在那张冷硬的龙椅上。九弟的死,是他心中永远的遁疚。二皇兄虽然骄横跋扈,性格残暴,但一直无意皇权,又因兄弟十几人至他登基只剩下他们三人,没想到一时的不忍放纵,留下无法弥补的遗疚。原以为登上九五之尊,就有能力留住身边的人,却原来,至始至终,被权利束缚的自己,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罢了。随他。”全身的气力和精力随着过往的走马观花全数消散,看上去瞬间老去的壮年帝王整个瘫倒在椅背上,说出的话也带上了无尽的疲惫,“物极必反,随心谷的事,不急于一时。” 随心谷若是安分守己,没有威胁,自是不必穷追猛打。 毕竟对于慕容无名,慕容司衡是亏欠的。 “儿臣谨记。”慕容耀恭谨地作揖。 慕容司衡点了点头,又对漠然道:“十日后,广阚阁的长老们到齐,就举行卸任仪式。” “主子——” 慕容司衡制止了漠然,一声轻叹,惆怅道:“当年朕许诺,广阚阁御主之位,朕只暂代到越儿成年。如今虽然匕玉下落不明,越儿也……”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终是昂头闭眼,止了掩饰不住颤抖的话语,不能说也不敢说,总在心里自欺欺人地认为传言终究是传言,安慰自己只要找到魔教教主,就会有爱子的消息,但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少年,那个君子如玉的孩子……“君无戏言,物归原主,不必多言。” “至于魔教,若真如你所言,朕许你放手去办。” 收敛不适时宜的悲伤情怀,慕容司衡郑重地对漠然说道:“以后,你就是广阚阁真正的主子,我不管你怎么做,但是记住,他们毕竟是皇子。” “是。主子。” ∷∷∷z∷∷y∷∷z∷∷z∷∷∷ “皇贵妃娘娘知殿下近日回宫,欣喜不已,前日起就开始叨念,可把殿下盼回来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沉默,宫女小跑步地引着慕容耀,激动地替主子说着好话。 走到门关,从长发的阴影中抬起棱角分明的脸,慕容耀收起了一路犹豫复杂的神情,理了理衣服,慢慢走了进去。 “母妃。”慕容耀对着座上庄容肃穆的高贵女子躬身请安。 “嗯。”皇贵妃几乎没有幅度地颔首回应,完美的笑靥像是面具师精心打造的杰作,朱唇微启,肃淡的询问突兀在静谧的屋中:“皇上叫皇儿所为何事?” “无非是这次江湖上的事。不牢母妃烦心。”太子依旧恭顺地回答道。 “唉……”雍容华贵的女人走下交椅,抬头目视着自己俊逸出色的儿子,放软了语气:“皇儿非要这么和母妃说话吗?” 看着身前娇小的女子突然从盛气凌人的皇帝贵妃转型成幽怨期盼的妇人,慕容耀也只是顿了顿,放柔了声音:“儿臣不敢。母妃多心了。” “耀儿!你还是不能体谅为娘吗?!!”方皇贵妃突然提高了嗓音,像是在审判之日挣扎出的最后哀鸣,“皇上眼中只有茹贵妃,父亲眼中只有权利,除了你,我还有什么?!!我若不争,这后宫之中,你叫为娘怎么活,若不夺,我又能拿什么护你周全?!!” 一如他懵懂地认识到原来心目中善良温柔的神祗已是阿鼻地狱罪恶池中的血色莲花,惶恐无措的昭仪跪在地上将目睹了血案的稚童紧紧地揉进她柔弱颤抖的怀中,反复混乱地低喃。贵为三夫人之一的方淑妃像是被父母丢弃的可怜孩子用力地拽着已明是非爱憎分明的亲子,不断地寻求着已于她一头高的少年的谅解与支持。 『耀儿,你要相信为娘是迫不得已的!……父亲为了方氏家族的利益,早就不顾我们母子。…… 茹贵妃和慕容越不是我派人去杀的!!』 勾心斗角,步步算计,寸寸惊心,在执掌后宫的皇贵妃欣慰的目光中青年储君一阶一阶走下祭祀坛,青春不再的女子抚了抚太子一丝不苟金环竖起的头发几不可闻地独自喃喃。 