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晨跟在他的身后,心里却十分疑惑:这样九拐十八弯地在林中已走了半个时辰,真不知道这凌韶渊到底是怎么想的,仅是一个居住的地方便要设计成这般模样与外人隔绝起来。就连平素里得罪了许多权贵的墨昀也并未把谢渊阁搞成这样,敢情这凌韶渊开罪了很多人,为防止他们来报复,所以才设置了这么多机关。但凌韶渊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人。莫非他正是要印证他瀚月居士的称谓?还是,这个神秘的瀚月谷中藏有什么玄机,于是要设如此复杂的机关,来保证它不被外人发现和参透? “还要多久才能到?”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晦黯,蓝晨有些不耐地说道,而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个神秘的人的无从揣测而感到一阵悚惕。 凌韶渊淡然地答道:“快到了,除了这竹林,再行半里路便可到达。” “半里?!”他微愕,叹道:“没想到这瀚月谷这么大。”语气中带着几分狐疑。 而他却只是微微一笑。虽然对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常,但这一路上他举手投足间所表现出来的急躁与不安却是很明显的。于是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好让人家平静下来,去面对他不敢面对的一切。 蓝晨故意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其它的东西。他望着远处依稀可见亭台楼阁,再次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如此幽静,却又广阔得可以容下这么多建筑?” 凌韶渊神秘地笑了笑,只答:“这个恐怕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秘密。”他淡淡地道。 蓝晨清眸盈动,怔怔地望着他:我也知道这是个秘密啊,所以才想知道。他觉得只要和对方接触得越多,就觉得他越发难以捉摸。因为毕竟要在一个山谷中建起那么多楼房,并在入口设下如此繁琐复杂的机关,并不是寻常人所能办到的。这一切都只能向他传达一个讯息:凌韶渊绝对不简单!他抿了抿唇,便也不再言语。二人穿过竹林,绕到了那座院落的后面。而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更加幽深的林子。 林中松涛阵阵,曲折蜿蜒的青石路上弥漫着霜白的雾气。不远处是一方小湖,湖面升腾着袅袅氤氲,雨水在湖面落下一圈圈细小的波纹,映着周遭的清净,寂淡的微香在空气中幽幽地飘浮着。 依稀可以望见湖的右方有一个拱起,上面已延满了常春藤,给人以一种幽静的气息。 只听凌韶渊说道:“到了。”说罢,正欲向那拱起的地方行去,但见身旁的人忽然顿住。他有些不解地回头望向脸上已毫无血色的蓝晨:“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他么?为何现在他已经在你的面前,你却犹豫了?”他虽然知道他有些不安,但他以为他真的很想再见墨昀最后一面,可是他错了。虽然对方一直说要来证实,但那不过是为自己逃避现实的一个借口,是他还不愿接受墨昀已死的事实。 蓝晨停在那里,望着不远处那个让他揪心、窒息的地方,沉痛、哀伤如洪流般汹涌而来了,冲击着他的肺腑,使他激动得无法自持,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声音阴沉惆怅:“他真的死了?”我这伞柄的手指苍白如雪,他咬紧下唇,绝美的脸此时仿佛竹叶上的飞雪,有着说不尽的清煞。 ——原来自己到现在还是不愿去相信,不愿去接受!原来先前一直只是在想去瀚月谷找他,却从来没考虑过一旦这一切已成事实,自己又该如何应对,这接下去的生活又该如何继续。也许并不是他没有试着去想,而是没有勇气去想吧。 单薄的身躯仿佛要融入雾气之中,雨水如珠帘一般模糊了他的双眸,他有些艰难地呼吸着。 渐渐地,看清了那个坟墓,看清了墓碑上的字,那遒劲古朴的字,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名字。 ——这一切已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 所有的希冀,在这一刹那破碎,碎得彻底,令人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得彻底! 山石震动,百木簌簌,鸟雀长飞,风雨潇潇,目断一溪烟水。 “你真的食言了……”脸上血色褪尽,声音如薄雾,飘渺而细微的颗粒,穿透了冰冷的空气。 细密的雨丝透湿了他的衣衫,衬出了他修长而略瘦的身影,泪盈于睫,孱弱的身躯在风雨中轻颤,一阵凉意袭上心头,百断愁肠。 雨伤旧梦。 一切的爱恨情仇随着微尘、泥土、飞絮,纷纷扬扬,一去不返。 没想到人间百转,四处寻遍他的踪迹,到头来却是得到了天人永隔的结局。落叶飘飞,飞鸿如泥,花开花落,缘起缘灭。时隔半年,谁曾想到一切如同被风碾碎的树叶,化作齑粉,满天飞扬,而后颓然坠地。在沧海桑田的尽头,万境归空,只剩下万念俱灰。 也许,早就应该想到他已经不在了,只是一直不敢去面对,一直无法对自己的内心屈服。可当事实血淋淋地摆在自己面前时,才浑然发觉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 凌韶渊行至他的身边,为他打起伞,遮挡着绵密而落的雨水。竹伞青盖亭亭,在风中凄然摇动,雨水如帘幕般从伞沿上滴落。 他轻声道:“他已经死了,无论你是否想要接受都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这一点我早就跟你提到过。而你却不相信,如今来到这里,就应该清楚它只会让你再痛一次,再伤一次。放开吧……” “不!”