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走到桌边,提笔写下一张字据,递给师兄道:“您能不能先借我一千两银子,我给主人送去,请他好生调养身子——我入宫后一定好生巴结,尽快把这钱给师兄还上!” 他说出这话,紧紧盯着师兄的眼睛——自己这一去到底如何,他自己心里其实没底;一千两银子是他卖身银子的两倍,送还主人一来可以报答深恩,了却自己心愿;二来可以借此测试他方才劝说自己的话有几分真假: 杜鹤影若非对自己信心十足,绝不敢轻易押宝!就是原本只有三分把握,他押到自己身上这一千两,也一定会尽力帮忙——到了这个地步,阿衡只能把自己当成一件货物,尽量卖个好价钱! 不过他虽有了这待价而沽的心思,还是把自己估价太低了——杜鹤影结交权贵,这区区千两算得什么?心想既然要烧冷灶,索性就做得漂亮些。 他银票是随身带着的,掏出一千两送到阿衡手里,连那借条一并推回去道:“你如此知恩念旧,我自然会全力帮你——咱们是嫡亲的师兄弟,你还跟我打什么借条?干殿下府上规矩严,你要出门让人发觉了又添祸事,这样吧,张大人身边不是还有一个管家?我安排你们见一面,你亲手把钱交给他如何?” 他是怕阿衡见了张梓期再旧情复燃,不想再节外生枝,至于银子钱——他执掌如意楼,那一天不经手成百上千?花出去还能赚回来,那却不是什么事! 阿衡毕竟年幼,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听他说得体贴,心底好生感激,倒因方才的猜疑之心有些不好意思,当即叩下头去,道:“师兄,我替主人家谢谢你。”接过银票,那借条仍是递过去,道:“我总不能白拿师兄这么多钱。” 杜鹤影接过借条,却随手撕成了几片,拉起他道:“我就是信不过你,难道还信不过师父?如意楼的弟子到了哪里不出人头地?我不信你这样聪明,还能不给师父争这口气!” 他这一激一捧,把阿衡的好胜之心也激出来了——心说干殿下和掌柜的既然都对自己寄予厚望,怎么也不能泄这口气,遂道:“师兄放心,我一定好生上进,绝不给师父师兄丢脸!” 转眼快到中秋节了,朱宁将他和慧生送入城西一个更加富丽豪阔的大宅——皇上十五晚上向例是跟太后皇后一起过节,十六晚上肯定要回这边,朱宁是总管,备下各种烟花杂耍凑兴,而阿衡慧生是压轴的好戏。 (七)豹吻惊魂 哪知准备了一场,十六日皇上却另外有事没回来,一切只好作罢,把他俩安置下熟悉一下环境——慧生以前常伺候堂会也罢了,阿衡却是头一次经历这伺候人的差事,不免相顾悻悻,看来真是圣意难测。 两个人名义上虽是小厮,却没人给他们安排什么具体差事——长得这么漂亮,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皇上看上,飞上枝头变凤凰,没人敢随便得罪他们。 慧生唱得好,最初和这里的昆班一起练过,便常去那里;阿衡因为会烧菜,朱宁就派他到膳房帮忙——这倒正合他的心意,正好借机探问皇上和身边亲贵的口味!人生得漂亮,嘴巴又甜,手脚勤快,加上有眼色——他很快便和膳房上上下下打成一片,大家都喜欢他。 他每日做事之余,便是留心察看,和众人的聊天中也慢慢知道:这个地方叫“豹房”,是皇上的外宅——是因为养着皇上最喜欢的花斑豹子而得名!皇上因为爱玩爱热闹,嫌宫里拘得慌,平日十天里有八天是由皇庶子陪着在这里住,如今却好几天没来了,大家都觉得很稀罕。 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流民暴乱,攻州克府,皇上这几天忙着跟阁臣商议调兵遣将的事——要不是朝中大臣拦着,他还想亲自上战场——所以才没顾上来! 