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挑珠帘起,默然倚栏吟(中) 叶歌与如意在怡梦轩外转了一圈又一圈,叶歌身上的假血迹黑了,如意什么话也不说,久久方问,"小夜,在这里做什么?" "守株待兔,守屋子等人。"叶歌道,"等一个奇怪的家伙。" "这里不是你认下姐姐的地方么,怎么不进去?"如意皱眉道,"你还是--" "没什么,有些事。如今不看见姐姐最好,我们得找到习敏。"叶歌道,"小敏可能可以帮助我们--至少不用天天担心组织。" 如意道,"习敏若能为你我出马,将是你我大幸,只希望--" 身后院门轻轻开启,叶歌看见枫华木讷的面容。你又不是一根木头,装这么刻板干什么。枫华也看见了他,不紧不慢地道,"叶贤弟别来无恙。" 叶歌险些为那称呼晕过去,他咳了两声道,"可以帮我叫下小敏么?" 枫华淡淡道,"你自己上去找她不就行了?" "我不能见姐姐,"叶歌道,"至少现在不能。" 枫华笑了笑,"你不能见的只有她?" 总不能说我只想见到你这样的话罢?叶歌又叹了一口气,"未知之主要干掉我们。"他决定开门见山说实话,"小敏是未知总管习先生的女儿,可能足以庇护大家。" "有可能。"枫华重复了一遍叶歌的话,唇边泛起嘲弄的微笑,"庇护,叶歌你变得如此胆小了么?" 叶歌无语。如意笑道,"小夜,我可是第一次见你如此被人奚落得无话可说。" 叶歌苦笑,"因为枫华无错,我就是胆小,懦弱,否则我也不会一直逃走了。" 枫华道,"谁又比谁更坚强了,小敏常与柳轩主在一起,我叫她出来的话,柳轩主一定会跟随,此时不如你自己前去。" 过去不可灭,时间并非永恒,火也不能涤净一切。叶歌闭目,枫华又道,"犹豫了?不用忘记过去,正视一切才是我们继续前进的法子。"他顿一顿,又道,"否则,我们只能在原处徘徊。我憎恶我来自的地方,于是我在江湖之中流浪,唯一的友伴便是我肩上的剑。" 他的眼让叶歌几乎无法正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叶歌轻一皱眉道,"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么?" 枫华道,"人会憎恶与自己同样的人,你我并不相似。" 叶歌忽地想起小敏所说的一些言语,枫华在某些特质上,确实与那个燕忆枫有些相似之处,但这种相似只是微妙的,因为他们在面容上差别可真不小,至少枫华不是那种让所有人看了都会屏息的美少年。他又在想什么?枫华长得并不难看,而作为男儿,长成燕忆枫那样也太过引人注目了一点。那个人在杀手组织做头目--事实是,他也还记得,未知擅美人计。 但是我们并不相似么?人不只会厌恶与自己相似的人,也会喜欢那样的人不是?我们都有不愿提起的旧事,都只有手中的兵器相随,不,你必须说出实话,你希望的不止是一个与兄弟一般的友人,你需要另一个自己,那样你才能看见你自己的一切,那时你才能够嘲笑或者正视自己。 而那些过去发出的声音永远不会消失,才是真正恼人的地方。他终于问,"那么你希望的是什么?" 枫华抬起了眼,以一种平静得让叶歌头皮发麻的声音道,"回来。" 回来很简单,是在回来之后。作出决定比回还更加困难。叶歌再站在柳烟面前的时候,垂下了眼不敢看她,听见她言语的时候却快快作答。小歌回来了,小歌一切都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有受伤,姐姐可以放心,他答得很快,还是不敢看柳烟,他怕看见她关切的眼神。 "放心,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柳烟佯嗔道。 叶歌只能打哈哈,还是不好说什么。 柳烟终笑了笑道,"先休息罢,小歌,你这些日子在外面,也该好好休息了。" 这是应当休息的时刻了么?