『本宫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属于我儿的东西。……皇儿,母妃一定为你铺平道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当年那个为家族兴盛而被送入深宫的天真女孩,奢望过君王的宠爱,祈求过亲人的关怀,漫长的黑夜中终是与笼锁中永不超生的鬼魅同化,在高墙的寂寥中沉淀出混浊无底的孤独绝望,在一无所有的尊贵显赫中,疯狂地偏执着那外表华丽魅惑却是世间最肮脏的东西。 慕容耀并不震惊漠然送来的那卷纸上用血红的冤魂镌刻的种种,只是无以复加的酸楚。如何能责怪这个努力在夹缝中谋求生存的卑微女子?当年皇帝为了茹贵妃,遣散后宫佳丽,只因百官极力劝诫,皇子的抚养教育,最后仍是象征性地留下了生养皇子的嫔妃。如若没有自己,或许这个迷失了自己的妇人能得到解脱获得平凡的幸福。 “母妃……。”慕容耀安抚地轻唤着哭诉的华丽女子,替她抹去哭花的厚腻胭脂,拢了拢凌乱的云鬓,指尖缓缓越过隐约在黑发中的白丝,温慰道:“孩儿明白。” 皇贵妃戚戚哀哀止了哭,顾不上齐整仪容,连忙捉住半年不见的爱子,细细打量:“听方柯说,皇儿被刁民随心所伤,身体可还有不妥之处?” “母妃宽心。”眼底的冽光一闪而逝,慕容耀面色如常地温言道:“儿臣已让神医瞧过,穆嵘的医术,母妃也是信得过的。只是伤了筋骨,练武人常有的事,并无碍。” 方皇贵妃点了点头,紧张担心的神色放松了下来。“江湖的事,母妃自是不懂。但是起码,也知道刀口上讨日子的做事心狠手辣,刀剑无眼,我儿行走江湖,定要小心万分。” “孩儿谨记。”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静了下来,竟是无话可说。 沉思了片刻,慕容耀又开了话头,“母妃,儿臣做事自有分寸,这次整顿江湖,是父皇给儿臣独当一面的考验……”慕容耀顿了顿,看着眼前面色逐渐矜肃的女子,轻缓地继续道:“儿臣希望母妃放手让儿臣去做。” “又是哪个不安好心的在皇儿耳边胡言!”一掌拍在圆桌上,皇贵妃严辞怒言。 “母妃多心了。”眉峰轻轻一皱旋即又松开,太子殿下好言劝解道:“儿臣知道母妃一直替儿臣保驾护航,但儿臣堂堂男子……” “皇儿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谁嫌命长乱嚼舌根!” “母妃……” “本宫绝不允许!”面色阴骘的皇贵似是竭力地从口中咬出妄言。 慕容耀锁紧眉头,看着素有贤淑之名的皇贵妃旁若无人地疾言厉色,狰狞残忍的神情在昏暗的房中竟熏陶出涨紫的面色。 “慕容越不能活,不惜一切代价我也要他的命!这次一定要让他死得干干净净!……都该死!” “母妃……” “死狐狸精!抢了皇帝还想让你儿子和我儿子抢……本宫要活得好好地看着耀儿坐上龙椅,我决不会让你们如意——!……” 慕容耀唤来宫女,安顿好被点了睡穴的皇贵妃,又吩咐传来太医,最后默默地离开了令人窒息的殿阁。 “皇贵妃的病情,怎么不上报?!!”慕容耀阴晦地直视着虚空,斥责道。 四年前,方皇贵妃遇刺,刺客被伤逃脱,皇贵妃惊吓受邪,失心疯数天后不治而愈。半年前皇贵妃又突发病情,正逢慕容耀即将出宫,担心之余便把得力的一个暗卫留给方氏。幸方氏之病不曾再犯。 “属下无能。对方武功甚高,属下未敢靠近,只能从其佩剑判断是惊鸿剑尉迟景洪。”把皇贵妃的动态简明扼要地汇报,单膝跪在慕容耀身后的暗卫把头压得更低。 一旬前,尉迟景洪潜入皇宫与皇贵妃密谈,其后皇贵妃虽情绪激动但仍留有神志。