阿衡不知道这位皇上天生好武,他半年前进京途中经历过流民暴乱、遇上打劫四散奔逃的日子,想起打仗来就觉心惊胆战!而皇上居然不避危险要御驾亲征,果然不同凡响! 他遇到皇上那次让他一辈子忘不了——那天闲来无聊,他又去看后头养着的各色猛兽——有老虎、有豹子,都是地上挖的一丈多深的大坑,周遭再砌上数尺高的围墙,人可以看到猛兽,又不会被伤到。 养豹子的老魏认得他——新来的两个美少年都来这里看过新鲜,一个来了一回再也不来了,阿衡却随和好说话——来了两趟混熟了,就教给他怎么拿肉喂豹子——要新宰的猪羊,切成大块扔下去,但是豹子脾气怪,肉掉在地上脏了就不肯吃;要拿钩子吊在半空才行。 他当时正趴在围墙边往钩子上挂肉,忽然自己身子一轻,不知是谁在后头推了他一把,一个立脚不稳就往围墙下跌去——而下头就是那不停逡巡的花斑豹子! 阿衡吓得一声大叫——豹子刚吃了一块肉,嘴角还蘸着血,正对着继续抛下的食物跃跃欲试,这要是跌进豹坑里,岂不成了它腹中美食? 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悬挂在半空的铁钩子,口中急叫道:“魏叔,魏叔,快拉我上去!” 可是任他怎么叫,上头没一个人帮他——难道老魏拿东西去了不在这里?他随着铁钩在半空荡来荡去,而豹子就在他身下数尺转悠——方才手里的肉块慌张间落在了地下,豹子看都不看那肉块一眼,却瞪着两个圆圆的眼睛觑着他。 阿衡不敢再叫——生怕惊动了豹子,立刻扑上来。他只有把全身的力气用到两只手臂上,捯着系铁钩的绳子往上爬。 那豹子跃起身便向他扑来——阿衡尖叫一声,不知道自己的腿会不会被咬住!好在绳子一晃,他趁机一蹬坑壁,让绳子荡开躲避——这般躲过了几次,终于有一次右脚一凉,鞋子被豹子抓了去。 豹子几次无功,一声低吼,腰往下一塌,往上纵得更高!阿衡一边大喊“魏叔救命”,一边拼命往上爬——耳边却“嗖”的一声,一团黑影掷到那豹子头上,豹子“呜”的一声,却将那掷中它的肉块叼到了嘴里。 阿衡只觉小腿上一疼,料来多半是被豹子利爪抓伤了——他痛呼声中,却听头上“哎哟”一声,有人道:“受伤了——快把绳子拉起来。” 阿衡忽觉腾云驾雾一般,身子高高飞上半空,然后就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阿衡魂飞魄散之际,好容易有个人接住他,死死握住那人不放。听得耳边众人喝彩不止,都道:“好身手!”“大将军威风八面!”“身手了得”。 阿衡好半天才睁开眼睛,抱住他那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眉目俊朗,满脸得意之色——就听他道:“这一招叫怀中抱月”,居然抱着他在人群中转个圈子,好像赢了什么彩头一般。 阿衡豹吻余生,神魂好容易归了壳,却被他掂得头昏眼花——不知道这位大将军是谁,但人家救了他的命却是真的,待喝彩声渐渐平息,才道:“多谢大将军,请大将军放我下来,容我拜谢救命之恩。” 那青年低头看他一眼,道:“救命之恩?哈”,便即放声大笑起来;他身边众人也跟着大笑不止。阿衡心说这又有什么好笑?这人敢是没救过人——至于得意成这样? 不过惊魂渐定,倒觉出小腿上疼来。那青年看他脸现痛楚之色,回头看裤脚红了一片,这才想起来道:“对了——这孩子受了伤,快传太医来给他看看。”一边向他一笑,道:“对不住,忍忍啊——等一会儿就不疼了。” 阿衡有些莫名奇妙,心说你救了我,我谢你还来不及,跟我说什么“对不住”?有人备下座椅,那青年抱着他坐下,却看着他道:“你生得这样俊俏,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八)万乘至尊 阿衡没想到他这样直率,道:“我叫阿衡——才来这里几天。”