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连声逊谢,又替皇上开解几句;说到张梓期的事,陈太傅却颇有怒色,抽出个条陈递给他,那是让人彻查的结果——其中详细记述朱宁指使锦衣卫捏造罪名、私刑逼迫张梓期的种种事实,某月某日,何人为证,清楚明白之极。 陈太傅见阿衡看得眼泪汪汪,道:“朱宁一芥无耻小人,如此胆大妄为,连朝廷命官都敢肆意凌逼,视朝廷法度为何物?皇上被他蒙蔽,群臣愤恨已久,你想不想为张梓期报仇?” 阿衡哭拜在地,道:“旧主对我恩重如山,如何不想报仇?求太傅指点一条明路。” 陈太傅道:“张梓期已经把这件事告到刑部衙门,你看得这一份就是证词,我让人抄了一份;言官们有闻风言事之责,弹劾朱宁的折子今天也递上去了——你再好好劝劝皇上,所谓除恶务尽,这一回一定要把这误国小人除掉!” 两个人计议停当,阿衡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这个奏折,打开一看,弹劾朱宁滥用职权,谋私罔利;欺上瞒下、逼凌朝官等等五大罪状,阿衡看得痛快淋漓,特意把这个留着,要待晚上皇帝回来拿给他细看。 (二九)奸猾小人 哪知到了傍晚时分,皇上没回来,朱宁却来了,看见阿衡就直接要这份弹劾自己的折子——阿衡暗暗心惊,料来朝臣中有他的亲信,透了风声给他,所以直接就来问他要,要截住以免皇帝看见。 阿衡不敢得罪他,只推说皇上午朝后就没回来,奏折封存着不能随便动;朱宁看了他一眼,道:“阿衡,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当我不知道——所有奏折都是你先看,拣出重要的给皇上,剩下的皇上只看你写的节略!折子的事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阿衡没想到他了解得这样清楚——自己曾百般叮嘱皇上不让他跟人说知此事,看来不是皇上口没遮拦,就是自己随身伺候的小太监里有他的眼线!这当口也无暇追究,赔笑道:“皇上是把这事推给我了,其实我不过粗识几个字,哪里懂这些军国大事?都是等皇上回来念给他听,一切全凭圣裁。” 朱宁心急火燎,也没空听他分说,自己拿起奏折一本一本翻着找。阿衡心说你可真是无法无天!可是也不敢公然拦他,只好以帮他寻找为名,把弹劾他那一本塞在最底下,一边指这个问那个,东拉西扯跟他拖延。 朱宁精明得很,快手快脚找到他那一本,往怀里一揣就要走,阿衡看见,急得一把拉住道:“都督,这个你不能拿走——这都是朝廷公事,皇上搁在我房里,丢了就是我的罪过。” 朱宁道:“你不提不就完了?就是有人问起来,你只说没看见——每天好几十本折子,少一两本谁知道?” 阿衡道:“不成,每天张公公送多少本,留中不发多少本,取多少本都要点数的,查对出来只怕要打死我。” 朱宁一把推开他道:“你怕他打,就不怕我打你?是谁送你到皇上身边的?如今吃香的喝辣的,我这点事来找你都推三阻四?” 阿衡任他软硬兼施,只是不肯答应,扯着朱宁就是不放他走。朱宁摆脱他不得,恼怒起来,扯下墙上拂尘,那木柄没头没脑便向他身上乱抽。 阿衡疼得浑身乱颤,却只是不撒手;服侍他的几名小太监过来连挡带劝——朱宁听得阿衡连声哭喊,毕竟怕把事情闹大,放下那奏折,狠狠看着阿衡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子,这奏折就给你!今儿的事咱们没完。” 阿衡见他摔门而去,知道今天撕破了脸,整不倒他自己就得吃亏。由得小太监们扶他到里间床上躺下,吵吵着去请太医,自己把门关上,任是太医也好,晚饭也好,死活不肯再开门! 可是今天皇帝却直到定了更才回来,在外头推门不开,“哐”地一脚踹在门上,喝道:“谁叉的门?” 