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豹房在皇宫外西北,平日坐肩舆要两刻钟,今天他虽一路疾奔到后花园,拉出马来疾驰回来,赶到时却已四面静悄悄,只见院子里绑成一团的几个小太监。 皇甫骏叫一声“阿衡”,跳下马来,扯开一个小太监嘴里的布问道:“阿衡呢?”那小太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道:“公子爷,公子爷他,死了!” 皇甫骏脑中“嗡”的一声,一脚将他踹翻,骂道:“你说谁死了?”那小太监指着后院的鲜血,哭道:“皇后娘娘来了,让人把公子爷堵起嘴来绑在凳上打,活活把人打死了。” 皇甫骏奔到那血迹旁边,是尺来宽平行的两行,隐隐看得出是沿着长凳两边流下来的;方圆丈许内还有不少血点,想是打得皮开肉绽时随着板子四面甩开的——显见阿衡身受时痛楚不堪的惨状。皇甫骏一跤坐倒,只觉一颗心被人掏空了一般,忽忽悠悠不知身在何处。 这时候张永等人也陆续跟着到了,一面扶住皇帝,一面叫人把小太监们嘴里的布掏出来,慢慢问清楚经过——皇甫骏听说是湿纸蒙着脸打的,不过一刻钟就打死了,骂道:“这个贱人!她是惟恐我回来拦下,才下这样毒手!” 张永连忙劝道:“万岁爷节哀——阿衡聪明伶俐,大伙儿都喜欢他,今日遭此惨祸,是谁都想不到的事,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说到这里,皇甫骏才想起来,眼中瞬间有了光彩,大声道:“是啊,你们说他死了,尸首在哪里?” (三二)天下为重 一个小太监哭道:“皇后娘娘说他图谋不轨,这般轻轻打死太便宜了他——让把尸首拖出去喂狗了。” 皇甫骏脸色惨变,“哇”的一口血喷在地下!张永吓了一跳——所谓“少年吐血,命不久长”,皇帝才二十多岁,身体一向健壮,看来这回实在是心情激荡太过,赶紧伸手扶住他道:“皇上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阿衡泉下有知,一定也希望皇上保重身子!” 皇甫骏愣愣地道:“我要杀了她!”转身奔到房里,片刻间又奔出来,手中已多了一口明晃晃的宝剑,推开张永便向外奔去。 阿衡在无边的痛楚中终于清醒过来时,只看见四面昏黄,听见有人喜道:“阿弥陀佛,昏睡了三天三夜,终于醒过来了。” 阿衡觉出嘴里一股苦涩的药气,睁开眼睛,一个简陋的屋子,一盏昏黄的油灯,一个青衣妇人正在喂他吃药——下半身刀挖针挑般的剧痛提醒他,他还活着!他并没有死!难道那两个人没有食言?他们真的留了他一条命? 问清了这妇人是杨成林的远方表姐,杨谢二人秘密送了他来照料的,阿衡才放下心来!身上的痛楚让他警醒——自己跟皇后连面都没见过,为什么怒冲冲带了人独来找自己麻烦?而且专拣皇帝上朝的时候来,来了先绑住所有身边人不叫泄漏风声,还能喝破自己代批奏折的事——以谋逆罪立刻打死? 这事做得如此滴水不漏,立意置自己于死地,绝不是随意撞破,而是事先安排好的——自己何时与人结下深仇,非要取自己性命? 思来想去,唯有一人可疑,就是朱宁!是了,那日他来翻弹劾他的奏折,可见是在朝中先得到了风声——几位朝中重臣想除去他不是一日两日了,之所以扳他不倒,就是因为他独得皇帝欢心,事事袒护! 他当日从我这里要偷奏折而不得,自然怕我在皇上面前说他些什么;他若再知道旧主张梓期在刑部告状的事,自然更怕我为旧主复仇,跟皇帝进言——所以他才要置我于死地!而要我死又不能让皇帝察觉,唯一的办法就是挑拨皇后来杀我——是啊,寻常人又有谁能随随便便在皇后面前说得上话? 他想到离开如意楼前师父所说:“官场上争名夺利、人心似海,什么都干得出来”——不由激灵灵打个冷战!