眼光在人群中找到皇庶子朱宁。朱宁笑嘻嘻过来道:“我上次不是跟您说过,有两个孩子还机灵,预备伺候皇上的,您看还合意么?” 那青年笑道:“你倒是孝顺——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阿衡心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朱宁明明说自己是来伺候皇上的,这大将军居然敢据为己有!而且到现在还抱着自己不放!当着这么多人他就不怕被皇上知道? 说话间太医过来,跪下叩见皇上。那青年一摆手道:“这孩子的腿让豹子抓伤了,你给看看碍不碍事。”仍把阿衡抱在腿上,就这么让太医给他看伤。 这一下可换作阿衡发愣了——朱宁是皇上的义子,所以他觉得皇上怎么也得三四十岁了;而且方才大伙儿不是叫这青年“大将军”么?这人举止随便之极,服色也是大红箭袖的富家公子打扮,非如皇家的一身明黄;看他身边的人也全无畏惧他之意,实在跟阿衡想象中高高在上的万乘至尊差了十万八千里! 阿衡惊讶太过,左看右看,连腿上的伤也忘了!实在忍不住,看着他道:“您,您到底是大将军还是皇上?” 那青年正是当朝皇帝,不过他不喜拘束,自封“威武大将军皇甫骏”——本来一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听他这么问,又“哈”的一声,刮了他鼻头一下道:“你看我是象大将军还是象皇上?” 阿衡心说怪到周围人都不怕他,这人也真是好说话,遂道:“象大将军多些。” 皇甫骏双手一拍,道:“好孩子!有眼光!方才你在那豹坑里很是机警,回头我上阵打仗也带你去。” 阿衡惊道:“要上阵打仗?那些流贼可杀人不眨眼,” 皇甫骏道:“咦?你怎知道流贼杀人不眨眼?” 阿衡亲身经历过,于是讲给他听——他们来京的路上,那一晚睡到半夜,忽然喊杀震天,流贼来犯,官兵没搞清怎么回事就被流贼攻进城来,大肆抢劫富室,劫掠妇女,有敢反抗的便被当街斩杀!他们的马车也被抢了去。 皇甫骏听他说着,脸色逐渐肃然;阿衡忽然看到朱宁向他连使眼色,也怕言多失口,便不敢再说。那青年却不停追问——贼兵有多少,带头的是何模样;官军有多少,支撑了多久?阿衡才要接口,朱宁上来打圆场道:“皇上不必忧心,宵小流窜闹事而已,官军一到,定然烟消云散。” 阿衡这才确信这人是皇上,就见他放开自己,站起身来道:“宵小闹事——闹得河南山东直隶全都不得安宁了,你们还只管躲在后头说这轻闲话。”说完便大步往前去了。 朱宁给当场撅了一句,回过头来狠狠一指头戳在阿衡脑门上,低声骂道:“皇上来寻乐子的,你偏来填堵。”却也顾不上多骂他,匆匆跟着皇上往前去了。 众人都跟着皇上去了,并没人理他,好在阿衡的腿也都裹好了——被花豹爪子划了一下,虽然流了血,伤得并不算重——他望着皇上挺拔矫健的背影,心中却不知什么滋味:都说皇上爱玩爱闹,这不对军国大事挺上心的么?他要真是贪着让自己伺候他,那才叫我瞧不上呢。 众人散尽,老魏才出来,拉着他道:“腿受了伤走不动了吧?在我这儿歇会儿吧——皇上就是爱捉弄人。” 阿衡听他说了才知道——这位皇上天生好武,任性爱玩,喜欢恶作剧捉弄人!自己之所以掉进豹坑里,根本就是他一时兴起故意把自己推下去的! 怪道自己当时觉得有人推了一把?掉下去后老魏也不出声——不过几次关键时刻都有人拉绳子,丢肉块引开豹子,一问果然是皇上亲自操持!所以自己受伤他才会说“对不住!” 想到方才被他抱在怀里那份踏实安稳,阿衡禁不住心潮起伏——那双臂膀真是有力,还抱着他大转圈子呢!