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责罚也挨了,憋在心里好几个月的话终于说了出来,阿衡心里实在委屈,扑在枕上放声大哭。 七爷心里一酸,勉强道:“做人不是这么做法——阿衡,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如意楼的招牌从南开到北,不能做对不起主顾的事!” 阿衡道:“对不对得起谁知道?师父当初教我,干的是这一行,舒不舒服自己知道,如今倒拿那些死规矩来搪塞我——都睡到一个床上了,你说没动我,说出来谁相信?”阿衡从来就不是拙嘴笨舌的人,以前拘着情面不好说,如今是最后一晚,也就不管不顾了。 这话风如刀,七爷给噎得险些没背过气去;狠狠一巴掌向他屁股上拍了下去!怒道:“你相信!我相信!还用别人相信什么?” 阿衡疼得一哆嗦,却咬着牙道:“我是师父的弟子,说了话师父不爱听,鞭子板子想用什么用什么,我也不敢不领——可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为这个打了我这么多回,今天求师父给我个明白!让我心服口服!” 这摆明了是为这个挨打心里不服了——七爷不是不讲理的人,当然不能为这个再打他,挥出去的巴掌攥成拳头,狠狠捶在床上。 (三四)情债难偿 七爷略一沉吟,看着他道:“你伺候不伺候我又怎样?你口口声声要报我的恩——就这么伺候我一回就算是报了,以后就两不相欠了?要是你我之间就这么点恩义,我也不稀罕你报!” “谁说就这一点儿恩义?”阿衡猛地抬起头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的心?可我说一回打一回——回回拿鞭子板子堵我的嘴!我不敢再提留下的话,我去伺候主人——等以后回复了自由之身我再回来!我就是想在走之前跟你痛痛快快好一回,给自己留个念想!怎么就不行呢?” “就是为这个才不行!” 七爷泪也落下来——他最初替人调教的一个弟子因为爱上了他,服侍主人总是心不在焉,主人家有权有势,为此险些害七爷吃了官司!后来虽找人摆平了,那富商找上门来,当着他面把那孩子凌虐几死——七爷后来找人斡旋,花十倍的银子把那孩子买了下来才算完——其时如意楼创业之初,为这个险些倾家荡产。 打那以后七爷就给自己定下规矩,不是自己弟子决计不再动——是以发觉阿衡对自己动心后越发责罚得狠;哪怕让他恨了自己,不能再贻后患!如今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毁了的脸容也让他看见了,这孩子还真是有些“威武不能屈”的拗气!仍是这么直直问过来——看来不跟他说实话是堵不住他的嘴了! 阿衡听七爷说完那个师兄的故事,想想最初自己也是想让师父买了他,怪道师父问他愿不愿意在如意楼挂牌接客! 是的,我一心迷恋师父,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可留在这如意楼还能做什么?象瑶环一样小心翼翼地伺候狂妄的大师兄,以期在这楼里有更多的机会接近达官贵人——直到抓到一个喜欢自己的,交齐了卖身银子离了这里!连青罗师姐那么能干的人不也要走这条路吗? 那么那个师兄呢,他颤声道:“后来呢?那位师兄还在如意楼么?” 七爷点了点头——那就是杜鹤影!他被救醒后听说七爷花了十倍的银子救了他的命,发誓要把这钱替七爷赚回来!后来勤学苦练,终于成了京城一等一的红倌人!卖身银子一年后就赚了出来,有位王爷看上了他,他却不肯赎身而去,忠心不二地守着七爷——后来七爷回南边,就把京城如意楼托付给他掌管。 