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晨回头看着他，确定对方并不是在安慰自己才点了点头，有些吃力地迈开沉重的步子，尾随着他向林外行去。夜，已深，细雨渐歇。
山谷远含风，竟比外头要冷许多。
屋内，灯火通明，幔帘轻垂，古雅的香炉散出袅袅沁静之香。珠帘噼啪相撞，一如泛着荧光的晨曦。
墨昀坐于床榻之上，长发披肩，淡色的亵服衬着他那清冷孤傲的神色，一双幽蓝色的眼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晴空，浃黑迷蒙却充满睥睨天下的气势。
其对面的桌旁则坐着蓝晨和凌韶渊二人。
香鼎迷蒙，烛影摇曳。
蓝晨垂首不语，只是望着手上已被清理过的伤口，黑瞳黯然无光。他已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衣衫，却是凌韶渊的衣物。因为他包袱以及衣物早在洛阳城郊时便因遭到宁馨儿暗算而丢失，到镇上买了一件又在方才被淋湿，无奈之下只好着了凌韶渊的衣服。平素里穿惯了白衣的他，虽觉得有些别扭，但衣服恰好合身，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还未干透的长发披散着，一直垂落至腰际，衬得他修长却略瘦的身影更加单薄。
而凌韶渊则坐于他的身旁轻呷着淡茶，依旧是一副清清浅浅的模样，而目光却一直在墨昀与蓝晨身上游走，却良久不作声。
静谧的房间，竟让人感到有那么一刻连空气都凝滞了下来。
夜色清妍，门外的竹林，细草香生，藓阶蛩切。
月斜窗外风敲竹，隐隐笙歌处处随。
半晌，凌韶渊才轻咳了一声，觉得这一切还是由他来说比较妥当。于是放下茶盏，理了理思绪，对一旁的蓝晨道：“当日我在落马坡遇到墨阁主时，与先前我说的一样，他一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我将他救回后，本以为回天乏术，死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他顿了顿，睇了坐在床上一脸淡漠的墨昀一眼，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续道，“却没料想到他竟会有如此超乎常人的恢复能力，仅是三天不间断地用药，他便苏醒过来。若是换作他人，就算有更好的药，恐怕也早已命丧黄泉了。”
蓝晨咬了咬下唇，却是依旧低着头不发一言。
凌韶渊继续说道：“但终因伤势太重，这接下去的几天除伤口在不断愈合外，其它方面都毫无起色，一天之内甚至会一度陷入昏迷之中。更可怕的好似阁主他的足少阳络脉俱损，导致内力尽失，下肢瘫痪，坐不能起。无论我如何用药物与针灸，都无法疏通他的筋脉，是他恢复过来。”
蓝晨听罢，紧紧地蹙起了眉头，面沉如水，抬头望向对方，暗哑的声音如十月的飞雪，不及落地便已融化：“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有。”他正色答道。
他闻言，眼睛蓦地一亮，竟有些激动不可自持：“什么？”
凌韶渊的声音依旧淡泊高远，不徐不疾地道：“你可曾听说过‘幽冥草’？”
“那是禁药。”他敛着长眉，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不错，”他颔首道，“这‘幽冥草’产自西域，还有一个别名叫‘黄泉勾魂’。却是因为它有极强的毒性可以使人神智紊乱，精神失常，而一直是行医之人的忌讳。可他还有更可怕的一点，就是倘若它和天山雪莲、青葙等几味普通可见的药物相结合便可以产生一种可以控制人心的毒素，使人失去自己的意识，全权为他人所控制。这就是所谓的药人。”
蓝晨颔首，表示明白。
凌韶渊又道：“蓝公子应该也听说过五十年前震惊朝野，撼动武林，甚至是整个中原的事吧？”
“你是说前朝遗孤为夺回江山和皇位，派出二百名药人夜袭皇宫的事？”