叶歌知这里是他能够安心的地方,夜半在榻上却无法入眠。又和那些时候一样了,在安稳的时刻无法入眠,不安定时也更难入睡,他是变成了鱼还是白熊? 叶歌走出小楼,在院中任冬夜冷风拂面。远远有谁人吹笛,要我相和否?叶歌未动怀中的竹笛,听着远远吹笛人的笛声。你在寻找什么,与我有着相似名姓的少女啊-- 有人轻拍了拍他的肩,叶歌回头,见是枫华。 "小弦儿的笛声,与你似有着同样的和声,"枫华道,"你们是不是失散已久的亲人?"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叶歌道。 枫华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你还可以选择,而我,不是萧家的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似是一声耳语,"他们只是在街上拾到我,那时我还不满周岁。" 叶歌愕然,"那你--" 枫华又低声笑了,"我是谁这点,我自己知道。生我者不慈,故我不会孝,为兄者不友,则我不悌。大哥或是知我的,但他并非全然知道我是谁。我不想向你炫耀真相或是所知,世家子无一不恨那些过往。" 叶歌默然,久久方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你看,有星子落下了。"枫华并不正面回答叶歌的话,只道,"那一颗落下的星子,是一个新生于世间的人,还是一个已经结束征程,归于天上的人呢?我是并不知晓的。我自己的族群有着太多无味的传说,多得让人不知道孰是孰非。归去来兮,是存活的人是天上星子,还是已逝者是星,这样的问题,活着的人又怎么能够知晓呢?" 叶歌也望向天空,北天之上,那七颗星子总是很容易看清楚的。他缓缓道,"也许,人和星星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否则,原来那里没有七颗星,或者现在那里没有七颗星。如果人死了会有星星坠落,为什么天枢还会挂在那里?" 他不自觉叫出了死去兄长的名字,叫出之时只觉得喉头堵塞。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叶歌听见枫华道,"这件事情,多半是我的责任,如若完结之后我还活着,我将要带这柄剑回去,然后再踏上我的路途。我要寻找的东西若一天不在我面前出现,我便必须继续我旅行的步伐。" 叶歌问,"你在寻找的到底是什么?" 枫华道,"一个重逢之日的约定,那时我将变得比如今更强。" 枫华抬头的时候,远远笛声依旧未停。叶歌问,"与谁重逢?" 枫华木讷的面上看不出表情,"与我的友人,我们昔日年幼,虽未分别,却彼此定下重逢之约。之后我们分别入江湖,如今她已教我无法追及。" 他因夜中的冷风而微咳,叶歌又望那少年。重逢之约,立下约定的,会是谁人,是他所说的小弦儿,也就是与他名姓相似的少女叶弦么?叶歌不再问。天上星子很明亮,那种光芒几要刺痛他的眼睛。 "叶,我这是不是很傻?"枫华忽问,用了一种很奇妙的声调,有些寂寞,却也有着三分的调侃在其中,"我找寻那些已经结束的,却逃避尚未开始的,我总是逃避寻找意义,但喜欢和人说大道理,这样的我,是否太傻了一点,还很可笑?" 叶歌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枫华的问题,他时而怀疑枫华那些话是否真实,而它们又是决然不会重复的。于是叶歌只好转移话题,"笛声止了。" 那笛声是止了,再不曾在这一夜响起。叶歌的手指微微按着怀中的竹笛,但他并没有取出它并吹响的意愿,"枫华。"他最后道。 "嗯?"枫华抬眉。 "你为什么憎恨萧家?"