可是七爷不愿意跟他多说杜鹤影的事——他并不愿意阿衡也走这条路,他的资质比杜鹤影好,张梓期也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而自己不是!七爷心有所属,他不愿意欠下一笔又一笔情债,他无法偿还! 阿衡沉默半晌,问道:“那位师兄怎么称呼?他既然在京城如意楼,我这回随主人入京,师父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给他?” 七爷道:“不必,我和京城有驿站传递东西——明日你离了这里,就是官家的小管家了!张大人心好,你伺候好了他,以后说不定想法子给你报名参加考试,以后还能如愿以偿地大魁天下呢——在这里的日子让旁人知道对你没好处。” 阿衡一呆,他还能重新参加考试,正途出身,大魁天下?是了,自己主人是福州府学政,也算一方读书人的父母官,旁人或许做不到,他要替自己报个名,甚至入府学读书都是轻而易举——自己跟着他,才是脱离苦海最好的机会! 七爷看他沉思不已,知道把他的拗性转过来了,遂道:“好了,明天还要早起,这都快二更天了,你要不要喝口水?不喝赶紧睡吧。”递了杯水给他喝了,张口吹熄了蜡烛,静静躺了下来。 阿衡不再言语,听着身边细细的呼吸声,他决定面对现实——师父如今手里俊男美女这么多,就算再赏识,以我如今的身份,他凭什么会看上我?而我自己也太天真!每次他对我好一点我就会产生幻想,直到他亲手将这幻想打碎! 我若真想陪着他一辈子,就要和他平起平坐!等我大魁天下,功成名就的时候,我再到如意楼来,就是尊贵的主顾,而不是伺候人的奴才了!我也不用别人伺候,我只要师父——那时候,你总不会再拿着鞭子跟我说话了吧? 他看着身边那清瘦的身影,心下暗暗发誓:师父,我不再跪着求你!你等着,我一定会出人头地,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刮目相看!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阿衡已好多了,七爷不用他服侍,让他冲了个澡,到厨下将昨晚准备的早点热热吃了,又包了一包吃食留着路上吃——他的东西昨天瑶环便帮他收拾好了,那些画像昨天张大人便拿走了,他不过几件衣服而已。 阿衡又到前头和青罗师姐主仆、以及教过他手艺的几次师傅辞了行,瑶环也赶过来送他。七爷回房片刻,递给他一个“柿柿如意”的雕花玉牌,道:“这个给你吧——万一到京城里有什么需要,你凭这个去找京城如意楼的杜掌柜,他会想办法帮你。” 阿衡拜辞了师父,瑶环送他到门房,阿秀姐已在等他,替姑娘送了他一包东西;说着话张府的马车也到了,阿衡辞了众人,登上车子,望着越来越远的如意楼,眼中泪慢慢滴了下来。 (三五)温厚君子 张梓期只带了管家安叔和他一道上京,安叔赶着车,张梓期怕他病后体虚,车上铺了厚厚的褥子,仍是让他躺下歇着。 阿衡心说主人坐着,安叔在外赶车,自己就再放肆也不能躺着,便跪坐一边伺候;张梓期见他坚执不肯,知他心意,自己也便歪在衣包上,拍拍身边道:“过来歪着舒服些,要赶一个来月的路呢——再累病了可就更麻烦了。” 阿衡心头一暖——从早上起来四处辞行,折腾了近一个时辰,腰确实有些累,主人如此体贴,这么歪着舒服多了。张梓期伸手拨弄着他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着闲话,问他这三个月的经历。 晚上投宿客栈,安叔一间房,他自然是和主人一间房。张梓期看他这一日柔顺知礼——中午吃饭知道主人和安叔在前;下午伸臂揽着他他也只是僵了一下,便即安然倚靠;话虽不多,却也有问必答,毫无抗拒生分之意,心中喜不自胜。 晚饭后携着他回房,张梓期毕竟是读书人,不好意思立即上床,便问他:“你每天晚上吃完饭干什么?”