自己本不想惹事,可朱宁做贼心虚,竟用这杀人不见血的法子,要置自己于死地——可是陈太傅说的,正邪不能两立!自己若不想法子除掉他,只怕下次再没有这样幸运,能逃得性命出来了! 如今朱宁大权独揽,既掌管豹房、又统领锦衣卫,若让他得知自己未死,再派人来灭口那是易如反掌。如今自己两条腿都下不了地,逃都没处逃——杨谢二人本是锦衣卫,因怕皇帝追究才救了自己出来,人人都知道皇帝和朱宁形影不离,他二人若是为了讨好皇帝,私下将自己未死之事报告朱宁,那可就危险之极了! 他想到这里,赶紧跟杨表姐说,自己想拜谢杨谢二人大恩,请她代为转达,请二人来见一面。 第二日杨成林独自过来,说谢三霸奉调出京了——阿衡那日便觉杨某木讷而谢某精明,他说谢某离开京城,却毫无惊惶之色,显然并非谢某一个人远走高飞,却不知是两人商量好了一内一外还是形势大有好转!遂点点头道:“离开京城也好,至少可以避避风头——那杨大哥冒死留下,是因为我么?” 他一边说着,便在枕上叩头深致拜谢之意。杨成林老脸一红,道:“也不全是——嗯,皇后,被废了!” 他不喜多言,说完就看着阿衡——皇后因为打杀你而被废,你现在大可以出头了,要不要通报皇帝你在这里?让他赶紧接你回去? 阿衡一愣,没想到皇上这样决绝——为了自己废掉结发的皇后,不是不让人感动的!可是这样一来,自己若再出现,必然引起物议纷争——本来身为男宠就难容于世,再为男宠废了皇后!皇后被废是因为她随意杀人,如果我再活生生回到皇帝身边——天下人会怎么想? 看杨成林那略带鄙夷的脸色就知道——他本来只是任性妄为,为朝臣所不满,这一来“好色无道”的昏君之名怕是要传遍天下了!皇帝是不管不顾的性子,如今皇后已废,无可挽回,却不知众口砾金——在这天下动乱之际,一旦君臣离德,失了民心,只怕要闹到天下覆亡! 可是,若不依傍在皇帝身边,一旦被朱宁知道自己还活着,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杀了自己——是他的天下重要,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 杨成林看他听说废了皇后不光毫无喜色,反而忧心忡忡,终于忍不住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见皇上?” 阿衡心知如今全要依傍于他,这人看着是个厚道人,于是将心下顾虑说了,反跟他讨教该怎么做。 杨成林本来觉得这美少年就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心下很是瞧他不起;只是当日见他生死关头没像一般人吓得屁滚尿流,反而镇静大胆地谈条件,而且事关自家性命,这才决定冒险救他一命——听他今日言语,居然不急着回到皇帝身边安享富贵,还能顾虑天下离乱——不禁肃然起敬! (三三)心灰意冷 这不光是有心机有见识,而且有大丈夫的胸襟——心说难怪皇帝守着无数美人,独对他宠爱极深,甚至为了他而废掉皇后——这少年小小年纪就能如此,日后必大有可为!自己二人帮他是帮对了! 杨成林虽不爱说话,为人却绝不糊涂——要不然也不敢和谢三霸冒死救他!听他说到顾虑着拖累自己,而不回去又一时无钱报答救命之恩,杨成林慨然道:“衡少爷,你说这话就是瞧不起人了!我们跟你无冤无仇,朱统领派下这要命的差使来,我们救下你也是为了怕皇上——你为了朝廷安危肯舍下自己的通天富贵,我和谢三虽然不富裕,并不缺吃少穿,你不必担心这个!” 阿衡听他是个忠直汉子,这话风里就透出对朱宁的不满,遂将朱宁与自己的恩怨说了!