阿衡忍着满身伤痛,饿着肚子等了半晚上,却等来这样一句!听得小太监们在外头有叫“都督”的,原来朱宁也跟着来了。听得朱宁苦笑一声,道:“这事怪我,下午我过来,跟他起了争执,打了他两下子,这是跟我赌气呢。” 皇甫骏眉头大皱,道:“我身边统共就你们几个体己人,还不能安生,成日的淘什么气?阿衡,把门开开,有话当面说。” 阿衡听他知道自己挨了打,居然连一句责备喝斥朱宁的话都没有,满心委屈,越发赌气不肯开门。就听朱宁道:“是我的不是,皇上别生气,今儿晚上要想叫开门——你们去传敬事房来两个人,再搬一把长凳来。” 皇甫骏道:“你要干吗?”朱宁道:“我下午一时耐不住性子,打了阿衡几下子!他虽是我带来的,如今跟了皇上,身份尊贵,再挨我的打面子上下不来——他还是个孩子,就是一时小性儿,皇上别跟他计较,好好哄哄他——让人当着他的面打我一顿,他的气平了,自然就把门开开了。” 说话间长凳搬来,朱宁一撩袍子,便趴在了长凳上。皇甫骏一呆,道:“你明知道我最厌烦这个。” 朱宁道:“陪伴皇上这几年,我岂能不知道皇上仁厚?这几年我为了给皇上解闷,搜罗各种奇人异士充实豹房,外头得罪了不少人;朝臣们恨我带坏了皇上,恨不得杀了我!皇上总不能为了我得罪阁老们,好歹打几十板子——别再象头年顾大侠那样流放岭南,让我再也见不着皇上。” 皇甫骏本来就有了酒,顾峋风当日之事是他心底最痛,听朱宁这一说,登时激起心底这口气来,一伸手拉起朱宁道:“你起来,我就不信我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走,咱们接着喝酒去。” 阿衡眼睁睁看着两个人扬长而去,眼中泪滚滚而落——身上又疼,心底又委屈,又恨朱宁奸猾,又恨皇上是非不分,这一夜也不知怎么过的。 第二天张永过来取昨日的折子,又搬了一堆奏折来。见他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一般,问知经过,劝慰了他半晌,叫太医来给他看了伤,劝他别跟皇上赌气——皇上吃软不吃硬,又有朱宁在一边挑唆,这豹房美人无数,多少人虎视眈眈等着呢——真闹僵了吃亏的是他自己。 阿衡虽憋着一肚子委屈,不得不打点精神,继续看折子,写节略。写着写着,大门“咣当”一声被人踹开,就听一个尖利的声音道:“皇上不在,朝廷的公事就敢私自翻阅,还不与我拿下!” (三十)飞来横祸 阿衡抬头一看,就见门前明晃晃的凤冠霞帔夺人眼目,瞧这一身明黄的衣饰服色,不是皇后,就得是太后!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早有人过来将他双臂往后一屈,上半身死死压在案上,两只手就给绑在了背后。那几个人将他推出门外,摁跪在地,带着长长蔻丹指甲的三根手指便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眼前一张美艳之极的脸庞满是煞气,瞧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阿衡心中虽怕,强自定了定神,颤声道:“皇后娘娘!” 皇后一巴掌挥在他脸上,骂道:“妖孽!就是你勾得皇上夜夜不归吧?” 阿衡趁着脸被打得一歪,迅速扫了一眼院中,伺候自己的小太监们不知何时都被堵着嘴绑成了一团,十几名不认识的侍卫四面把守,看来皇后是有备而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皇后啊?张公公上午才说自己专宠惹人嫉妒,难道下午就应验了?皇上这时候应该在朝堂上,谁能替自己报个信去啊! 阿衡只有磕头道:“娘娘明鉴,万岁爷并不在奴才这里,昨晚应该是跟锦衣卫统领朱都督在一起,娘娘要有事找万岁爷,奴才带娘娘去。” 