阿衡道:“一开始是和一位师兄一同练字习艺,后来师父让我每晚画一幅画,我便回房给主人画像。”张梓期手一拍道:“好啊,我很喜欢你给我画像,你再给我画一张好了。” 阿衡想起那些面目全非的画像,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初学画,画得不好,让爷见笑了。”张梓期道:“那时我不在你跟前,全凭记忆,自然画得不像,今天我让你照着画——你想画坐像还是站像?”显然是他想画什么就会给他摆什么姿势让他画! 阿衡道:“我哪敢拘着爷?爷如今是想看书还是去外头逛逛?我先伺候爷。” 张梓期道:“我陪你画像就好。” 阿衡道:“画一张像得小半个时辰呢,爷拣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干着,我在一边照着画就是了。” 张梓期于是找了本书拿在手里看,让他坐在对面照着画——他却哪里是在看书?眼前人秀色可餐,眼光始终都在阿衡身上,笑眯眯地看着他铺纸蘸墨、提笔挥毫。 阿衡每次抬眼看他都正对上他的目光,几次之后禁不住道:“爷是在看书还是在看我?” 张梓期笑道:“那就算看你好了——书中纵有颜如玉,终不及灯下看美人。看来我也得学学画,你生得这样美,还是我给你画像比较好!” 两个人说说笑笑,渐渐熟络无拘。阿衡素知他喜欢自己,虽然论年纪可作得自己父亲,身形也肥胖些,却对自己全心呵护——哪里是主子对奴才?简直是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一般!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这样被人在意过,就是爹娘关心姐姐弟弟似乎也比关心他多些——今天亲身感受,只觉无限温馨。 张梓期听七爷说他身体禁不住,当晚两人便相拥而卧;直到三日后阿衡无碍才行房,也是款款送入,无限温柔。 一路日长无事,阿衡便将诸般经史文章向他请教;张梓期跟他谈论起来,发觉他熟读经史,底子着实不差,也是又惊又喜——见他聪明好学,也不用他说,就说等回来后给他报名考试入学籍,博取一襟前程,也可光宗耀祖。 阿衡见他果然是温厚君子,全心为自己打算,心底越发感动——如今想起师父说他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果然巨眼无讹!如今倒感激师父严厉拒绝自己伺候之举——留着这清白身子伺候主人,自己心里也踏实!他有时候问起七爷怎生调教,也可以直言不讳地跟他说。 不一日到了直隶境内,哪知竟闹起流民暴乱来,主仆三人奔波躲藏了半个月才到京,离限期已然迟了——张梓期到吏部投文报到,上表请罪,好在朝廷也忙着调度军队抗击流民,他这等文官闲职也没人理会,只让他回去等候处置。 在会馆住了一个多月,朝中了无回复;托人打听,说军事当前,其余都靠后,只让他等着。京师物价腾贵,加上张梓期四处打点处处要钱,一个多月下来带来的银子花了一大半——这日安叔提出来,就是朝廷的回复下来,城外打着仗要回去也不容易,还不知要在这里耽多久,不能不作长期居留的打算——与其住在会馆,不如赁个小院,开销可以省一大半。 主仆三人于是搬到个独立的小四合院居住,好在阿衡学过厨艺,一日三餐的家常饭食弄得精洁可口,连安叔也赞他能干——他自幼家贫,平日劳作惯了不觉什么;张梓期看他每日操劳,只觉好生对他不住——可是自己又帮不上忙,每次去吏部都吃闭门羹,心中郁闷难当,不免借酒浇愁。 阿衡看他烦闷,想起七爷说过:“诸事靠朋友帮衬”,“多个朋友多条路”的话,劝他不妨出去走走,结识几个知交好友。 张梓期一口南方话,与京城人交流不便,本来不喜出门,被阿衡劝了几回,便带他一起出来——阿衡年幼聪明,日常买菜就学会了不少京腔,出门打听问路都是他上前,琉璃厂、白云观,主仆两人无事便在城中大街小巷闲逛,趁机熟悉一下京城的风土人情。 (三六)遭逢贵人 阿衡本来只学了十来天的手艺,拿手的不过几道家常菜——幸而杨师傅是名师,菜品虽只教了几道,却跟他说了不少蒸煮煸炒、调味配菜的原理,他人又聪明,在外头尝到什么新鲜吃食,很多菜纵然没做过,看看尝尝便能将大体做法猜个八九不离十,回来就想法子做给主人吃! 当日福州会馆中十来个同乡官员也都困在京城,阿衡不时陪主人回去探问,渐渐几个性子相投的也就走得越来越近。大家轮流做东,后来发现阿衡不光漂亮乖觉,竟还烧得一手好菜,更是人人争羡,都赞张梓期艳福不浅——有时候别人家请客,也请阿衡过去指点厨下一番。 从传开这好厨艺的名声,他怕名不副实遭人耻笑,更加用心钻研,四处请教,他又能举一反三,手艺自然越来越好,居然在同乡圈子里颇有名声了。 这般过了几个月,这日又有人邀他主仆赴宴,坐下不久就有人来单请阿衡,主仆俩见怪不怪,阿衡随那人往后走——哪知穿堂跨院,不是往厨房去,却是到后面花厅,命他参见一位贵人。 阿衡好生蹊跷,他只是个书童,若是贵人召见,也该主人带他来,哪有单见他一个的?看那贵人冠冕华服,正歪在塌上,和旁边塌沿上坐着的人说话——带他来的管家恭恭敬敬上前拜倒,又让阿衡给贵人磕头。 阿衡在如意楼三个月,许多衣履布料都贴身试过,看那两人衣饰都是上好的质料,那贵人指间一个翡翠扳指绿得不带一丝杂色,一望便价值千金,不是寻常人家之物——也就依言磕下头去。 那贵人招手叫他过去,问了几句话,见他说话清楚明白,向旁边那人道:“你看如何?”那人拉过他手臂捏了捏,点了点头道:“果然不错。” 阿衡到了近处,看清那贵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脸酒色之气;对面那人年纪快四十岁了,却是白面无须,眼神也浑浊不堪——便对他们不甚喜欢。好在那贵人随后也就挥手命人带了他下去——阿衡出门时只听得一声:“留下吧。” 这一去他就再也没见过主人的面——开始两天软禁在房中,好吃好喝地待他,就是不许他回家;然后就用马车将他拉到了一个更富丽的地方。 阿衡再聪明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跟人家打听,看守他的家人只说他主人将他卖了——阿衡不信,主人根本离不了他,怎么会随便把他卖了呢?他要见主人,却没人理会他。 阿衡料来多半是那贵人的主意,经他软磨硬泡,百般探问,人家终于告诉他,那贵人是皇庶子——就是当今皇上的干儿子,那日陪着他的是皇宫里的公公,要挑几个合适的人去伺候——阿衡祖坟头上冒青烟,居然被贵人看中,说不定有机会进宫伺候皇上。 能够进宫见皇上——在阿衡的认知中,要过了秋闱、春闱,殿试高中皇榜才有可能见到万乘至尊的真龙天子!他卖身为奴,本来已绝了希望,好容易碰到个好主人、答允他替他报名参加考试,也要过关斩将才有资格赴琼林宴面圣的——现在居然有人告诉他,他这就有机会进宫见到皇上! 这让阿衡有种不可置信的晕眩感,他咬了一口自己的手,很疼!牙印清清楚楚地在眼前——那就不是做梦了! 可是他还是像做梦一样被人摆布——跟他同来的还有四个差不多大的俊美少年,有专人教他们伺候贵人的规矩——什么品级穿什么服色,带什么顶戴,袍服上绣什么补子;见什么人应该怎么行礼,怎么称呼——这些阿衡约略听七爷提过,但京里不比外省,官员多如牛毛,从九品到正一品之外,还有公侯王爵,大小命妇,在这里最要带眼识人!一个称呼不对说不定就会得罪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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