蓝晨沉声将他的话打断,身体颤抖得难以自持,“不!我不相信他死了,他不会死的!他不会……”不断地摇晃着脑袋,沉重地喘息着。 凌韶渊想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天空阴霾沉郁,已渐渐地暗了下来。雨不断地倾泻着,将周遭织成了一片水网。 蓝晨扑倒在一片泥泞之中。污泥侵染上了他如雪的白衣,凌乱的长发贴在身上,俊逸的脸此时已是痛苦不堪。嘴唇翕动着,沉吟道:“我不信!我不信……”他伸手开始刨着坟墓顶上的泥土,用力地撕扯着蔓延在上头的藤木。 他是来证实墨昀的生死的,如今就将让他刨开他的坟墓,证实得更彻底一些吧。 手指插入坚硬的泥土中,不停地向外拨开土层。尖锐的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插入肉里,一片血肉模糊。血,掺杂着雨水和泥水,在一层又一层被翻开的泥土中流淌出来。 凌韶渊紧蹙眉头,对他近乎疯狂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反应过来,忙扔了雨伞,拉住他,阻止着他的动作。 他厉声道:“不要再继续了!” 然而对方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想要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去:“放开,放开我!” “那不过是个衣冠冢。”一个低沉得好似酒一般温存的声音自空气中响起,华丽的音线悠然地飘浮在空中,却是让蓝晨浑身一震。所有的动作在那一刻凝滞住,身体也变得僵硬。 凌韶渊也微微一愕。 那声音…… 第八章 那声音……是他最为熟悉不过,也最让他感到震撼,曾经让他几度沉迷、深陷。 凌韶渊在一霎,身体也不禁为之蓦地一僵,松开了箍在蓝晨肩上的手,挺直了身体,望向湖对面的那道坐着的身影。 暮色苍茫,湖面雾气升腾,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是依稀看见对方并没有撑伞,穿着的一件深蓝色的锦袍却因为雨水的关系,而染成了近墨色。 失去了扶持的力量,蓝晨的身体骤然瘫倒了下来,已血肉模糊的手无力地支撑着地面,使他不至于倒在地上。他吃力地回头望向声音的来源,一度感到自己将要窒息了。 ——是墨昀! 就算只是一道模糊的身影,他也认得出那人就是墨昀。 这个他心心念念,让他痛彻心扉的人。 他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 可,为何要骗自己说他已经死了呢?如果自己真的认为他已经死了,如果自己不来证实,是否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里有太多的疑惑与惊诧,然而他已无法思考,脑海中有那么一霎那一片空白,什么东西都消失了。 那低沉却听来淡淡的声音一如从前一般,毫无任何变化,但却激起了蓝晨内心所有澎湃:“晨儿,你终于来看我了。” 蓝晨心中一窒,似乎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他一脸难掩的震惊之色,更多的是不知所措。良久,他才艰难地站起来,怔怔地望着湖对面坐着的那道人影步履蹒跚地向他行去。 而凌韶渊则立在原地,有些不解地看着墨昀,眸底幽深如渊,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天已暗了下来,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夜雾缭绕,林中昏暗得只能看到三个人影。 树影在雨中淡如泼墨。 夜风沁凉,落叶飘摇,残泪割脸如刀。 蓝晨每移动一步都是那样辛苦,茫然无神的目光不可置信地望着墨昀。好不容易行至他的面前,本想开口说什么,声音却骨鲠在喉,苍白如纸的嘴唇翕动半晌,却终究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觉自己竟连呼吸眨眼的勇气也没有了,生怕只要一闭眼,再睁开时霍然发现一切只是一个梦境。 “晨儿。”墨昀轻唤了一声眼前人的名字,幽蓝如冰的眼眸中流转着一股忧愁与无奈。 他被他如此一唤,脑子再一次空白,双腿瘫软得几乎无法站定,被淤泥染脏的白衣在冷风中飞扬,使他打了个寒战。半晌,才听他吃力地说道:“为何要骗我说你死了?”一开口,竟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然沙哑。 墨昀避开了对方灼热的目光,望向湖对岸,那昏暗深处依稀可以看见表情平静淡然的凌韶渊。他的声音仿佛经过岁月的沉淀,良久才从喉间泻出来:“本来已不打算再见,也不想让自己成为你的牵挂,更不想让你矛盾,毕竟你我之间还有一段无法化解的仇恨。” “为什么?”他紧紧地蹙起了长眉,沉声道,“为什么你一直都这样一意孤行?为什么你不问问我,倘若我不再计较,倘若我愿意为这段感情抛弃所有,我们是否还能在一起?你为何不问?”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打从那日去而折返,却在路途中碰到因身受重伤而你,我就决定为你抛弃所有,可是,你为何不给我机会,为何要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他的心如刀绞一般。 墨昀微怔,许久才淡然一笑,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道:“因为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若不是不忍看见你方才这般模样,我想我……” 蓝晨愤怒地截断道:“你是否预备这辈子都不再出现?” “是。” 短促的声音如同被利刃割断一般,使得蓝晨心底一阵抽搐。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不禁伸手一掌扇向对方的脸颊,然手掌到了一半便被截住。 ——墨昀握住了那双还带着泥泞与血水的手。 