两个人说得入港,杨成林也说起自己和谢三受朱宁排挤的种种,彼此相谈甚深——阿衡道:“杨大哥,你和谢三哥于我有救命之恩,两位若是不弃,咱们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杨成林慨然应允,阿衡动弹不得,只能在床上暂时磕了头——等谢三霸回来、他的伤好了之后再正式拜祭天地。既然是性命相交的兄弟了,杨成林让他尽管放心养伤,这里地界偏僻,没人知道他是谁——又约定决不可在朱宁跟前漏出风声,否则大家都是后患无穷! 半个多月后阿衡能下地了,想想朱宁奸人当道,这样子一个不小心就会拖累杨谢两家,于是写了封信给陈太傅,约在一个小茶馆中见面——陈太傅知他未死,喜得老泪纵横,抓住他手道:“老天保佑,你居然没死——是怎么逃出来的?” 阿衡答应过杨成林,除非朱宁倒台,否则绝不能泄露二人,便说打得昏死过去之后被抛尸乱葬岗,又缓了过来,为经过的老乡救起——陈太傅喜得连说“上苍有眼”,听他说了不能回皇上身边的苦衷,连赞他深明大义!道:“阿衡,我看着你跟我湘儿一般——实在不想你这样以色事人,趁着这个机会抽身吧。” 阿衡苦笑一声,道:“弟子正有此意——只是怕不容于人!”于是将怀疑朱宁设计加害的前因后果说了!陈太傅越听脸色越沉重,道:“怪道皇后突然做出这种大失身份的事!”——皇帝这回铁了心要废皇后,连太后都拦不住;最后礼部议定的罪名是——“言行不谨,有失妇德;嫉妒成性,致使皇帝年近三十而无子!” 阁臣素来恨外戚张家横行不法,陈太傅更恨她打杀阿衡,也就不闻不问——却没想到是朱宁这奸诈小人暗中挑拨。陈太傅取出二百两银票,让他打赏了救他的老乡(杨成林一直乔装在外侯着,万一有事也好接应阿衡),便叫了一顶小轿带他回府——朱宁再胆大妄为,太傅府他也不敢动! 自此阿衡便在陈府秘密住下——他腿上伤未全好,陈太傅自请大夫给他悉心调治,命他在后院书房边养伤边读书,以后也好博个正途出身。 半个月后查出端倪,果如阿衡猜想——刑部中有朱宁收买的眼线,他得知张梓期官复原职,想起阿衡死活不肯让他拿走弹劾折子的事,深怕他在皇帝面前告发,这才假手皇后置他于死地。 朱宁有个姨娘在皇后宫中当差,知道皇后正为堂兄张伟被罚了二十万两白银的事懊恼,便说此事是阿衡给皇帝出的主意——皇后本来就对阿衡专宠醋意重重,这一来更是火上浇油,立刻带人冲到豹房逞凶;本来皇帝让锦衣卫保护豹房,而朱宁身为统领、却径自放皇后入内,甚至调掌刑手给皇后助恶,其心可诛! 陈太傅怕写折子又落在朱宁手里,特意趁朝会之后亲口说与皇帝,皇帝与朱宁交好数年,却只觉难以置信——后来太傅摆出种种证据才勉强听从——过了几日传下旨意,免去朱宁锦衣卫统领之职,罚银五万两疏军饷——陈太傅力主严惩,皇帝却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太傅也无可奈何。 阿衡听师傅说罢兀自愤然,连忙劝解几句,心中却只觉凄凉——皇上皇上,你明知他害我惨死,还这般护着他——只怕他又给你进献了新的美人,转眼就把旧人抛在脑后了。 这些话他当然不敢对师傅说,只有暗自伤心!一夜迷迷糊糊,第二天便有些头疼——阿衡心灰意冷,书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干!独自在园中乱转——此时此际,他在干什么?只怕还在倚红偎翠吧——他最好热闹,最怕孤寂,无论如何是不会一个人呆着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服侍他的老田来找他:“衡少爷,该吃中饭了。” 他“嗯”了一声,茫茫然回到房中,胡乱吃了几口饭,也是食不知味。