事逢慕容耀回宫当天向皇上复职,也就把上报耽搁下了。 “尉迟景洪……?” 无门无派独行侠,身份不明,行踪不定…… 轻浅的脚步打断了慕容耀的深思,剑眉微挑,慕容耀一样没有转身受礼,冷笑道:“本宫倒不知柳绿何时成了方家的?” “奴婢知罪,请主上恕罪!”皇贵妃的贴身使女柳绿瞬间惨白了面皮,瑟瑟发抖的身体整个匍匐在地上,“国丈国舅位高权重,又是皇贵妃娘娘亲自召见,奴婢——” “本宫不需要借口,更不需要没用的人。” “是!奴婢一定不会再让方家接近娘娘!求主上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下不为例。”慕容耀拗怒散了气势,问了太医的诊断情况,听得皇贵妃只是心事过重,静心休养便可,也放下心来,挥手让二人回原位守着。 漫无目的地乱走,慕容耀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停在了凤霞殿的门口。繁枝茂叶越过刚粉刷过的白墙,争相出红门深墙内的繁花簇锦,一如当年的样子。这里是皇帝的禁地,小心翼翼地紧锁着被时间洗得发白的,和茹贵妃的回忆。英俊的脸上浮现寂寥的淡笑,慕容耀慢慢走院朱红大门右前方的参天大树前。 『耀哥哥,越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像哥哥一样高?』 『耀哥哥,越儿现在拼命吃饭,努力习文练武,将来要像父皇和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手指慢慢滑过树干上斑驳的刻痕,慕容耀的眼中满是无法承载的伤痛。孩童的真挚童言,在他人耳中成了有所指的野心宣言,一边是疼爱的幼弟,一边是为自己放弃了青春甚至赌上灵魂的母亲。他扪心自问,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第一次,那么第二次呢?他已不是儜弱地被钳制在母亲的势力下还白日做梦的少年, 储位之争,风吹草动又怎么能瞒过他的双眼?—— 慕容耀猛然转身站起来,反剪着双手面色冷凝地将视线射向传来嘈杂的方向,隐身的暗卫立刻会意,来回间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清回禀,得到退下的命令后又尽职地融回空气中。 看来鲁莽无谋的二皇子,不仅不懂得审己度时,连最基本的吸取教训都不会。即使是身为太子,也要卖广阚阁阁主三分薄面,更何况,还是皇上即将卸任御主放权交于之人。之所以让漠然成为广阚阁真正的头领,除了相较之下的名正言顺外,更重要的,是笃定漠然不会背叛——近二十年作为暗子训练的牢不可破的忠君思想,虽然微薄但对孤儿来说尤为重视的血缘亲人——这个中缘由,想必漠然心里也是通透。比起一个无能无德还自以为是瞎闹腾的皇子,皇帝更愿意袒护这样一个臣下。 不满在广阚阁的清肃中损兵折将,就在皇宫中用皇子的身份耍泼,很难想象皇宫中竟能培育出如此单纯的愚蠢,现下只是言语上的吃瘪已是好到令人惊讶的结果。 漠然的身形渐渐清晰在眼球中,狭长的眼眶半眯,直至对方走到跟前,慕容耀才敛了阴暗莫晦的沉默,拱手招呼,漠然亦是用江湖礼节回礼。 夕阳网住徐徐的晚风,越发勒紧的空气沉闷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半垂的眼睑遮掩了一切的情绪思索,慕容耀沉静地等待着对方开口。 “为了绝对的控制,一进暗部,就会被喂下潜伏的毒药。‘绝’虽然是解毒圣药,却不能解药。作为暗子的候选人,为了避免中蛊或是魅惑之术成为他人的傀儡,会服下皇室秘药以绝后患。” 