叶歌问,虽然他没有指望得到什么回答,"那个家族之中--虽然是亡国者的后人,但是,但是如今已经是天下太平之日,复国不复国都不重要--你为什么恨他们?" 枫华不语,于是叶歌知道那个少年是不会给他答案了。这世上本无什么答案缘由,是人太傻了,把一切自以为是都当成是问题的答案么?枫华沉默许久,却终于以无意义的回答结束谈话,"那些都是因为我的过错,还有--还有碎心剑。" 他说到碎心剑的时候,低低笑了两声,"归根结底,都是我的过错。" "不不不,不是你的过错。"淡淡声音出现在院门处,"哎呀,我这是看见谁了?"院门未开,但二人已然看见来者。来者是未知左使紫竹,那年轻人正坐在院门上,脸在黑暗中看不大出表情,"这不是夜歌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枫华道,"夫人还想着要杀我?" 紫竹道,"杀人和拿剑是两回事,我总觉得碎心剑杀性太重,是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孩子,也不会认你这样一个孩子做主人的。" 枫华冷笑,"既然知道名剑识主,你家主子已经有一柄宝剑了,还要这碎心剑干什么?" "言语无用,不如东西给我。"紫竹看不出表情,夜中却有若有若无的叹息。那年轻人话音未落,身形陡然下扑,正向枫华。紫竹身形极快,叶歌欲驰援也不及,而枫华却不闪避,只是站在原处,反手扣紧了背后的剑。叶歌惊愕,因枫华空门大开,紫竹若是高兴,可以杀他一二十次也没有抵挡--但紫竹出手之时,袖剑在少年喉前半分堪堪止住,"你在送死?" 枫华道,"生无可恋,死了也好。"一面又冷笑了几声。 而叶歌已然出手,竹笛攻向紫竹之时,紫竹怀剑已入左手,轻轻一格,"夜歌,忘了怎么用剑么?" 这是要你提醒的么?你又没见过我如何用剑!他竹笛一压紫竹剑脊,道,"枫华!" 然紫竹不在意武器,松手之时袖剑锵然落地。叶歌手上一失推力,竹笛失准之时,紫竹身形又转,立稳下来。叶歌看见紫竹手中有一枚龙眼大的药丸,在星光之中闪着幽蓝的光。他不由脱口道,"流华之毒!" "这世上,怕是无人不知流华之名。"紫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一直靠着打架,少主与我也都有些累了。不如继续用我们的老法子。夜歌久在组织,应知流华何义。怎样,交不交东西?" 叶歌还未想好如何应答,枫华已然开口,"既然是红叶夫人要我死,她为何不亲自动手?" 紫竹道,"夫人不出江湖已久,然她之话语便是命令。" "不出江湖?"枫华反问,又发笑。叶歌不知这是为什么,上一刻紫竹不存杀人之心,下一刻又取毒药,出尔反尔是什么意思?一面听枫华道,"毒死我最好,又干净又省事,只不过剑还是不能给你们。" 紫竹叹气道,"你死都死了,怎知道剑未到我们手上?" 枫华道,"我不信你真的敢动手杀人。虽然上一次我险些被你捅穿,但那之后你始终没有直接打过我本人的主意,你不是奉红叶夫人之命来杀我,碎心剑之于你们那组织也没什么用处,我知道为什么了。"他淡淡道,"这是否证明,我必须站在与忆枫敌对的立场上?" 紫竹道,"你别瞎猜,夫人心思你又如何猜得出。" 枫华淡笑不语,忽地一拍剑鞘,长剑跃出,带着远逾前次的响亮剑鸣! 少年枫华持剑在手,道,"来罢!" 叶歌都似有些不认识枫华了,这还是起初他认识的那个把自己禁锢在叶笛声中的单薄少年么?枫华持了碎心剑,紫竹并不去拾自己的剑,叫一声好,亮出拳掌。枫华似不在意,剑住身前,唇角反而微微挑起。那讥嘲的笑容很似他曾经见过的一个人么?不,不应当是他。 叶歌加入,二打一。紫竹身材虽比二人高大,身形却轻巧,双手对上二人兵器,却也丝毫不落下风。叶歌忽地想起围殴这样的词语,笑出声来,已然疏忽,紫竹乘隙变掌为拳,一拳击出,叶歌被击退之时,枫华终于长吟出字句,"伊人也,朝亦笑,暮成灰--枫华千雪,声声惹得游子醉!" 