皇后一惊,道:“皇上昨儿晚上在朱宁那儿?”才说到这里,就听旁边有个女子咳嗽一声,皇后愣了一下,斥道:“少废话,朝廷的公事你也敢偷看,可见图谋不轨——我今天就要为国锄奸!给我拉下去!” 随着她玉手一挥,两名侍卫便扯了他到后院,阿衡急道:“娘娘容禀,我不是在偷看,是皇上让我看得!”哪里有人听他解释?一个侍卫将他摁倒在长凳上,取绳子将他的腰绑住;另一个却拿了一叠黄纸浸在水盆中,捞起最下面浸透的一张便向他脸上贴来。 阿衡一见这纸,登时魂飞魄散——曾经听人说过,朝廷对论罪当死之人、都是公然明正典刑,已儆效尤;只有秘密处死时才用这等法子——浸湿的黄纸一层一层贴住口鼻,受刑的人叫都叫不出来——皇后要是当众杖毙他,好歹还得打一阵子,这法子却不出三十杖就会生生憋死! 这时候也没空推想皇后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取他性命,阿衡看身边只有这两个人,抬起头道:“两位大哥,我们仨人的性命都在这一刻,请二位听我一句话。” 两名侍卫一惊,阿衡不等二人说话,赶着道:“皇上对我怎样,二位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二位今天打死了我,等皇上回来追究起来,只怕你二人性命也难保!求两位手下超生,咱三人都能有一条生路。” 这几个月阿衡专宠之事朝野皆知,两名侍卫岂能不知道?要不然皇后也不会独独要取他性命!皇上历来一个月有二十多天耽在豹房,可见对皇后并不亲近,两名侍卫迫于无奈摊上这个差事,本来就怕皇上秋后算账,两人对视一眼,一个人便转身去拿板子,有意无意挡住了前方视线。 另一个人做势将黄纸对正他口鼻,低声道:“衡少爷,我们跟你无冤无仇,可是县官不如现管。” 阿衡道:“大哥怎么称呼?阿衡若能逃过此劫,定当众重酬谢!”那人略一迟疑,沉声道:“我叫谢三霸,他叫杨成林。” 阿衡道:“谢三哥,杨大哥,我知道两位为难,伺候我的人已经跟皇上报信去了,你们要打只管打,只求给我留一口活气——让我见皇上一面!” 他方才扫了一眼,伺候自己的八名小太监被绑的只有六个,素日最机灵的程官儿并不在里头,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躲过此劫,跟皇上去报个信——自己总要想法子拖延些功夫,拖到皇上回来。 谢三霸道:“委屈少爷。”黄纸仍然贴下来,却只封死他的嘴,在他鼻子右侧留了一条缝,接着第二张纸也是下半截摁得死死的,上半截虚虚一贴。 听得远处皇后厉声道:“怎么还不打?等什么呢?”两名侍卫答应一声,阿衡就听“啪”的一声脆响,臀峰上一阵钝痛爆开——他的腰腿全被绑在凳上,双手绑在背后,只有上半身猛地一抬,谢三霸却把水盆里的一叠纸全捞出来,一股脑往他脸上一贴,把他的嘴封得死死的,发不出任何声息。 阿衡的脸全被纸蒙住,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觉得一盆冷水倒在身上,他激灵灵打个冷战,原来单从左边挥下的板子变成了两边一边一下——他不是没挨过板子,前两下打得声音虽响,并不是很重,知道两个人手下留着情;可是从右边的板子也拍下来开始,左边接下来那一板却带着一阵尖锐的风声挥了下来! 这一板声音沉闷,那爆开的疼痛却比前面三板加起来还要剧烈!阿衡整个身子在长凳上一跳,隔着厚厚的黄纸仍能听出一声闷哼,眼前一阵阵发黑,想要大口喘息,却只不过把一团纸吸进口里!加之鼻端呼吸不畅,禁不住拼命摇头,想让两人察觉他的痛楚不堪,尽量打得轻些。 那两人却完全不顾他的感受,接下来的一板力道更重,几乎要把他砸成肉泥一般。