剑眉上扬,慕容耀垂手随意而立,泄露出不耐的气息。堂堂广阚阁阁主特意寻到禁地,当然不可能要向他诉说情爱之苦,他们之间,并不比陌生人多几分情份。他更清楚自己并不乐见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亲戚,尤其还是继承了那张脸,即使本身的气质区别了父子相承。 漠然无视太子另寻他处详谈的暗示,视线茫然地游弋在红瓦朱门间。他是按自己的意愿喜欢着心儿,但是,他的真心一开始就被扣上了因果轮回的枷锁,父债子还,他宁愿自己是不知父母的孤儿。 夜风萧瑟,漠然突然觉得有些可笑,抬起右手遮住眼,良久,无法平稳的声音打破了闷沉沉的静谧:“四年前,殿下秘密离宫,可曾见到了传闻中未亡的十一皇子?” “别忘了你的身份!”瞪视着漠然的双眼染上杀意,下一瞬又散了功力,长袖下的双手紧握着,慕容耀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囚禁玉剑公子的别院机关林立,守卫森严,不熟悉庄内地形,想要救人,难如登天……。” “是我泄露的地图,怎么,漠然想要替武王报仇吗?”听漠然如此说词,慕容耀也坦言不晦,冷冷地说道。 从广阚阁中挖掘出被销毁时遗漏的皇族秘卷的残骸里,零星地拼凑出四年前十一皇子出现又隐没的遭遇。那是他心爱的人啊——暗部中残酷的训练,建筑着对慕容敖绝对的服从,哪怕没有半分抚养仍有赐予生命之恩的父亲——他恨不得碎尸万段的伤害他心爱人儿的禽兽——搅得他的心脏,碎烂如泥。 “劳烦殿下告知。”漠然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平视着慕容耀的眼中,写着执着。 严重烧伤,深度昏迷,气息奄奄。 “你满意了吗?!”(十一) 耳边熟悉的,陌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喧闹着。 背部记下了当年被灼伤的痛,持续地侵扰叫嚣着。 这个靠术法维持的身体,还能支持多久? 动了动手指,玉悯终是睁开了眼睛。 “现在感觉怎么样?” 玉悯顺从地坐起靠在枕头上,看着穆嵘虚弱地摆了摆头。 “无……” “我在。”修思玉上前握住玉悯冰凉无力的手,忐忑地观察着玉悯的面色。紧握的密度传递着芜杂的激动,欣喜,害怕,也不知颤入心田的抖动是修思玉的还是玉悯的。 “对不起。”将对方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玉悯喃喃低语。 “不,该是我说。” “小九,你恢复记忆了?。” 一把推开出声的赵英才,祁晗凑近玉悯,满脸的不可置信,食指指向修思玉,急切地追问道:“他是谁?!” “修思玉。” 祁晗拍拍胸脯,下一秒反应过来,未归位的小心肝又高高地吊了起来:“你叫他什么?!!” “无。”微笑地回答,温情地凝视,伸手覆上男人褶皱的眉头。 猫眼颓然睁大,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视线钉入玉悯的面孔,像是定要抓住任何可能闪现的蛛丝马迹,不死心地问了数遍相同的问题,依然得到相同的回答。 偏偏正主丝毫没有感到自己话语中的矛盾,笑得没心没肺的恬静。 玉悯已脱了病危期,气色也不再是前几日的死灰,众人还来不及欢喜,就被这突至的愁云笼罩着,个个愁眉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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