将碗筷收拾出去,却闻见一股酒香——墙上挂着老田的酒葫芦。 老田喜欢喝一口,素知这位少爷自律甚严,滴酒不沾,也就不防备他——可是今日阿衡闻见酒香,却禁不住呆了——皇甫骏最喜欢喝酒,自己虽不善饮,有时候也会陪他喝一点儿——那个人喝多了便会放喉高歌,有时也拔剑起舞!那是个什么时候都无拘无束尽情展现的人,跟他在一起从来就不会觉得冷清! (三四)名师严教 阿衡也不知想些什么,摘下酒葫芦,便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口——这酒比皇宫中的美酒差得远,可是那辛辣的感觉让阿衡有种不管不顾的冲动,他拎着酒葫芦走到水边,找块儿石头坐下,望着隐隐西山,心中一片苍茫。 陈太傅直到傍晚才回来——午朝并没有多久,他只是去了一趟国子监!当老爷子兴冲冲过来,想告诉阿衡给他入了学籍,他可以专心举业时,正看见他醉醺醺地歪在榻上长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阿衡第二天是被老田推醒的——“衡少爷,快起来!” 阿衡睁开眼睛——头还是有点疼,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他有点不好意思:“田叔,昨天我好像是把你那一大葫芦酒都给喝了!” 老田道:“酒倒不值钱,只怕你今天不好过——快点儿吧,老爷来了,在书房等你呢!” 阿衡一惊,赶紧快手快脚穿衣收拾,却见老田走路一瘸一拐的,问道:“田叔,你的腿怎么了?” 老田看着他,苦笑一声:“衡少爷,我不是怪你,是给你提个醒!你从来不沾酒的,怎么昨天突然喝那么多?你醉得人事不知,老爷可气坏了——嫌我喝酒带坏了你,昨晚上让人打了我二十大板!” 阿衡一呆,怪道师傅今天一大早赶过来!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匆匆赶到书房,抬头看见面沉似水的老爷子,赶紧抢过去请安。陈太傅一声冷笑,道:“酒醒了?” 阿衡脸一红,屈膝跪下道:“昨儿心里有些不痛快,不提防就喝醉了!”陈太傅“啪”的一掌拍在桌案上,道:“喝醉了心里就痛快了是不是?你小小年纪,酒色财气倒是样样精熟!陈家子弟,不到十八岁滴酒不许沾——你既然入我门下,就不许你这样子放诞——给我过来!” 阿衡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知道老爷子长子外放为官,女儿也嫁了人,老来膝下空空,看着自己跟嫡亲侄儿一般——眼瞅着尺半长的红木戒尺摆在桌上,这是要拿陈家子弟的规矩来管教自己了! 他因太傅真心关爱,心中对老爷子一向敬重,虽明知道要打,毕竟不敢忤逆师傅,膝行几步到了师傅跟前。陈太傅道:“手伸出来!”阿衡想起数月前第一次来时替皇上受罚、他低声下气认错回护的情形,不知怎的便泪水盈了满眶——赶紧低下头来,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免得师傅看见。 陈太傅克徒甚严,命他自己数着,戒尺一下一下都击在左手上——这一回却并不扯着他的手指头了;阿衡心中敬畏师傅,虽疼得浑身乱颤,并不敢缩手躲避,几戒尺下来已是汗如雨下——汗水流到眼睛里,也分不清到底是汗还是泪! 陈太傅年近六十,打完二十戒尺,累得坐在椅上呼呼喘气。看他兀自泪流不止,喝道:“哭什么?你还委屈了?打冤了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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