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声打破了整屋的低迷,随之冰冷的戾气迎面压来,一贯的黑色,看着来人,祁晗别过头,泄愤似地咬着指甲。 “事,以后再说。都散了。”冷红飞径直走到床边,松手瞬间修思玉伸手接稳热粥——平调依然,却不复对他人时的冷然,对玉悯道:“吃完,再休息。” 玉悯的双目漫漫地盛满凄哀,倾身靠向冷红飞,指尖颤抖地描绘着男人隐藏在长发下脸廓处的深壑疤痕,“四……师兄……”之后几天陆陆续续的交谈中,玉悯才知这一睡便是十天,而武林大会也在那日以正道的折损画上句号。 当时众人不慎中了双灼宫暗下的“失”——一种类似于软筋散却强于百倍的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邪教开始大肆杀戮。幸毒庄二庄主随身带有各种解毒剂,在香炉中焚化散出后,能运气的站起来竭力抵抗,东方少主更是英勇无畏,击退双灼宫宫主。 这一战,正道虽失去了些中坚力量,终是避免全军覆没。而东方再思也是众望所归,再三推托不下,接下了武林盟主之位。 白道遭此大劫,众人悲愤填胸,随心堂便成了替罪羔羊。经数日调解,又在其医药后盾,附加变相的割地赔款下,才洗清了邪教帮凶的嫌疑,勉强平息了武林“愤青”们的挑衅砸场。当然,原先是欲直取传闻中魔教教主修无心的项上人头,以慰被害泰斗精英的在天之灵。时间地点如此巧合,本人又不在场,明显魔教与邪教狼狈为奸,相图武林。 怎奈程咬金半路杀出,浊世山庄出面认回在外历练的小公子。在此次武林大会正名立威的毒庄二庄主也作证随小公子以身试险,巧计引出魔教余孽,查出魔教总坛的位置,乘武林大会教内空虚,秘密联合不少德高望重的前辈或是嫉恶如仇的少侠前往灭了魔教。这些门派举足轻重的人物也出面承认证实,连一向隐世甚得武林同仁敬畏的玄山派也声明所谓的修无心乃随心,玄山派友人。加上天下名庄的咄咄压力,众人只能不了了之。 想象着随冀锦在那些跳梁小丑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场面,玉悯——也就是浊世山庄小公子,随心——忍俊不禁。就像无说的,那些利益熏心贪生怕死之辈,并不在乎谁是魔教教主,更不在乎什么白道正义,惟想要披着报仇的假皮扬名立万,乘火打劫罢了。 “不过,真的不要紧吗,五哥?”其实只要他回谷,便是一劳永逸,任何人事都奈何不了他,这样劳师动众,浪费了不少深入潜伏的暗桩,更重要的是削减了随心堂的势力。 随心堂已然成了别人眼中的绊脚石,掩下势头换来上位者的安心,何乐而不为?而且穆嵘……。这些小小都不需要知道。随冀锦迂回道:“消了现在的身份,拿掉易容面具,他们都转明到毒庄,现在的毒庄,需要人手。“ “悯悯,魔教的事……” 看着一旁欲言又止的修思玉,玉悯低容叹言:“嗯。我知道……” 魔教固若金汤,教徒众多,想要彻底消灭又谈何容易。只是当年修无心带领追随的教众亲信倒戈相向,剩下的都是肖无情帮众,烧杀抢劫无恶不作的赖皮流氓,死有余辜。虽不乏强者异士,但同时受到随心谷的倾力绞杀,也是不堪一击。之后修无心改名修思玉,带着厌倦纷争的教徒投入商界。一方面漂白身份,一方面打听玉悯下落。商界狡诈能人者繁多,想要在短期内兴盛于这滩与江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泥水中,除了本人的手段外,也不能没有强大的后盾。 随心对修无心的情,随心谷内人尽皆知,修无心对随心的痴,四年内大家也是有目共睹,更何况伤害随心的人,是慕容敖。故而随心谷的外设财政部——以商业起家的浊世山庄不着痕迹地帮了修无心一把。