真想不到皇上这样随和好说话,在他身边很舒服啊——可不知这次有没有惹得他不痛快?他抱着我在腿上那么久,应该是挺喜欢我的吧? 他心中拿不定主意,便问老魏:“我今天乱说话,皇上是不是生我气了?” 老魏道:“皇上倒不爱生气,不过你不跟皇上凑趣,干殿下怕是不高兴了。” 老魏几代都是驯兽的,便跟他说这地方的来历——这里原本是驯养各地进贡的百兽的地方,当初刘太监要把持朝政,专门哄着才继位的皇帝玩乐,才命朱宁兴建了豹房,专门陪着皇帝玩;后来刘太监坏了事,朱宁怕皇上厌弃他,越发纵着皇上的性子,花样翻新地给皇上凑趣。 阿衡想起当初师父说的“为官的还不一样是皇家的奴才?一般的协肩谄媚,讨好上司?”——如今看来,真是一语中的。可是皇上总是皇上,总不能让造反的夺了天下去,朱宁一味粉饰太平,岂不耽误正事? 老魏看他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种见识,拍着他肩膀道:“你倒是明白——朝廷里的阁老大臣们倒是有不少忠臣;可老跟皇上立规矩,唱反调,皇上看见他们就烦!所以才喜欢躲出来玩——亏得皇上身边的张公公老成些。” (九)误打误撞 老魏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去拿东西,回来任凭阿衡再怎么问,却只说些闲话,关于张公公再也不肯多说——阿衡后来才知道,张公公和朱宁暗里叫着劲,老魏因他是朱宁带来的,自然不肯再说张公公的好,以免多惹是非。 阿衡看老魏忙起来,也不好再扰他——想想自己腿脚不便,这几天只怕出不得门,未免长日无聊,自己身无长物,遂问老魏有什么书没有。 问完自己也觉好笑,老魏只怕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自己居然问他要书,可真是问道于盲了。哪知老魏回到里头,竟真的检出一本书来,阿衡接到手里一看,乃是一本《尉缭子》 老魏道:“这是有一回皇上来喂豹子时拉下的,后来想是忘了,一直扔在这儿几个月了——这边也没人识字,不知道写得什么,你要识文断字就拿去。” 阿衡知道这是一本兵书——他原来专心科考举业,这些书却从没看过,既然是皇上拉下的,倒不妨好好看看——如今外头流民暴乱,看皇上也很关心,看看兵书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他托老魏帮忙跟膳房说一声,这几天受了伤先不去了,便慢慢拖着脚挨回自己住处。膳房里有个跟他交好的小太监叫小罗的,听说他受伤特地来看他,一日三餐便带过来跟他一同吃。 那本《尉缭子》虽被列为武经,倒不光说的是武事,都是些治国治军的方略——看得阿衡大开眼界,手不释卷。小罗来给他送饭看见,问他看什么这么入神,他也便说些排兵布阵、攻城掠地的法子——男孩子本就喜欢这个,这一来小罗越发喜欢来,没事就跑来听他讲怎么打仗。 皇上倒好像真的把他给忘了,一连几天除了小罗他这里再没人来——第二天他才想起来,好像慧生也不见了。过几天他腿脚好了,找人一问才知道,干殿下让慧生给皇上唱曲解闷,所以他这几天一直随侍皇上没回来。 阿衡心里一酸——看来干殿下真的是厌弃了他,单叫慧生伺候;皇上有了慧生,自然也把他抛在脑后了——好在他能讲书的事让小罗在膳房里一宣传,便有人拉着让他给大伙儿说说,说得高兴起来,十来个男孩子便分成两伙儿,互相攻城打闹——反正这些日子皇上不在,总管朱宁也不在,大家乐得自玩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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