“正是。”他点头，“当时朝纲动乱，纷争、谣言四起，虽最终得以平息了内乱，却也使得朝廷元气大伤，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才得以恢复过来。也正因为如此，这作为罪魁祸首的药物——‘黄泉勾魂’，也在那一年间成为朝廷明令禁止贩卖和收藏的禁药，但也是因为这一点，通过贩卖幽冥草牟取暴利，通过它来研制药人，便也成为了一心想坐拥天下，一展雄心的野心之人的一个不可错失的契机。”
“你对它似乎很了解。”蓝晨双眸中有一丝冷意与防备。
而他却不以为意，淡淡地道：“那是因为阁主的伤势需要它。”
他狐疑道：“哦？他可是剧毒之药。”
“但它同时也是疗伤的良药。”
“你确定？”一想到墨昀可能会用这种药来疗伤他就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你不相信我？”他剑眉一敛，望着对方。
蓝晨抿了抿唇：“老实说，我真的有些担心。”说罢，他睨了墨昀一眼，却见对方仍是漠然地坐着，目光悠长深邃，让人看不出一丝玄妙。
凌韶渊却是浅浅一笑，笑容如温玉般润泽，接着道：“恐怕你不知道，我此番出谷正是为了这幽冥草。”
他怔怔地望着他，越发震惊、怀疑：“你能拿到这禁药？”
他依然笑着：“你可别忘了，当今世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权贵垄断了这一药物，并且意图不轨。”
蓝晨听罢，也想到了这个人，不禁心头一凛：“丞相？！”两个字低低脱口，眼中寒气毕现：不错，是他！
他继续道：“所以，只要有门路就可以得到这人人畏忌的‘黄泉勾魂’！”
蓝晨轻轻地点了点头，思绪暗萦，对于这“黄泉勾魂”的药性他也曾有所听闻，知道他虽然可以使人精神错乱，却也是一种疗伤的良药，可以舒筋活络，只要将药量以及与它配备的药物的用量控制妥当便可。
此时，一直不作声的墨昀却忽然抬头望向凌韶渊，华丽且低沉的声音响起：“凌公子为墨昀所做的一切，墨昀感激不尽。”他意味深长地睇了蓝晨一眼，嘴角牵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似乎更是因为他能将蓝晨带过来而有所感激。他道：“倘若阁下有何要求，只要墨昀能力所及，定当为阁下办到。”他虽笑着，可神色却一如平常一般淡漠，眼底深邃如渊，望着他似乎有着任何人所无法领会的意蕴。
而凌韶渊只是笑了笑：“我只是按我的原则办事，并不需要阁主的感谢，更不需要阁主来还这个人情。”
墨昀微笑，双眸幽蓝如冰，道：“凌公子可否让我与晨儿独处一会儿？”
“那是自然。”他立刻会意，长身而起，行出了门外并掩上了门。 第九章
“晨儿。”墨昀望着一脸沉郁，自从回来便一直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话的蓝晨，轻唤了一声。
蓝晨阴沉着脸，听到对方叫他却头也不抬一下，额前的碎发遮挡了他的脸，使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他见对方不给任何回应，却是悠然一笑，语气也随之柔和了不少：“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蓝晨抬头睨了他一眼，随后又别过脸去不理会他，意思正是想告诉他“不错，我正在生你的气”。
墨昀见状笑得更加狂放，浃黑迷蒙的双眸透着幽蓝的光晕，动人得好似要让人深陷进去，声音低沉却不可抗拒。他拍了拍床铺，道：“过来，坐我身边来。”
他依旧沉默以对，晶莹颤动的双眸尽是委屈，然而更多的是茫然无措：再次见面才霍然发现原来我们之间还有如此多无法轻易解开的心结。你会原谅我的背叛吗？我师父和翎翼山庄的众师兄弟的仇又该怎么报？自己曾经说过，等到自己恢复了武功一定会回来找他报仇，可是……这仇又该如何报？原来我一直都在逃避，从一开始便在逃避！还有我昨夜和凌韶渊之间所发生的事，又该如何开口，如何解释？你又会怎样看我……这一切该如何了结，又该如何释怀？原来一直想着只要找到你，其它所有的事都可以不再计较，可当再见面时，却始终无法办到，始终还有很多事是我放不下，看不开的。原来自己一直都还在纠结，一直都放不开。
