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淇叹气,"但你如今还是不能出去,万一再受伤,你可没有那么多血可以流。" "你相不相信我比你奸诈?"燕忆枫不耐烦了,直接道,"好好好,我把玲珑也带上帮我打架,总可以了?" 湛淇笑了笑,"你画一点胡子比较好。" 玲珑自随组织中人来了扬州,被主人指定不接任务,每日不过送信跑腿,闲来也没有心思转街,竟是连扬州城也未走全过。他有着如同小少女一般精致秀美的容颜,却素来受燕忆枫信任重用。世上流言众多,他却也不当回事,每日见谁都笑得从容。 他随燕忆枫去琴苑,因三人形貌都甚好,一路上不断有人吹口哨。燕忆枫只当无人,湛淇板了脸,只是玲珑问道,"少主,万一公子贤又来了怎办?" 燕忆枫笑道,"这就是带你来的目的,拿出你大贵族的威严吓跑他。" 玲珑哭笑不得,只道,"少主,我--" "不想当贵族么?身份没法选择。"燕忆枫道,"不吓唬他,你当着也没用,反正这对你没有坏处,只要现现你那块小令牌,就没人敢说个不字。" 玲珑红了脸,"少主,您--" "啊,上次习先生与我说了,放心,我不会对外人说的。不过你加入未知太委屈了,为何不找个名字好听点的组织去加入?" 玲珑还未回答,他们已走到了怡梦轩前。从正门入,绕过照壁,小琴女上前问客人可听琴,那三人高得她须仰面才能看清。燕忆枫笑道,"日前与轩主一晤,未得其琴,燕某甚是憾恨,今日前来,还望轩主抚琴一曲,在下已遣人以百金相赠。" 小琴女看他看得忘了答话,燕忆枫皱了皱眉,却忽听个轻婉女声,"阿妍,是谁?" 燕忆枫知是那日持玉箫的女子,侧身微微一欠,道,"不才燕忆枫见过怡梦轩主人。" "传闻未知之主行事最是不羁,缘何今日拘礼?"柳烟轻轻道,"进琴房罢,客人要听什么曲子?" 她话问至一半,刚及要听之声,燕忆枫已曼声道,"长相忆。" 女子惊愕地望向那清俊得不似人间的男子,他的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如将她的惊愕都尽握手中,但她又知那人是无法从她的面纱之后看出她神情的,在燕忆枫眼中,她不过迟疑了一刻,便又道,"这曲许久未抚,手有些生了。" "我只要听你这一曲。"他似捉摸到了她的心思一般,以斩钉截铁的口气道,"一个琴师若抚不出相忆之情,怎可称得国手?" 她一迟疑,方道,"好罢--" 这传闻中频频提起的人,是否真的有断袖之情?而那一人--她扫了扫燕忆枫身边二人,他们却大抵不似传闻中那般--她坐上琴凳,忽地开口,"公子贵庚?" 燕忆枫淡淡答,"二十三岁。" 虽略比她年长,但还是极年轻的人啊--柳烟不再问话,轻轻拨动琴弦。 是真的手生么?不,她只是想把这琴音与那个人一同埋了,葬了,用她抚琴的手捧那一抔黄土。伊人已逝,多年之后终有君追随而去,而您去了,又要我去何处寻觅? 她几乎忘记了那面对的人是谁。琴音琤琮,长相忆,谁人听,这一曲琴,却终究只是为那孤冢中人。 琴音宁静,她止了弦,却依旧绕梁。女子抬起头,便看见了燕忆枫的眼。那年轻人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她不知道那样一个漂亮的人为何会有那么多奇怪的表情。一边的少年拘谨地正襟危坐,而另一边的年轻人垂着头打瞌睡,显是一点不懂风雅。她又看燕忆枫,那样平静深澈的眼,她大概永远看不透那个人。 燕忆枫笑了笑,又开口了,"那如今,便将令师要弹于未知中人的曲,抚一曲罢。" 他声音清冷,但中气不足。她是知道他上次受了伤,但却不知到底多么沉重。