双方心知肚明,所以在现在的相处上,都表现得很理智与平和。 当年慕容敖认出随心皇子身份,以此挑唆修无心。其立足点要追溯到慕容王朝与魔教数百年的仇怨。 原来百多年前,天驰王朝暴政,农民起义不断,江湖人士也以侠义为名杀贪官污吏,救黎明百姓,其中以名剑山庄慕容世家与华莲教修氏家族的联盟实力最为雄厚,深受百姓爱戴。多年讨伐,得民心,灭王朝,坐天下,到手的权利滋养着内心无法餍足的欲望。于是始皇登基称帝后,以一场鸿门宴杀了昔日浴血奋战的兄弟将部,从开国功臣到反贼,华莲教包括有关的布衣百姓都受到了血腥的镇压和杀戮。帝传三世,一度销声匿迹的华莲教再现江湖,改名魔教,立下教主戒训:夺武林天下。靠武林起家的慕容皇室本就十分忌惮江湖势力,对于本应共享天下的修家余孽更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液体飞溅,粗砺的皮鞭鸷狠狼戾地在体无完肤的幼小身躯上生生拉出又一道腥污的口子。 “没用的,这些只是过去的影像。” 清昶的音色软下了玉悯悲愤的冲动,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酸涩的泪珠竟明亮了他的双眼,清晰地看着坚忍的孩童孤独地踏着自己的血步走向挣扎在九死一生的淬炼中的少年走向尔虞我诈奉行祖训的青年——玉悯的右手覆在自己的左胸,仿佛枨触到跳动的心脏上那斑驳的痛惜:泯灭七情六欲的残酷训练,君制的教育,没有亲情只有教义,没有朋友只有命令,没有爱也不会爱,所以对于自己的情感,淆惑,惶恐,拿不起,舍不下。 “这样一个背负累世血仇的男人,却为了你放弃自小灌输的人生,亲手将家族基业毁了……”看着玉悯的脸上浮现更为自责的痛心疾首,苍白的菱唇中呼出幽昧的叹息。 眼前的影像有条不紊地切换着镜头,修无心的暗语相探,玉悯无意间的隐瞒,错位的误会冲垮了苦心维持的幸福, “为什么背叛我?!!”男人压抑的酸嘶回荡在整个意识界。 缘清轻柔地拍着玉悯抽缩的后背,少年的凝咽和鸣着男人的嘶嗌,男人周围的酒瓶堆里竟幻杳出幽幽凄凄的应感,发酵着缘清心中的唏嘘。 “教主,属下无能。公子体性极寒根本承受不住地牢的阴气,这几日的刑罚又引发旧疾,最重要的,公子没有求生意志……” “医好他,治不好,你们全都陪葬!。” “悯悯,醒过来,好不好,只要你说,我都信……” “那天对你说的都是气话,悯悯,我是爱你的啊……”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不管你是谁……” 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男人,日夜不停地服侍在少年身边,将自己折磨地如此颓废,对于当时受到的言行侮辱和刑具拷问,玉悯早已不再介怀,毕竟一切都是误会。自己难道没有错?!一味地以为雨爱云欢全是虚情假意,却从未替无想想,从未注意过无眼中的希望和挣扎,自以为是地心如死灰,以受害者自居,现在,他好痛恨那么轻易就否定无的感情的自己。 那年他16岁,须回谷行冠礼,因贪恋与无相处时的甜蜜,拖到最后才匆匆不告而别。不说,是因为随心谷的事不能外泄,再相会时却给了无隐瞒皇子身份的错觉。 “我要向无解释!” “小悯,这只是过去的投影。” 后来,玉悯因红衣落如他人之手,修无心倾力查探无果只得求助于护庄,赵英才在掌握玉悯的状况后当机立断动用随心谷的势力。修无心这才从穆嵘处得知玉悯身世,后悔莫及。 缘清飘袅的嗓音像是忘忧的仙乐,冷静清明着玉悯的心神:对,这一切都是幻像,即使是清哥,也是四年前遗忘的过去——眼前的一切,只是因为之前和漠然的欢爱而昏迷所陷没的封印的记忆——脑海中赫然涌现那对在情欲中分外野性的棕色眼珠!