他只道两人改变了主意,可是如今全身被缚,脸被蒙着眼前昏天黑地,连叫也叫不出来——死亡的恐惧袭上心头,一时泪如雨下,拼命挣扎起来。 (三一)救命仙丹 挣扎又哪里挣扎得开?而且越挣扎板子下得越快越狠!痛楚叠加着往上翻,阿衡疼得一阵一阵恶心,加之呼吸不畅,头脑发晕——甚至分不清那剧痛是哪里来的!他发不出声音,只有心中拼命大叫:皇上,皇上,阿衡受不了了,快来救救我! 谢三霸二人在锦衣卫掌刑多年,知道这般刑毙不同于寻常杖毙——杖毙是要在公众场合,以受刑者的痛苦惨状警示后来,因此摁倒后先打断四肢关节,令受刑者不能逃走,再慢慢敲扑,令其痛楚不堪,厉声惨叫,使围观者闻之丧胆,因之往往要打到一百下以后才允许将犯人打死。 可是这一次上头的命令却是这般打法,也就是说一定要赶在皇上回来之前将人打死——这也是两个人心中别扭之极,很快为阿衡说动的原因——两人在锦衣卫并不受重用,这明摆着打死人得罪皇上、不打死得罪皇后的事摊到头上,想想都后患无穷——而锦衣卫统领朱宁派给他二人这差事连一句关照也没有,明摆着是不管不顾、准备牺牲二人了。 两人纵想留阿衡一条性命,以作日后自己救命的张本,但皇后带着人在不远处看着,终究不敢公然作对——按照常理,这般湿纸封着口鼻来打,不出一炷香功夫是一定会毙命的——就不打死也会憋死!因此非得痛下重手,赶在三十板子之内打昏了他不可。 两个人于各种受刑惨状司空见惯,救他等于救自己,这才留他一口活气——却并无怜香惜玉之心,眼见得阿衡受疼不过,挺着脖子奋力挣扎一阵,倒跟素日受这刑罚的情形差相仿佛——两人只想着早完早了,哪管他皮开肉绽?那板子越下得又快又狠! 终于见他脑袋一垂,人事不知。两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做势打了两下,见他全无动静,上前禀报皇后,人已经打死了,请娘娘查验。皇后再狠也是女人,远远看着一个冰清水润的美少年打得颠倒起伏,顷刻间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心下只觉得恶心难受。 皇后身边那嬷嬷看她脸露不忍之色,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皇后秀眉一挑,眼神又恢复了狠戾,道:“就是——以后谁还敢挑唆皇上跟我张家作对,这个就是榜样!你去看看死透了没有?” 那嬷嬷眉头一皱,乍着胆子过来,拉下阿衡脸上的纸看了一眼,见他双眼翻白,形容惨厉,赶紧摆了摆手,回报说已经死了。皇后定了定神,道:“这等图谋不轨的妖孽,这般轻轻打死也算便宜了他——拖出去喂狗。” 谢三霸二人答应一声,取出早准备好的麻袋,将阿衡往里头一塞,便抬了出去。眼见得皇后回宫,两人早商量好,将阿衡送到城南杨成林一个远房亲戚家,万一皇上追究下来,好留着做个救命仙丹。 话分两头,却说皇帝在前面朝堂正和几位重臣讨论如何调兵遣将,忽见张永连使眼色——招手让他过来,就听他在耳边道:“皇后带着人到了豹房,让人捆了阿衡在院子里打呢。” 皇甫骏吓了一跳,道:“小宁呢?我不是让他派人守着豹房吗?”张永道:“不知道,来报信的小太监说出来时那边就叫关门落叉,所有伺候阿衡的人都堵了嘴绑起来了,看来皇后是冲着他去的——皇上快去看看,晚了只怕阿衡要吃大亏。” 皇甫骏推案而起,吩咐朝臣两句,急匆匆便往后奔——因为有顾峋风的前车之鉴,他建好豹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锦衣卫四面把守,专为防宫里皇后来闹事!这两年一直平安无事,连怀着孕的马贵人宫里朝里恨得牙痒痒都奈何不得——却不知今天出了什么纰漏,皇后竟直打到阿衡房里来。
3/3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