女子缓缓道,"公子真的要听?" 燕忆枫淡淡答,"绝无戏言,我也想知晓阁下师承何处。" "不必知晓了,"女子道,"公子这么年轻,定然不会知晓。" 她方说着,手指已按上琴弦,"不过家师有一些话,还是要告诉未知中人的。" 她言毕琴弦一动,始声可裂金石,那一声之中,忽地一声破空,柳烟一惊,面纱已被挑在一柄青青的剑上。燕忆枫似是不曾动过,然他的右手之中已多了一柄剑。年轻人望着柳烟微笑,"姑娘如此美貌,为何要用面纱遮盖,怕人看了不成?" 柳烟立时阴了面色,冷冷道,"未知主人很是轻薄。" 燕忆枫又笑,身上剑意顿然消失无踪,"那这又是什么?"他伸开左手,手中一片青绿色的小叶,"一声琴音便想把在下干掉?某虽不才,也还是听见了。之后姑娘应多少练习了才是,风雅之地,抚琴静心虽是美妙,却也不要耽下武艺。" 他言语之中,可不要露出什么动摇啊,方才一直积蓄气力,为的也就是这样一击,年轻人觉得很是疲累,却依然要装出精神抖擞想要多听一曲的样子,燕忆枫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得紧,在下扰了怡梦轩主人音韵,还请多多包涵。" 柳烟望着燕忆枫,声音从一种淡定变了另一种淡定,道,"曲有误,周郎顾--只叹如今纵是误了琴曲,却也没有识音周郎。君非吾知音,请回罢。" 鬼使神差一般,燕忆枫忽地一笑。他站了起来,纳剑入鞘,走至女子身前,"你爱得太深,然你所爱之人已然逝去,所以你忆得不够深。"他注视着女子的眼,"另外,若见了萧君,帮我传达一句话。" 她的唇角轻轻挑动,"你为何不自己去说?" 燕忆枫也笑,"我不想为了说一句话到处找他,我只是在他可能去的地方留话,让他等不及了找我。"他忽地又撇撇嘴,"告诉他,今世无约。"他似下了很大决心地道,"今世太过麻烦,大家都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不如定下个可能实现的来世约,这样至少这辈子我们不用挂心,下辈子自然也忘记了。" 他打个哈欠,道,"小玲珑,湛老兄,走了,可别光睡觉,百金一曲的轩主的脸可是没几个人有缘见着的。" "真漂亮,"玲珑赞叹,"这么漂亮的姐姐确实不是每个人都有缘见着的。" 湛淇插口道,"我倒觉得小玲珑要更漂亮一点。" 玲珑面红,道,"湛先生莫促狭在下。" "我们走。"燕忆枫道,将面纱放在女子的琴上,"无论你与未知有何过节,如今的未知之主,是你终一生无法击败的人。"他轻笑着,在女子的耳边道。 步出怡梦轩,燕忆枫又打个哈欠道,"玲珑君,扶我一把,我站不稳了,脚有些发软。" 湛淇失色道,"我睡觉时候你干了什么?" 燕忆枫耸耸肩,"你试过从城这头跑到那头三个来回以后再做一套五禽戏么?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很累啊。" 湛淇叹口气道,"你总是不拿自己当人,这样会老得很快。" "要说老,你自己胡子还没几根呐。"燕忆枫不管他那些,只轻轻一笑问,"不过我也想过,那些大胡子不知应如何过活,吃次面不得脏死?" "剃掉不就行了。"湛淇没好气地道,"或者洗一洗。你别以为你自己嘴上有多少毛,总共也没几根,教人看了笑话。" 燕忆枫道,"我不与你理论,歪理一大通。总当自己比别人聪明,小心哪日遇见个横的让你满身嘴也说不清。" 湛淇不说话,只对他翻个白眼。燕忆枫轻轻叹了一口气,玲珑扶住那年轻人,他步履不稳,向着客栈走去,一面道,"如今已有些冷,要添衣了--方才那琴声,险险也把我绕进去。怡梦轩主人不简单。