墨昀微微蹙了蹙剑眉，沉声道：“莫非要我过来？”说罢，他撑起上身，作势要下床。
蓝晨一愕，对方已掀开被子手撑住身体向前倾了倾，欲爬下来。他心中一震，急忙制止道：“你别动，我过来。”言未毕，已起身行至其床边扶住了他的身体，让他再次躺好，为其盖上了被子，一脸无奈、不快地坐了下来。
他笑了笑，凝视着这个日夜思念，望眼欲穿的人儿，心底竟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伸出修长坚挺的手，轻抚着对方可以揉出水来的犹如凝脂一般的脸颊，却越发觉得他比以前更为消瘦了。
——是因为自己么？
胸口猛地一阵绞痛，是他敛起了眉头。
被他逼迫着半推半就地坐到床上的蓝晨黑着脸，语气冰凉：“墨昀，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什么？”他有些疑惑，抚着脸的手滞了滞。
蓝晨继续道：“无论是开始，还是我失忆以后；无论是你杀了我师父他们，还是为了救我而弄成这般模样；无论是骗我说你死了，还是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让我到你身边来。这一切，你可曾考虑到我的感受，为何你一直都是这样独断独行？”他望着对方，咬着淡唇，眼底已若隐若现地有了水光。
墨昀心头一窒，手指有些僵硬，半晌才沉吟道：“是吗，真是这样吗？那为何先前一直不肯对我说出你心里的想法？”华丽的音线有着不同于往常的温和与宠溺。他拨了拨遮盖了对方眼睛的碎发，脸上的那一抹浅笑似乎连冰都可以融化掉。
柔和的语气使得他再也无法自持，本已在眼中打圈儿的泪水便如同解了禁锢一般不断自眼眶夺出。他抿紧双唇，低下头去，似乎不愿让对方自己这么快便妥协了。
而墨昀却忽然凑近，捧起他有些苍白却依然空灵绝美的脸，轻轻地吻了上去，吸吮着脸颊上苦涩的泪水，轻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最后的一丝幽怨也在他的这一句话后被彻底击散，蓝晨顿时泣不成声，湿润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在跳动的烛火中闪着晶莹的光芒。
“以后再也不会了。”他覆上对方柔软的双唇，寻找着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不断地舔吻吮吸，似乎要把先前的所有一柄弥补回来。
蓝晨的气息变得有些沉重起来，身体已不自觉地靠到了对方的怀中，一度意乱神迷。
“想我吗？”墨昀在他耳际煽情地道。说罢，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他的耳廓。
他依偎在他的怀中，半眯起了双瞳，皱着眉头道：“才不要！想到你心就会很痛，可是又克制不住去想你。你知不知道有一次我梦见你对我说了句很残忍的话？”
“什么话？”
“你说我们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永远都不要再相见了。”声音说到最后都有些颤抖了，他抓紧了墨昀胸前的衣襟，泪盈于睫，俊美的脸好似竹叶上的飞雪，有着数不尽的清煞。
他心中一搐，将这单薄的身躯拥紧，道：“不会的，我绝不会对你这么说，绝对不会！”不清澈的音色却带着坚定：这一刻，我绝对不会再离你而去了！好不容易再见到你，好不容易才让你回到我身边，我不会再放下你了，更不会再说出一辈子都不再相见的话了。
蓝晨在他的胸口蹭了几下，却发觉对方身上的体温竟不再像以前那般温热，气息也一直都有些紊乱，只是在他自己刻意的掩盖下不易被人觉察罢了。一旦如此贴近他的身体，便会发现他很虚弱。在内力尽失的情况下，他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解开了对方的衣衫，却在看到他身体的一霎那浑身一震，身体也蓦地变得僵硬。
墨昀有些不自然地拢了拢衣物，却不料对方伸手将他的上衣剥了下来，直至上身都袒露在空气中。“晨儿……”他拧眉，不知该说些什么，望着对方那苍白痛苦的脸，竟有些不知所措。