他低头望着被自己握在手中的修长的手此时已被石子划破了大大小小数十道伤口,血还在流,使他一阵心痛:为何会这么傻?他低头用舌头舔了舔他手上的伤,柔声道:“痛吗?” 蓝晨浑身一阵瑟缩,对方手上的热度不断从自己冰冷的手心传入心底。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得庆幸。他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真实,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手指被他这么一舔,反倒是作疼起来,原先所忘却的疼痛,此时却越发清晰。 他咬着已然渗出血来的下唇,泪水夹杂着雨水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泛滥。他再也无法站稳,身形一阵摇晃,正欲瘫倒在地,却被墨昀扯到了怀中,身体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对方的大腿上。 “晨儿……”他在他的耳边厮磨着,轻轻地呼唤着他,感受这让他魂牵梦萦的气息,随后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微微地闭上幽蓝色的双眸,声音低沉轻柔:“好想你。” 蓝晨顿时感到一阵委屈和伤心,开始抽咽起来,将他拥紧。 墨昀用手拨弄着他凌乱的黑发,浃黑迷蒙的眼眸中的光芒有一丝黯淡——此时的我已不是彼时的我了,难道你还没有发觉么? 也许正是因为一心只在他身上,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其它的事情。蓝晨确实没有留意到对方乃是坐在一张木制的轮椅上的,他只是感到有些异常,当他惊觉过来时,对方的脸上已然恢复了原先的孤傲与冷漠。 蓝晨敛起了长眉望向他,只觉对方的下肢异常冰冷。不同于胸口因被雨水打湿而透过衣衫传来的阵阵温热,他的双腿此时此刻犹如冰霜一般毫无温度。 他怔了怔,伸手抚摸着他冰凉的下肢,这才发觉对方是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的。他不觉心头一凛,随后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被泪水迷蒙的眼底满是惊恐与不安。他不愿去想,更不敢去想这即将被道明的事实,惨白的双唇颤抖地吐出一句话:“这、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你的腿怎么了?!”他担心地望着他。 墨昀抿唇,抚摸着他越发消瘦的脸颊,却是沉默不语。 蓝晨记得挣脱他的怀抱站了起来,但觉双腿发软得已然无法站稳,趔趄了一番后,抬头仔细地打量着他,胸口一阵窒息的疼痛猛袭而来。雨水和着寒意使他的前胸后背一片冰凉,脏乱不堪的白衣贴在身上,衬得他清韧的身影更加单薄孱弱。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心潮剧烈起伏,泪水好似要被冰封一般寒冷刺骨。他的声音难掩震惊,更无法压抑内心的悲恸与哀伤。 ——为何上天总是爱这样捉弄自己?!为何要先告诉他墨昀已经死了,而后再让他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悲喜交集之际,却又让这个使自己爱得发了疯,想得撕心裂肺的人变得残缺,变得因为害怕他成为自己的负担而选择疏远,选择离开,选择不再相见?这是为什么? 墨昀只是淡淡地望着他,不作声。 凌韶渊不知何时已到了蓝晨的身后,却也不发一言,只是这样平静地望着二人。淡色的丝衣在风中震颤,夜雾中他清单沉静的表情给人一种悠然出尘的意蕴。 墨昀的视线越过蓝晨望向他,随后他朝对方微微一颔首,伸手勒转了轮椅,拨动木轮向林外行去。 落叶纷飞,如蝶舞轻狂,在细雨中沁着秋日的凉意,随风坠入一片泥泞与雨水之中,使人百断愁肠。 寒蝉凄切,草迷烟渚,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竟无语凝噎。 那道冷漠的身影被苍茫的夜雾所包围、吞噬,随后彻底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蓝晨浑身僵硬,对方的漠然离去使他不知所措,素面覆雪,莹莹的泪痕如破碎的琉璃,衬着那带着血的唇瓣,让人为之心碎。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也难以置信。一切是否真如梦中所言,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而终选择不再相见。难道二人之间的怨隙终究无法化解?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切再进行下去,再纠缠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不过只是形影相吊,孤独一生罢了。 氤氲升腾,细雨如帘,枯林疏落鸣悲风,孰又知,一次漠然返身,引人肝肠尺寸断? 凌韶渊平淡的声音字他身旁响起:“此事说来话长,我并非有意隐瞒,实属无奈,还望见谅。” 蓝晨不语,依旧定定地望着墨昀消失的地方,希冀企盼着对方能回首,能走到自己的面前,告诉自己他还没死,并且毫发无伤。只要自己愿意,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这一次,他也不会再离自己而去,自己也可以抛下所有的执念与其海角天涯。 可是,他并没有如他所愿,再出现。 只听,凌韶渊又道:“如果你愿意,不妨随我先回去,这一切事情还得和你细细道来。墨阁主的状况也并非你想象得那样糟糕,相信我!”他凝视着对方绝美的侧脸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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