—— “这块玉你是从哪来的?! 玉悯的瞳孔一瞬收缩,直楞着双眼机械地转头看向那突然转变的画面,四周顿然陷入了狂风暴雨前的宁静,令他恐惧地瑟瑟发抖——男人的手伸向身下少年平凡的面孔,指尖滑向耳侧,猛地用力—— “小小。” “五哥?” 视线聚焦在面有忧端的随冀锦身上,玉悯意迟迟地回应。身体如弱柳般倚在修思玉温厚的胸怀中,后者默契地抚上随心枯瘦的后背,运用这几日练就的熟能生巧,轻柔细致地按摩着。 看着玉悯微微紧蹙的细眉,随冀锦明白眼前这副瘦弱的身躯承受着多么剧烈的痛痹。不仅如此——随冀锦的目光越发地忧心忡忡:小小醒后,眼球中竟淀下浅淡的紫色,虽然仔细看下才能发觉,但在陷入某种思绪时就会转变成越来越紫的颜色,就像刚才一样。 “我只是在想之前做的梦。”忍过后背的镇痛,玉悯安抚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发颤。 “什么梦?”修思玉温存地抹去玉悯额头的薄汗,柔和地问道。 “卡在了很重要的地方,怎么都梦不过去。”玉悯惘惑地回答。 “梦而已,不要费神再想。” “是啊,小小。”随冀锦附和道。 “对了,后天你20岁诞辰,现在起好好休息,到时候你这寿星可要撑住场面。” 即使没有成人礼,20岁的生辰也要好好地闹闹聚聚。众位师兄已经陆陆续续地赶到,连隐世多年的师傅们也已出谷,门下子弟早就忙着布置张罗。 “今年,小莲和六姐姐还是不能来我的生日宴会吗?” (十二) “小七这风风火火的个性也难为能忍到现在。”赵英才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从里间走出的穆嵘,道:“避而不见,真不像穆嵘。” 明知赵英才淡漠的个性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无调侃之意,穆嵘仍臭着脸剐了眼那张永恒不变的笑脸。悒郁地看向门口,似是追逐着寻人不到摔门而去的娇小身影,穆嵘悻悻地在赵英才的身边坐下,为自己倒了杯水,苦笑:“都知道多少?” 赵英才熙笑曼声道:“百善孝为先,穆嵘又不曾违了谷规,师父师叔们便不能说什么。”手掌款款轻轻地摩擦着古旧的书面,赵英才继续道:“小九的事已经暴露了随心谷,现在笑承兄的命盘也应验了八师弟的卦象,与真命天子纠缠起来。随心谷已然不能置身事外。” 穆嵘深深地看了赵英才一眼,不得不佩服师傅师叔们的真知灼见,将谷外执事权交给这个凡事超然度外的男人,对方的洞察秋毫,运筹帷幄,甚至冷静到了可怕的地步。若不是多年相处,确知赵英才对师门同仁有着一份上心,他都要肯定这家伙根本利用了小小潜意识里对魔教,准确的说是修无心的情,让小小不知不觉掉入事先布好的局中,借此动乱了无声息大刀阔斧地调整随心谷在外的势力,完成人员调动,同时也把握住上位者对随心谷的态度。恐怕连穆嵘自己所能发挥的效力也被充分算计在内。 “武林大会上的双灼宫明显分属两方阵营。杀人的黑衣者组织严谨,目标明确,手法干净利落,虽查不出身份,但若分析不错,应是太子手下的死士。” 如今的双灼宫只是阮灵手中复仇的工具,毕竟失去南宫莲的双灼宫宫主,只会像垂死的野狼,唯一的执念就是死咬着东方家不放。 闻言,穆嵘僵硬了全身,许久才反应回来,将茶杯置于桌上,正襟危坐,说道:“所以,你才把菇娘派来武林大会。” 这个明若观火的男人早就察悉东方再思的身份,料到东方家会乘此机会独揽大权,也洞见与穆嵘之间的互动,知穆嵘不会参加武林大会帮助任何一方。 而这,正中赵英才下怀,隔岸观火,方便随心谷坐收渔翁之利。