玲珑君,让周先生他们小心点,不可轻易动手。如今组织是折不起太多人了。" 燕忆枫说过那些,忽地又想起什么,眼神锋利起来,"对了,玲珑君,说起他们,小胡的死因查清没有?" 玲珑道,"不曾。胡师兄的伤口很是特别,我们杀人多了的,也不清楚是什么武器造成--但以胡师兄的剑术,那人怕也不会占了多大便宜去,一时半会估计不会再出现了。" 燕忆枫道,"哦?那若你与小胡生死相斗,你有把握在几招内杀了他?" 玲珑沉吟,不久道,"单论武学,在下三百招内不能赢师兄。" 燕忆枫笑了笑,淡淡道,"玲珑君何必谦虚,真若论生死,你杀他不用三招。" 玲珑愕然,燕忆枫望着那美秀少年,唇边的笑很是平静,"胡俊习于杀人,也乐于杀人,你不会吝于去杀一个这样的人,所以若你们相搏,我赌你不会留手。" 玲珑道,"但是我们同拜在习先生门下,同门之间较量技艺,我从未胜过胡俊。" "你这什么性情,习先生也曾告诉过我。你在同门比试之中一次未胜过。"燕忆枫淡淡答,"无论对胡俊,还是如意,你若有杀意,他们都走不过你手下三招。" 湛淇听得很是不耐烦,便皱眉道,"少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你自己现在在我手下也过不了三招,相信不相信?" 昔曲终未尽,弦断与谁听(中) 燕忆枫耸肩笑道,"这种事情谁能知晓。" 行至客栈,湛淇为燕忆枫号了脉,开副新方子让玲珑去抓药。燕忆枫歇了一会,气力逐渐恢复过来。他半卧在榻上望着屋顶,在眼前轻轻攥紧手指。他的手指苍白而修长,若有剑在手,这只手是否是世上最可怕的一只手呢?翻手为云覆手雨,未知主人的心思会造成什么,怕是只有天知道呐。 他躺了一会,便又起身,在屋里踱步,行了几个来回,他忽从窗子外面铁条缝里看见一名黑衣骑者在客栈前翻身下马,疾步走进客栈。是未知中人?他快步门前,开了客房门,黑衣女子上了二楼,向他拜下,"属下无能。" 燕忆枫扶起女子,淡淡道,"习敏出了什么事么?" 女子道,"习姑娘救了一名组织叛徒,不愿交与组织。如今她说要来扬州,我却一路也未见她影踪,不知走哪里去了。属下惶恐,回来报于主人。" 燕忆枫沉默良久,不久道,"若有组织叛徒与她一道,追击叛徒的组织中人怕是会与她相抗,不定又会折些个。右使,传下消息,追击叛徒之人不要出手,一意找寻习敏。习敏之于习先生极为重要,若失了她,谁也承担不起。然这事情也是她自己任性所至,你无过错。若我未猜错,在外面碰几个钉子她就会回去。" 女子道,"那属下如今--" 燕忆枫轻微一笑,"如今先在扬州呆着,我近来麻烦事颇多,怕也要你出马抵挡一下。" 燕潇道,"少主之前可不曾说过这等叫人抵挡的话,如今这样,是否有人伤了少主?" 燕忆枫耸肩,"这与你无关,只要听我的就好了,我可不是一个会拿组织胡乱开玩笑的糟糕首领。" 女子的眼在面纱后面望着他,"你只是拿自己冒险?" 燕忆枫又耸肩,"啊呀,我何时有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右使了,不与你多说。你去与周先生商议一下罢,顺便笑话下紫竹公子,我看他最近还在怕秋翎,上次腿都发抖。" 女子退下,燕忆枫打个呵欠,又躺回榻上去。我还欠君一命,何时偿还为好?罢了罢了,我们一早就相互背离,你放过我,是你之意,我不会杀你,也是我之意。不要说相互亏欠,正与你之前所说一样。 他淡淡笑了,微闭上眼养神。不久他闻得药味,湛淇又开始哼走调的小曲。燕忆枫睁一只眼,看那年轻医师在门口露出奇特的笑容,不由叹一口气道,"你打算给我灌什么毒药?" 湛淇道,"不是毒药,安神药罢了。" 燕忆枫叹口气道,"若我睡死了,有人来把我的头颅割掉怎么办?" "不会有人那么做。"湛淇道,"你也知道为什么,我看你如今愈发不安,若不用药平定,怕是会疯掉。" 燕忆枫望着那年轻医师,"没有什么。"他轻声道,"我只怕这终将是我的最后一战,我欠下别人的实在太多,而他们要的,我也没办法给他们。" 他得到的唯一答复是,"少说胡话。"