蓝晨那震颤的目光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游走，一道道颜色少淡于皮肤，深浅不一的伤疤触目惊心，竟是布满了整个上身。一股令人窒息的伤痛如利刃般猛地自心头划下，他只觉一阵剧烈的绞痛，伸手轻轻抚上对方胸前的那道长约三寸的刀疤，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喃喃地道：“还疼吗？”
望着他那让人心碎的表情，墨昀凄然一笑，道：“伤口已经愈合了，怎么还会痛？”
“昀……是我害了你。”他垂下头，灼热的雾气氤氲双眸，声音轻若蚊蚋，“我不但辜负了你，背叛了你，还害了谢渊阁这么多人，你为何还有救我？这一点都不值得！”他一脸自责与悲伤。
墨昀闻言却忽地伸手抓住了贴在自己胸口上那满是划痕与伤疤的手，低头在他的手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蓝晨吃疼，忙将手从对方手中抽离出来，清眸盈动，惊愕地望着对方幽凉如冰的眼眸：“你……干嘛？”
只听，他沉声警告道：“以后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知道吗？”
他依旧愣在那里。
墨昀继续道：“我早就跟你说过，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倘若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值得的，那么就算是拿命去换我也会毫不犹豫，所以我觉得不会后悔当初所做的任何一个抉择。”他一付色厉内荏的模样，“在你后悔和我在一起前，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这样的话，除非你觉得我们在一起是一个错误，那么你可以选择放手，我也断然不会纠缠。”
他说得那样认真。
“不！”蓝晨拼命摇首，“我没有，也不要！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说了。”他神色焦灼，抓着对方的手，生怕他会凭空消失一般。手指上的伤口因为太过于用力而开裂，溢出血来，使他敛紧了长眉。
墨昀剑眉一轩，轻叹了一声，道：“不要再动了，不疼么？”
“那你还咬我？”他一脸委屈。
“因为你实在让人很生气。”声音毫无温度。
“我……”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怎么？”
“我……”他沉吟着，却是想起了昨夜和凌韶渊的事，心头一阵悸动，抿了抿唇想向对方坦言，却始终开不了口。他嘴唇翕动了半晌，却改口道：“没什么。”
墨昀望着他怪异的神情，眼色如针，幽蓝色的眼睛流转着一种若有所思，却又让人捉摸不透。他笑了笑，嘴角勾起的弧度有一种说不出的意蕴，他知道对方似乎有什么事隐瞒，却也不想计较，低沉的声音读不出任何情绪变化：“没事就好。”
蓝晨望了他一眼，斟酌了一会儿，忽然脱了鞋子，道：“今晚让我睡这儿吧。”说罢，未经对方同意，便往他的被子里钻了进去。他脸上绽放出一抹如流水般缱绻的笑颜，在他一旁躺了下来。
“不行！”墨昀在一怔之后，神色变得冰冷，将被子从他身上拉了下来。
“为什么？”他的黑瞳中写满了惊愕，对方的语气使他一阵难受，散落在枕边半湿的长发散着幽幽的清香。
墨昀伸手在他弹指可破的脸蛋上狠狠一掐，沉声道：“你就不要再折磨我了。”
蓝晨捂着被捏疼的脸，不明所以。就这样凝视着对方，却越发媚眼如丝，撩人心脾，让人怎么按耐得住？这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美艳，虽他自己毫无意识，但让别人坐怀不乱却很难，更何况是这个对他朝思暮想，禁欲已久的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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