随他长吟,冰雪洗过的长剑上忽地漾起一抹亮光来,紫竹冷笑一声,抄起了地上的袖剑,漫不经心似的挥出一剑。双剑相击之时,声响全无。片刻紫竹掷剑道,"不错,我已可以向夫人交差。"言毕离去,似完全忘了叶歌存在。 叶歌看见枫华收剑,用拇指轻轻地拭去了唇角的一抹血痕,惊问,"你怎么了?" "我死不了。"枫华道,"够了。" 枫华的声音还是与之前一样,叶歌听见地上轻微一声脆响,向地下看去,那柄被紫竹掷落的袖剑已然断折,跌落尘埃。枫华道,"剑之命运终究如此两种,要么折断,要么锈蚀。碎心剑并不是容易生锈的剑,也不会轻易被人折断。这样的剑,不知是否承载着比寻常的剑更多的悲欢。" 叶歌道,"江湖中的一切都承载着悲欢,并不仅仅是长剑。" 枫华笑了笑道,"是了,因为这个江湖而死的人,可能已经太多了一点。" 他似因为夜间寒冷而微咳,叶歌却见有深色的痕迹沾染了他的唇角。那是血么?叶歌不忍,道,"夜深了,你须休息。" 枫华摇头,"不用了,我平常也不大睡。"他又咳嗽起来,终于按捺不住吐了一口血,支持不住似的倒了下去。 叶歌扶起枫华时,那少年的眉依旧锁着。你是为了什么样的过去而愁眉不展?难道爱在你的过去要远远弱于憎恶与仇恨?叶歌忽然觉得枫华很可怜,那种顽强的伪装也成了值得怜悯的一部分,那个少年从来没有开心大笑过,木讷面上偶尔浮出的笑容也只有冷淡和讥嘲可以形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和他人相处也无法开心起来,叶歌觉得自己离那个少年真实的过去又近了一些,但他不能再继续追问--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都不喜欢给那些刨根问底的人答案。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叶歌扶着枫华回房去,在枫华的榻边坐了许久,但终于不曾说出什么,就在曙光初现之前离开。 叶歌连迷糊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就让一溜烟窜进来的辛雨吵醒了,"小歌啊,"黄衫的小少女快活地道,"传说我哥哥看上你了,你信么?" 叶歌吓了一大跳,"啊?你哥?晴公子?别吓唬我,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忘掉了。" 辛雨坐在他的榻上,笑得前仰后合,终于止下了笑,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他说,上次过来的时候看见你,觉得这娃娃很好,可以拿去做个侍童。" 叶歌苦笑不得,道,"什么啊,雨丫头你也忒促狭,光拿我打趣。" 辛雨大笑一会,道,"嗳,小歌啊,你知不知道那个枫华到底是谁啊?我哥每次看见他的时候都说有来头,却不肯告诉我。你把他拉进轩子来,应该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吧,告诉我啊。" 叶歌眨眨眼,"应当为友人保守秘密,你问他自己去,他说就说了,不说我也不能说。" 辛雨嘟起了嘴,"尽是这样,我找敏姐姐出去玩,不理你,下次哥哥再来,叫他拿惊晴教训你。" 叶歌道,"那么柳姐姐叫小敏来这里,为了什么,雨丫头你知道么?" 辛雨努力想想,扑哧一笑,"除非你告诉我枫华是谁,否则我不会告诉你敏姐姐的事情,哈。" 她笑着跑走了,叶歌摇摇头,决定自己去问。他走出房门,见到枫华靠在墙上,面色苍白,但一对眼星也似的亮,"昨夜,你--" "啊,举手之劳。"叶歌轻笑,"你受伤了嘛。" "那是旧创。"枫华道,"很老了,我不想让他好而已。"
4/25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