不能让皇族把武林掌握成囊中的傀儡,也不能坐视风头正盛的激进门派带领武林对抗朝廷走向毁灭,所以虽然吩咐菇娘解毒解围,却也是在“双灼宫众”闯入会场半柱香之后的事。 至于为什么要暴露一些深入的暗探来证明玉悯的身份,一来挑明并合理化魔教已灭的事实,二来也没必要将精英留在那些已失灵魂人物的门派中,在朝廷暗中接手清除异己前,给同门铲除奸细的借口再制造各种事故彻底地消除假冒的身份,当然,这是暗探们自己的事。 “一味地退让只会让人得寸进尺。护庄,‘殿’,加上这次的消息门,随心堂,随心谷不会坐视门下势力被瓦解——毕竟,随心谷是未来皇后的娘家——所以,必须另外扶持一批不被怀疑的势力。” 所以,即使是鲜理世事的玄山派,也表明了态度。 随心谷无意皇朝,但也不屑成为朝廷的牙将。 “你竟然眼睁睁地看着笑承羊入虎口?”无论是当事时或是事发后,赵英才都没有为此说过一句话,穆嵘在心里暗暗替成为这个冷心男人的师兄弟的人感到默哀。 “月老定下的姻缘,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忤逆的?。”赵英才瞟了眼嘴角抽搐的穆嵘,笑道:“倒是穆嵘,本来只要不危害随心谷,你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但是就因为是穆嵘,小七恐怕不能以平常心对待……” 虽然知道这份提点是这个冷眼旁观的男人难能可贵的关心,穆嵘仍忍不住反唇相讥:“三师弟是不是也应该找个时间,好好地和红衣谈谈?” “修公子,请留步。” 话语间,路旁几株被剪裁精美的景观树突突移动,通往后院的小径瞬间隐没,整个空间仿佛原本就是浑然天成的隽永园林。 不愧为道法宗派。 修思玉收回跨出的右足,转身,表情严肃而绷紧,因为之前步履临侵,停得兀突,灰眸中隐隐的凌乱还未及时消散。 “莫急。”凭空出现的观景亭中,玄晔指了指对面的石凳,掷地有声:“小小正在小树林会旧友,不便打扰。” 轻挑俊眉,目光从四周回交到慈眉善目的青年身上:“玄门阵法,用在修某身上未必有些小题大做。” 听着布料悉索声,玄晔摆头对向修思玉,道:“有些话大家听不得,请修公子务必放在心上。” 修思玉的视线从石桌间黑白交错的残局上移向一脸静肃的青年,对方虽睁着漆黑双眸却没有任何焦距,果然,悯悯的第八位师兄,玄山派的天才掌门,是一位盲眼大师,看不见俗世却能洞悉森罗万象。 “你们两相争斗的结果,小小会死。” 嘴巴微张又猝然抿成一条直线,被激怒的灰眸蒙上一层瞑阴之色。 原本只是跟踪广阚阁阁主以便顺藤摸瓜,却没想到会有意外的收获。“驱”的出现给了这个当时几近疯狂的男人一线生机。派出一批批好手寸步不离地监视,查清楚是谁利用魔教蚕食武林是一回事,最重要的,绝对要确定在树林中洒下大把“驱”的少年的身份。 少年的点点滴滴鲜活在张张白纸黑字上,修思玉甚至觉得是他的宝贝就活生生地生活在他的身边。带着失而复得的心情,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终于从另一处赶上了一路欢声笑语的两人。撤下属下亲自接近,只一眼,他便确认,那是他发誓终其一生要给予幸福的人儿。 但是,悯悯不记得他! 悯悯的眼里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悯悯的喜怒是因为另一个男人,悯悯的特殊全给了另一个男人。 他如何能容忍,他如何能允许! 悯悯是他一个人的,悯悯只能爱他! “我们只是各凭本事,赢得佳人芳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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