叶歌的伤还在痛着。 一路策马回扬州之时,小敏的发丝偶尔有几根飘过来,轻轻抚上他的面颊,这样的深秋便也有了暖意。二马并辔,小敏忽问,"还有多久才至扬州啊?" 她平生未出过落帆镇,走个五里十里便问一问。叶歌只道还在前头,心里可是思度不要有人来揭穿他。 那时他会想起与白羽相别,那白荷一般的少女有着悲凄的笑容,告诉他我们终将相别,也却会重逢,彼此之间可是不要思念。但是他怎会忽地想到枫华的?那木讷的少年有什么值得他特别注意么?叶歌不知晓那些,只是策马向前。 行个四五十里路,二人下马休息。叶歌的伤在路上颠得有些痛楚。他拿了水囊摇一摇,已经空了。少年站起身想去取水,小敏已轻巧夺过他手中水囊。她的手法很快,他几乎无法看清,是眼力较前不济,还是那姑娘太过矫健?她不一会便取了一囊水回来。叶歌道了谢,又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平静的生活被打乱。" 他看见那女子纤丽的唇角一扬,"哎?叶歌,你说我生活平静,但还有什么样的生活比渔人更有风浪呢?" 叶歌摇摇头,"还是不说为好。" 小敏忽地压低了声音道,"你不会是未知的叛徒吧?" 他看着她,并不紧张,"为何这么说?" "因为小白是啊。她不是和你认识么?"小敏又笑了起来,"嗳,别小看我啊。我可也是风浪里长大的。上次暴风雨那时我在海上困了两天一夜,还不是照样挺过来了。这样的时候,谁还会管其余呢?"她忽地轻轻拍手,唱起一只小调,"柳如烟,雨如烟,烟雨江南二月天,雨声扰我眠。云展颜,风展颜,携手双双忆少年,别离顷刻间。" 叶歌道,"长相思?" 小敏又笑,细细的眼弯成一线,"说对了。爹爹说过,我死去的阿娘最爱唱的就是这首曲子。" 这是先生的女儿么?叶歌忽地想起那将他带离火海的人,那如同神祗一样在他幼小的心中投下影像的男子,但是,他并不想再为任何人卖命。 叶歌的目光重聚到小敏身上,有一点相似么?那严肃起来会向中蹙起的柳眉,之前那种不容任何人反抗的意志,还是他们初次相见,她站在那风雨之中的孤寂?这一切都是先生的,但她拥有的远不止那些,还有一些熟悉而亲切的,他一时半会无法说出。 休息毕了,重上马时,小敏忽道,"就算你背叛了未知也无所谓呀,若是未知没有敌人,也只能走向灭亡了。" 他惊讶地看她,少女冲他笑了笑,"而你,我真的对你很好奇啊,叶歌,我总想知道你这样一个人的心里到底有什么。不过若你不想说出来,我也绝不会多问的。" 叶歌微笑,策马向前之时,他忽地想起柳烟来。姐姐现在在做什么呢?他那样想,想不出答案。 柳烟听见风铃的声音。 扬州城中人不知何时有了如此兴致,直在四处挂起风铃来。只要有一点风吹过来,便是满城铃动。那是未知么?她知道未知以风铃为记,满城风铃,莫不是满城未知? 她推了窗,外面风铃的声音层层迭迭不住地飘进她耳中。她对那风铃厌烦了,便又掩了窗子。风铃声渐渐小了,却有别样的音韵传进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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